那是一个近似于椭圆形的物体,但并非规则的椭圆,看上去有些扁。如果不留意的话,可能会把它当成一块岩石,毕竟一张照片上是看不出任何动态的。然而,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个椭圆形物体的前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着亮光。她把照片放到最大,仔细看着那一点亮光,然后她就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尖叫出声。

——那是一只眼睛!一只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的眼睛!

全部的照片就只有这六张。再往后,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拍照人的任何音讯了。发帖人说,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赶紧回到了大城市。她认为,如果两人不是分头行动,而是都回到了村里,说不定两个人都会被杀死。

她还觉得当地警方很可能和村民们沆瀣一气,而且除了那几张模糊的照片外,自己也没有任何证据,只好先发帖求助,征询一下网友的意见。有意思的是,和当初的冯斯一样,尽管见到了常识难以解释的怪象,她仍然拒绝相信任何怪力乱神,而是认定那个照片上露出眼睛的怪物是村民们装扮的。

“那个村子里很可能藏着一个邪教,”她在帖子里说,“那些村民受到了邪教的控制,举行那样装神弄鬼的恐怖祭祀。”

太天真了,文潇岚看到这里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位可怜的插画师,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她所遇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危险事物。不过,现在文潇岚没有多余的工夫去为旁人的命运嗟叹了,她首先担忧的是冯斯。从这个帖子的描述来看,那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冯斯一直在追查的那种和视肉比较相似的怪物,而且是一个形态相当庞大的个体。

她进一步想到,如果那个村子里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怪物,而且是全村人膜拜的对象,那么,很可能那个山村里的所有人都是一伙的。冯斯这样大大咧咧地跑到村子里去,基本上就是羊入虎口。

文潇岚慌忙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地名,想要查找当地区号拨打110,但马上又想到了,这个村子那么多年都没有任何负面消息传出来,想来也有对付警方的办法,搞不好还有内应,那样的话,报警可能更危险。也就是说,无论遭遇什么,现在都只能靠冯斯自己去解决问题了。

她又想到了点什么,打开聊天工具,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业余画插画的驴友,报上了那位发帖人的网名:“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我知道这个名字,是一位还不错的插画家,但是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十年前,她出了车祸,被当场撞死,肇事者至今没有找到。”对方很快回答说。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文潇岚的意料。她看着屏幕上那个似乎带有一只眼睛的诡异黑影,忽然间叹了口气。

“自求多福吧,但愿你总能走狗屎运…”文潇岚喃喃地自言自语。

关雪樱一会儿写着汉字,一会儿写着拼音,偶尔还要画一幅简单的图画,或者用手势比画一下,总算是把她想要解释的东西向冯斯说清楚了。

“村子里有一座大坟,爸爸从来不准我接近。但是村里的大人每年都会去。”关雪樱说,“那座坟好像是一个秘密,平时是藏起来的,没有外人能看到。我偷听到他们说话,说你是来找那座坟的,所以一定不能让你活着出去。”

“你有没有听说过,坟里到底有什么?”冯斯问。

“我偷偷听到别人说起过一点,”关雪樱“说”,“那里面好像是埋着一个…老祖宗。”

“老祖宗?”冯斯有些意外,“一个老祖宗的坟至于保密到这样吗?”

“老祖宗好像没死,还活着。”关雪樱“说”。

“僵尸?”冯斯的眉头微微一皱,居然没有感到太吃惊。在经历了过去几个月的种种奇遇后,这个村子里假如藏的是什么比较寻常的事物,反而会让他觉得不可信。当然了,这也绝不会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僵尸,不是跳出个林正英撒点糯米、贴张符就能解决的。何况冯斯还远不如林正英,连把木剑都掏不出来。

但他别无选择。已经到了这一步,别说区区僵尸,就算是一个奥特曼横在那里,他也必须去扮演怪兽。

“能不能告诉我那座墓该怎么靠近?”冯斯问。

“你应该先逃跑,”关雪樱“说”,“太危险了。”

冯斯摇摇头:“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他们已经记住我的脸了。如果这一次不把事情弄清楚,以后也就再也没机会了。”

“有那么重要?比命还重要?”关雪樱“问”。

冯斯笑了笑:“我倒是很想充满豪情地回答你一句‘很多东西都比命更重要’,但是事实并不是那样的。和所有人一样,我也怕死,一点都不想死。但是这件事如果不查清,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还能活多久,搞不好最后还是死得不明不白。与其那样,还不如拼一把呢。”

关雪樱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始写字。似乎是心情有点激动,她用力很猛,冯斯听到了纸页被划破的声音。

“好,我带你去。但我也想请你帮我。”关雪樱写道。

“你要我帮你什么?”冯斯问。

“带我离开这里。”

这又是个难题。冯斯当然对关雪樱的处境充满同情,也愿意帮助她,但拦住殴打她的父亲是一回事,把她带离这个山村带回城市又是另一回事——那岂不成了拐卖人口?别说保护未成年人不受家暴的相关法律还不完善,就算真的依法剥夺了关雪樱那个浑蛋父亲的监护权,她的去向也绝不应该是跟着冯斯这样不靠谱的大学生。

他想要拒绝,但在昏黄的烛光下见到关雪樱的眼神,不知怎么心头一震。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从冯斯的犹豫里已经看出了答案,所以目光中充满了失望和伤心,但却没有丝毫怨怼。

“不用了,我还是会帮你。”关雪樱划掉了上一句话,写下了这一句,然后她默默地开始收拾火柴、蜡烛、手电筒和食品等物品,似乎一秒钟也不想耽搁。

这个姑娘就将一直这样在这个山村里直到老死吗?几年之后,她会被嫁给一个山村里的粗鲁汉子,遭受着和父亲相同的殴打和虐待,生养孩子,做牛做马伺候丈夫全家,很快变成毫无神采的衰老妇人,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没有人会记得她偷偷用来习字的铅笔和作业本,没有谁会记得她也曾经有过一双清澈而渴求知识的眼睛。

冯斯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答应你,我带你走。”

关雪樱身子微微一震,冯斯接着说:“当然,前提是这一次我们能活着逃出村子。”

不管这么多了,他想,趁着头脑发热,赶紧答应下来吧。冰冷的理智往往容易让人犯错,某些时候,还是得遵循自己的本心。

关雪樱伸出手,装作不经意地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然后无声地一笑,冲冯斯竖起大拇指,意思是“我们一定能活下来”。

然而,半小时之后,两人刚刚燃起的豪情消失了,好似一堆燃烧的木柴上被浇了一桶冰水。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守在那儿?”冯斯满脸苦相,“我还以为你们村的男人都跑去找我了呢。”

“不只我们四合村,还有邻近两个村的人,”关雪樱写道,“三个村,一家人。”

“规模够庞大啊…”冯斯叹了口气,“就算是007,想要接近也不容易。”

关雪樱似乎对“007”没什么概念,没有接茬。两人躲在暗处,看着那片浓密的树林前方站着的二十多条大汉,有些一筹莫展。关雪樱之前告诉了冯斯,被叫作“祖坟”的大坟就藏在树林后面。那似乎是一个很古老的机关,一旦发动,树丛会自动移走。

“能想办法绕路吗?”冯斯问。

关雪樱摇摇头,连字都懒得写了,伸手向远处一指,然后比画了一个山的形状。那意思是说,坟墓背后靠着的是悬崖,无处攀爬,根本不可能绕路。眼前的这片密林,就是唯一通往墓穴的道路。

秘密就藏在那里,也许是和自己切身相关的绝大秘密,但却无法再前进半步,这样的境遇实在让人心急如焚。冯斯甚至想到,要是俞翰那个傻大个在就好了,以他附脑觉醒时的力量,一个打这20个应该不成问题吧?

正在无可奈何地胡思乱想,突然,他感到脑子里微微一痛。这个痛感转瞬即逝,他并没有留意,但半分钟之后,又痛了一下。这之后,每隔几十秒钟,脑袋里就会间歇性地抽痛。

不会那么巧吧?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自己居然犯起了头痛,又或者是那个“暂时没有危害”的良性肿瘤发作了?但很快地,他意识到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就在这时候,几十米之外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轰响,随即那些高大的树木像是被装上了轮子一样,向着两边滑开,露出了树林后面的一座坟冢。

关雪樱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座大坟,半球形的坟体几乎有两层楼那么高,坟前的石门已经打开,从石门里跑出来一个村民,脚步踉跄地奔向他那些在外看守的同伴。

“张年顺,你他妈的疯了?让你在里面轮值,谁叫你出来的?”一个首领模样的村民很是生气。

“我听到点儿声音!”名叫张年顺的村民急急忙忙地喊道,“从祖坟里传出来的,就好像是…有什么牛在叫。”

“牛叫?”领头的村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没听错?”

“老子又不是聋子!”张年顺恼火地甩开对方的手,“第一声我还以为是听错了,但是接着又叫了两三声。”

“那他妈的可不是什么牛叫!”领头的村民一跺脚,“搞不好是老祖宗要醒了!”

老祖宗要醒了。这六个字一说出口,这帮村民就像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冯斯勉强能听清楚其中的几句:“不是还没到时间吗?”“这次怎么会这么快?”“祭品还没准备好呢,老祖宗没东西吃要发火的吧?”

“都给老子闭嘴!”领头的村民一声暴喝,人们安静了下来,他果断地挥了挥手,“老祖宗要是没到时间就醒了,那可是大事,走,赶紧看看去。”

他当先向着那座坟墓跑去,但跑出十来步后,他发现身后的脚步声不大对劲。回头一看,只有八九个人跟在他身后,剩下十余人畏畏缩缩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即便是隔得很远看不到表情,冯斯也能猜到,这些人的脸上一定充满了胆怯。

“于叔,现在村长不在,要是老祖宗发起疯来,可没人能制得住啊!”一个留在原地未动的村民对领头者说。

被称为于叔的领头人想了想,哼了一声:“说得倒也是。那这样吧,有胆子的跟我进去看看,其他人赶紧回去叫人去。”

村民们巴不得他这么说,开始一溜烟地往回跑。于叔骂了一句什么,带着剩下的九个人一起走向坟墓,很快消失在门洞里。

“运气好,”关雪樱在纸上写道,“没人了。”

冯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可不是什么运气。刚刚好我靠近了这里,刚刚好我犯了一下头疼,然后老祖宗就开始牛叫了,没那么巧的事儿。恐怕是老祖宗嗅到了我的味道吧,他想,甭管那是发现食物靠近的渴望,还是发现同类靠近的欣喜,抑或是感受到敌人靠近的恐惧,总而言之,多半是我冯某人唤醒了老祖宗。

难道在火车上的那次奇遇,也是因为我“唤醒”了某个怪物的缘故?

他心里微微一颤,不过此刻没有时间多想了。等到跑向两个方向的两拨人都消失在视线外,他拉着关雪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坟墓前。靠近了之后,他发现这座墓地上的土堆由棕黑的夯土筑成,看起来黑黢黢的并不起眼,但坟前的几尊石雕像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嗨,又见面了。”冯斯带着嘲弄的神情举起手来,居然向其中一尊雕像打起了招呼。他看得很分明,这几尊充满邪恶意味的雕像,雕塑的都是一些世间并不存在的畸形怪兽,雕工并不精致,但配合着此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倒也别有一番气势。

而其中的一尊雕像,赫然是他曾经见到过的。若干天前,在前来此地的火车上,在那个血流成河的幻境中,他曾经见到过这样一只怪兽。一只形状似马,却比普通的马匹更加高大,嘴里布满獠牙,背后还有一对蝙蝠一般的黑翼的马。

果然那场幻觉并不只是个噩梦,冯斯想,鼻端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腥臭的气息。

关雪樱拉了拉冯斯的衣袖,意似询问,好像是被他怪异的表情吓住了。冯斯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儿,咱们进去吧。我只是在想,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于叔等人进去得太匆忙,甚至没顾得上关好石门,冯斯和关雪樱顺利地溜了进去。通过一段几十米长的墓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出乎意料地明亮,那是因为四壁固定了不少老式的油灯,每一盏灯都在燃烧着。借助这些油灯的照耀,冯斯看清了这个大厅里的一切。

“电视剧里见过。”关雪樱写下这几个字。

“没错,的确是电视剧里常见的玩意儿。”冯斯说,“没想到啊,原来你们的老祖宗是个道士,我爸要是见到他,一定很亲切…”

眼前是一座大殿,道观的大殿。

这座山村大墓里,居然藏着一座道观。此刻冯斯的对面就立着一尊威猛的灵官像,正圆睁着三只眼睛瞪着他。殿里有着浓浓的香烛味,说明这里的香火一直没有断绝过。

一个麻木、愚昧、封闭的山村,在村子的深处建了一座坟墓,坟墓里藏着一座道观。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是什么邪教?”冯斯自言自语着,两条眉毛绞到了一起。这样的事例或者说故事,实在是太多了。荒僻的山村,邪恶的神明,愚昧的村民,总是能演变出许许多多的惊悚故事。只不过,那些惊悚故事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再怎么千回百转,到最后都会落到人的阴谋和人的诡诈上。但是现在,自己所面对着的可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刚想到这里,脑袋里又是一痛。这一次痛得十分剧烈,隐隐有点在火车上时的那种仿佛被刀切般的感觉,让他禁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但关雪樱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声呻吟,因为这声音被另一连串巨大的声响掩盖了。

那是从道观深处传来的惨叫声,那十位村民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