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当然知道,”丁小齐说,“但是往常你们祭老祖宗的时候,派几个人站在村口拦人也就是了,哪儿至于弄拖拉机来设路障,还一下子来几十号人?”

何老五瞪着眼睛,索性不说话了,一个老头从他身后走上前来,正是村里除了村长外唯一的文化人,那个教学生认字、给村民们翻译盗版碟字幕的老教师。他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给丁小齐递上一支烟:“丁警官,其实是这样的,我们这些天正在准备祭祖呢,结果混进来一个冒充游客的记者。您知道的,祭祖算是我们村的文化遗产,一向不允许外人拍摄…”

“封建迷信就封建迷信,还文化遗产呢!”丁小齐一挥手,“那你们打算怎么着?抓住那个记者就地打死?”

老教师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杀人是违法的嘛。我们就是要把他找出来,让他把相机里的照片都删掉,再签个保密协议就行了。”

丁小齐气得笑了:“还保密协议呢…狗屁!老付,我可警告你啊,这么多年来,我们知道你们村文化程度低,情况特殊,对你们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点小事尽量替你们抹过去。但是别太过分啊!要是有记者死在你们村,那就是大事,捅出去就谁也保不了你们了,明白吗?”

老付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赌咒发誓说村民绝不会杀死那个记者:“新社会要讲法律嘛!”丁小齐也不和他多说,转身走向了那些“游客”。

“你们都是来干什么的?”他冲着一个洗剪吹风格的年轻人问。

年轻人捋了捋自己染成刺眼金黄色的头发,哼了一声,勉勉强强地回答:“阿Sir,到处走走不犯法吧?这你也要管?”

“阿Sir?你港片看多了吧?”丁小齐笑了笑,突然一声厉喝,“身份证拿出来!”

人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丁小齐,就好像一群狼看着一只误入狼群的柔弱小羊。但他们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而是任由丁小齐呼喝着查验了几乎所有人的身份证。忙完之后,丁小齐恫吓般地警告了一句:“都别闹事儿啊!”

他重新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开始往回骑。当他转过身之后,那些原本默契地各自占据一个小圈子、彼此互不交流的人,却忽然有了第一次眼神接触。几个领头人模样的外来者,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其中一位领头者招过身边一个小个子男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小个子男人会意地离开了。

小个子男人离开村口,当他来到村民们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时,突然加快脚步,像壁虎一样攀到了山崖上,然后在和地面垂直的山壁上高速奔跑,仿佛脚上长着吸盘。他远远地紧跟着丁小齐,自行车拐入一个僻静的山坳后,猛然加速,一记矫健的纵跃落到了丁小齐身前。

丁小齐显得很是慌张,一时间无法把握平衡,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地上,他也摔了个狗啃屎。还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小个子男人已经跳到了他的背上,用全身重量压住他,然后用一根结实的绳子反绑住了他的双手。

“你要干什么?”丁小齐大喊道,“袭警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吗?”

“抱歉了,警官。”小个子边说边把丁小齐的身体像拖一捆稻草一样拖到路旁,寻觅到一处小山洞把他藏了进去,再细心地堵住他的嘴。丁小齐嘴里发出愤怒的呜呜声,却难以挣脱绳索的束缚。

“麻烦您在这儿待上半天,半天过后我会来放您的。”小个子扭头走向了洞口,“现在是关键时刻,可不能有无关的人去搅局。”

他一步踏出了洞口,然后就愣在了那里。

他的眼前,赫然是那个刚刚离开的山洞。丁小齐被捆绑的身体就在山洞里,还在不停地挣扎。

小个子男人急忙回头,眼前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他仿佛是被卡在了这个古怪的山洞口,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只能走进同一个山洞而无法离开。出口已经消失了。

“空间扭曲!”小个子突然大吼一声,“你…你也是我们的同类!”

丁小齐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身上的绳索和堵在嘴里的手绢都在不觉间被弄掉了。小个子咬了咬牙,挥舞着拳头冲向丁小齐,但在拳头即将打到丁小齐脸上的一瞬间,丁小齐消失了,而他收势不及,一拳砸在了山洞洞壁上。这一下痛入骨髓,指骨立即骨折了,他捂着手蹲在地上,不敢再去动手。

“没想到你的蠹痕竟然这么厉害!”他恨恨地说。

“还好,还是比不上王氏家族的王璐,”丁小齐说,“她可以在蠹痕内随意转移任何一样物品,而我只能转移我自己,外带一点扭曲空间的小把戏。”

“但是这个小把戏已经把我死死困住了。”小个子费力地靠着洞壁坐下,“你是哪个家族的?还真是深谋远虑,居然直接在附近当了真警察,比我们想得长远多了。”

“哪个家族并不重要,”丁小齐说,“我不过是想来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个消息。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地球人都知道了。我们这群人,应该有很久没有在同一个地点聚集过了,真是热闹呢。”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小个子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丁小齐点点头,“那的确是一个很罕见的主动选择进化方向,并且最终进化失败的魔仆,所以它的精神力量比一般的魔仆要弱一些,是唤醒天选者最适合的对象。当然了,即便如此,谁也无法预测最终的成功率。”

“成功率无非两种,”小个子说,“百分之百,或者零。不过不管最后的结果是哪一种,都会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人,到底是死在魔仆手里的多一点呢,还是被同类杀死的多一点呢?”

两人片刻之前还打得你死我活,这会儿却又像是两个老朋友一样,随意地聊着天。丁小齐长叹一声,也在地上坐了下来:“你说得对。我们这帮人,连自己的思想都无法统一,怎么去和魔王对抗呢?区区一个天选者,真的能起到作用吗?”

两个男人都一脸愁容。

第九章 血脉 二

妖兽被杀伤了一大半,但剩下的还是前赴后继,不知道是勇悍还是智商太低。直到魔仆轻轻挥了一下手,它们才停住攻击,巨大的身形伫立在灰色的雾气里,仿佛一个变态艺术家创造的恐怖雕塑。

“四位的热身活动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吧?”魔仆说,“接下来,该上正餐了。我带在身边的这些妖兽都是早期的,能力太低,不够四位吃的。”

他举起右手,笔直地伸向天空,一股颜色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蠹痕开始向四围扩散,很快和四个人的蠹痕缠绕在一起。这些蠹痕彼此可以相互渗透,却又互相碰撞挤压,发生冲突的部分空间像染色一样改变了色调。

四个人的神色都显得很凝重,王璐不再像之前那样挂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范量宇也不再显得嚣张跋扈,好像每一个人都把全副精力放在了维持自己的蠹痕上。他们的蠹痕在魔仆的重压下有如弓弦一样紧绷,完全没有了先前对付妖兽时的轻松。冯斯不禁有些困惑,魔仆的蠹痕到底有什么能力呢?

正在想着,那些伫立在雾气中的妖兽突然间一个个倒在了地上。它们外表的皮肉没有伤痕,身体没有老化的迹象,也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但它们的目光都一个个变得呆滞,倒在地上后,肢体都有无意识的抽搐,嘴角也流出了白沫,十余秒钟之后,抽搐停止,呼吸也随之停止。

“清场完毕。”魔仆笑着说。

冯斯只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比之四个“害虫”所使用的手段,魔仆的杀戮更加简单快速直接,甚至没有给被杀者带来任何痛苦。它就像传说中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小拇指一动,就可以剥夺他人的生命。这样冷酷的杀伐不像是在屠杀生灵,简直像是割草,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恶心。

而且冯斯注意到,这一片异域空间中残余的妖兽,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倒下的,也就是说,无论从范围还是效率,魔仆的蠹痕都要远远强于那四个人。

“我的蠹痕和他们的不一样,”魔仆在脑海中向冯斯解释说,“每一个蠹痕都是由精神力量构成的,但对这些人来说,只有把这种力量物化,才能产生威力。而我不同,我的蠹痕直接作用于精神,可以在瞬间摧毁它们的精神,如果要用医学名词的话,就是脑死亡。”

“脑死亡…你真是够狠。这些妖兽,好歹也算是你的手下。”

“妖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奴仆罢了。我杀死这些妖兽,也算是给害虫们提个醒,以免胜之不武,现在他们必须要全力抗拒,以保证不被我的蠹痕侵入。”

“不被侵入?”冯斯若有所悟,“我有点明白了。刚才我就在想,怎么才能对抗‘蠹痕’这种完全没有实体的东西。照你的话来说,似乎只有用自己的蠹痕才能与之抗衡?话说这玩意儿的名字为什么那么奇怪?”

“是的,所谓的蠹痕,就是一个特殊的空间,这个空间里的物理法则都由构建人来决定。”魔仆回答,“这个空间出现在日常的世界中,就像是一只蠹虫把正常的空间蛀出了一个空洞,然后改变了原有空间的物理法则。但这个空洞并不是永久性的,当‘蠹虫’,也就是空间的创造者收回力量之后,它会完全消失,原有的正常空间重新填满那个黑洞,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直到完全消散。所以它不能称之为‘洞’,只好叫‘痕’了。

“另一方面,不管人还是物体,不能同时置身于两个空间。所以,在蠹痕的面前保护自己,唯一的方法就是构建自己的蠹痕,用自己主宰的物理法则抵抗别人的,否则只能任人宰割。”

“那如果有人想要强行把你纳入他的蠹痕呢?”冯斯又问。

“这就是我正在对他们所做的。”魔仆阴阴地一笑,“这种情况下,就得看谁更强了,失败的一方将会被吞噬。”

说完这句话,冯斯突然感到魔仆的身体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势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一种奇妙的体验也从冯斯的心底涌起,此刻他和魔仆共用同一个身体,感受着同样的力量膨胀,他陡然间觉得身心愉悦舒畅,那种霸道的力量令他有一种纵横捭阖、傲视万物的快感。

这就是掌控着一片蠹痕所带来的快乐吗?冯斯迷迷糊糊地想着。在他的视线内,魔仆的蠹痕就像无孔不入的毒气,已经扩散到了整个空间内。这片倒悬的世界几乎已经完全被魔仆的蠹痕填充,除了四个小小的角落。在这四个角落里,范量宇等四人把自身的蠹痕缩到最小,努力支撑着。其中梁野、王璐和路晗衣的蠹痕几乎已经要紧贴住他们的身体了,而范量宇的蠹痕大概还有半米的半径,说明他的力量的确比其余三人更强。

但他们还是远不如魔仆啊,冯斯想着。而这个魔仆,按照它之前的自述,“选择了错误的进化方向”,导致力量大损。尽管如此,它的蠹痕依然远超人类,而它仅仅是一个仆人。那它的主人呢?它的主人会有多么可怕?

身体体会着源源不断的强大力量,脑子里转着这些奇怪的念头,冯斯感觉越来越舒服,刚开始时那种“我在别人的身体里”的异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水乳交融般的舒畅自在,仿佛他就是魔仆,而魔仆就是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不断地遭遇各种各样的敌人,几乎每一个敌人都比他厉害,似乎随便谁都可以让他无力招架,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挫折。一直以来,他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被人轻视,但是他的确在不断地被人轻视。尤其是刚才范量宇那种轻蔑的眼神,实在让人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半点本事也没有的废物。”范量宇指着他如是说。

我不想做一个废物,冯斯对自己说,我也想要成为一个强人,就像我一直所努力的那样。

“很有志气,”魔仆的声音适时地在他的意识里响起,“那么,打开你的心灵吧,我可以帮助你。来吧,我可以帮你。接受了我,你就是这世上最强的人,没有人可以击败你,没有人可以羞辱你。”

魔仆的声音里充满了无穷的诱惑,配合着身体里一阵阵跳跃般的冲动,让他的心里一片迷糊。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魔仆的身体融为一体了,无形的蠹痕碾压般地压迫着四个人,让他们疲于应付。他甚至隐隐地想到,如果我能早点拥有这样的力量,就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家庭,母亲不会被逼死,父亲也不会被杀手杀害。

如果我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如果我能有那么强…

突然,头脑里出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这是他这些天里早已熟悉的那种头疼。但在暴涨的蠹痕中,这疼痛居然并不显得难受了,反而让他有一种逐步适应的感觉。

“忍一下,忍过了这一段痛就好了。”魔仆的声音依然充满蛊惑性,令人无法拒绝。冯斯浑然忘我,痛感逐渐化为清泉一般的清凉惬意,从大脑开始,流遍了全身。他真的觉得自己正浸泡在一条清水潺潺的小溪里,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吸取着身外的一切。

突然之间,身边的环境再度发生变化。他既不是在这片被创建出来的倒悬空间里,也不是在阴森的古墓中,而是来到了另外一片他曾经置身于其间,或者说曾经在幻觉中置身于其间的所在。

那片血与火的远古战场。

这是冯斯第二次进入这样的领域了,然而,两次的视角却截然不同。上一次他只是个旁观者,对于幻觉中的战争进程没有任何影响,但这一次,他所处的位置有了重大改变。

——他竟然站在妖兽的中心!

另一个更加重要的改变在于,上一次进入这个幻境时,他的内心充满惊奇和紧张,而这一次,他却是快意满怀,体会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统御一切的快感。

仿佛是在本能的操控之下,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指挥起妖兽的行动。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体验,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就能够清晰地看见整个战场的全局形势,并且用类似意念传递的方式向所有妖兽发号施令。他就像是一个正在玩即时战略游戏的玩家,能够在巨大的屏幕上看清地图的每一处细节,然后用鼠标指挥作战单位前进。

现在的我,就是…主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拥有这样的军队,拥有这样的权势和力量,似乎也不坏吧。

内心的情绪如潮水般高涨,五感也似乎联通了,妖兽的嗥叫、垂死之人的惨呼和鲜血的气味与冲天的火光夹杂在一起,毫无违和感地全部被他感知到了。那种奇妙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神。

“怎么样,想要这样的力量吗?”魔仆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想要,当然想要。”冯斯不由自主地回答。

“那就太好了。”魔仆刻板的声音里也隐隐带着一丝喜悦。

澎湃的力量充盈全身,冯斯只觉得自己飘飘欲飞,兴奋无比,浑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不知不觉间,有一股冰凉如山泉般的涓涓细流开始流入他的身体,但他恍然不觉,身体无意识地接受着这种力量。之前的种种抗拒、种种警惕,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古战场消失了,一切嘈杂、喧嚣和血腥都消失了。身畔一片黑暗,只有前方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冯斯就像御风飞翔一样,向前追逐着那仅有的一丝微光。

光亮随着他的靠近逐渐放大,形成一个闪亮的光洞。这个洞有巨大的吸引力,当冯斯靠近时,立即把他拖了进去。光芒包围了他。

那一瞬间有无数碎片般的画面从他的脑海里闪过,火山、熔岩、沸腾的海洋、高耸入云的雪峰、巨大的爬行动物、从天空划过的燃烧物体、覆盖着厚重毛皮的巨象、四肢着地的古猿…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思考这些画面代表什么意义,整个大脑好像完全被巨量的信息填满了。这样的冲击超越了他承受的极限,他晕了过去。

同一时刻,被魔仆的蠹痕逼住的四个人也正无可奈何。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人,此时收缩自身蠹痕的范围,加强单位空间的力度,倒是可以保住一时不被魔仆侵入。然而能做到这一步也就不错了,他们终于还是无力还击。

而他们最担忧的,是被魔仆用碎片化成硬膜茧壳包裹起来的冯斯。当魔仆的蠹痕发动之后,茧壳里却没有丝毫反应,完全不知冯斯的死活。梁野几次想要强行靠近,都被魔仆强势压了回去。

“梁野兄,情势不大妙啊,”路晗衣利用蠹痕间的特殊方式向他传音,“我打赌魔仆现在正在对冯同学的脑子下功夫呢,再不打断恐怕要危险。”

“但我们无能为力,”梁野闷闷地回答,“现在能保命就不错了。魔仆毕竟是魔仆,即便进化出错,还是远强于我们,我估计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