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那我就说得更明白点吧,”老头的脸上骤然间浮现出极度凶狠的神情,尤其是双目怒睁,放射出慑人的精光,令他枯瘦的脸看上去像一头荒原中苍老垂死的野狼,“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张献忠的宝藏!你这样大费周折地在锦江里装模作样地捞宝藏,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个大秘密!张献忠真正的秘密!”

凶相毕露后,老头又迅速收敛,重新恢复了之前昏聩鄙陋的模样,抄着手缩在一旁。陈广泽望着他,目光也逐渐变得凶狠:“你知道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不要以为世上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存在,”老头笑眯眯地说,“虽然你们一直注意着隐匿自己的行踪,但就算是藏在深海里的鱼,也会吐出气泡的。”

“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陈广泽身畔那一层淡淡的光彩颜色开始加深,似乎是在蓄力。

“我只想请你交出张献忠的秘密,”老头说,“当初他为了掩盖这个秘密,不惜雕凿那一对石牛石鼓来作掩饰;现在你大费周折成立淘银公司,还悄悄准备了一批财宝来欺骗外界。由此可见,张献忠真正想要深藏的那样东西,其重要性超乎常人想象,甚至超过了他的大西国。”

“岂止是大西国…”陈广泽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恐怕超越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会改变整个世界的命运呢。”

他摆了摆手:“既然你知道这个秘密如此重要,显然也应该猜得到,我是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那是当然,”老头鸡啄米一般地点头,“能够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站出来主持这一切,你不会是一般人,不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被针刺一下都怕疼。不过你猜猜看,我的蠹痕有些什么功用呢?”

他毫不顾忌地站到陈广泽身前,浑身散发出一阵浓烈的烟草和烈酒的气息。陈广泽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我知道你是谁了。”

“知道了就好,知道了就好,”老头笑得很是慈祥,“所以你也应该明白,说不说根本就不是你能决定的。但我这把快要进棺材的老骨头,一辈子没别的好处,就是心善,凡事喜欢先讲道理。你好好说出来,我会让你走得毫无痛苦。”

“谢谢,你还真是个善良的人,”陈广泽挠了挠头,“哎呀,这下子事情就不好办了。我实在没有料到这件事会把你引来,太托大了,我可完全不是你的对手啊。”

“所以呢,乖乖认输,乖乖听话,我会信守诺言的。”老头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黑黄的牙齿。

“不对,还有第二种办法可选。”陈广泽忽然说。

“第二种办法?”老头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他那张一直带着掌控一切的表情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大吼一声,身畔激射出幽蓝的光华。

但已经太晚了。陈光泽身边那层白色的异界骤然间变得光亮刺眼,并且开始闪耀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红色,一股尖锐如龙卷风般的啸叫从血红的光芒中响起。

“你疯了!”老头大叫道。

“这是我的选择。”陈广泽淡淡地说。血色的光晕充塞了整个房间。

翌日。

锦江淘银公司董事长陈广泽的突然失踪成为了这一天最大的新闻。警方在陈广泽的寓所里发现了一具女尸,经过辨认,确认这是同仁路天府商行的女职员黄梅。奇怪的是,尸体的浑身上下布满了严重的冻伤,竟然像是被活生生冻死的。

而陈广泽则始终踪影不见,藏宝图也随着他一同失踪。淘银公司上下都没有任何人知道董事长的行踪。在警方四处搜寻陈广泽的过程中,一桩惊人的事实被披露出来:黄梅并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军方派遣在成都的潜伏特务,真名叫大泽真央。人们立即将她的身份和陈广泽的失踪联系起来,一致认定这位爱国商人一定是被日寇暗中绑架,目的就是夺取张献忠的藏宝图,阻止中国人民得到这笔宝藏。

一时间蜀中各界群情激奋,再度掀起捐资抗日的高潮,但陈广泽和藏宝图却再也没有被找到。几位富商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接手了锦江淘银公司,继续在河里寻找了好几个月,最终一无所获,只能无奈地放弃。

好在即便没有找到宝藏,日本人最终还是投降了。随着抗战胜利和解放战争的开始,这一桩曾给人们带来无数谈资的奇案终于慢慢被淡忘。但直到许多年之后,当路过九眼桥的时候,还会偶尔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伸手指向滔滔奔流的锦江水。

“张献忠的宝藏,说不定就藏在河底下哟!”老人们说。

“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

第一章、生活常态

一、

冯斯站在接机大厅,紧盯着国际到达的出口处,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实在没什么好盯的,因为连要接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只能尽量站在显眼的位置,高高举起手里用鞋盒子拆开来糊成的纸板,上面用狗爬一样的粗黑字体写着几个大字:

“接:美国艾什顿考古研究所

詹莹女士

全球信息化考古学与新人类学研讨大会”

一群群肤色各异的旅客从出口走出,又从冯斯身边不停步地掠过,像是被鹅卵石分开的河水。这块站在河心里的鹅卵石站得百无聊赖,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打完呵欠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前已经站着一个人。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东亚女子,虽然年纪不轻了,但气质优雅,风度俨然。

“同学你好,”她用流利的普通话对冯斯说,“谢谢你来接我。”

“啊…你好,”冯斯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把揉眼睛的左手放了下来,“您就是詹教授吧?欢迎来北京!”

“抱歉,刚才我的行李被人误拿了,所以出来迟了一些,让你久等了。”詹莹说。

“没事儿没事儿。”冯斯连忙说,然后伸手接过了詹莹手里的行李箱。不愧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就是知书达理,冯斯想着,比起这几天里接到的各种环肥燕瘦奇形怪状的生物,这位女教授简直就像天使一样。

“好多年没回过中国了,”詹莹感慨着,“已经不知道现在的北京是什么模样了。”

“高楼大厦多了很多,汽车多了很多,人多了很多,pm2.5也多了很多…”冯斯回答说。

几个月前,父亲的意外去世让冯斯卷入了一系列诡奇难解的事件,也让他窥探到了一个隐藏于人类文明背后的黑暗世界的冰山一角。作为一个可能唤醒远古魔王的“天选者”,他原本平凡的生命注定要滑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尽全力,努力维系着一种近似普通人的生活。由于和被证实并无血缘关系的父亲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痕,他坚持着不动用父亲留下的遗产,靠着网游打钱之类的网络手段为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这时候大一的暑假即将结束,已经临近大二开学了,年级主任却找上了他。原来是主任的夫人、一位鬼知道正经职业是什么的社会活动家,在北京承办了一个国际性的考古学研讨会。既然是国际性会议,来的都是世界各地的洋鬼子,接待任务自然很繁重了。该夫人智慧过人,很早就想到了借助老公手下的大学生们——基本素质不差、懂英语、体力充沛、一说起社会实践就两眼放光热情高涨、价格还他妈便宜。

于是年级主任挑选了他认为英语口语不错的一批学生,冯斯也在其列。和其他兴奋不已的同学们不一样,这个年少却久经世事的家伙原本看不上这每天一百块钱的报酬,也不愿意去对着一帮三山五岳的陌生人赔笑脸,但理性权衡,得罪年级主任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何况年级主任确实人不错,帮过他不少忙,因此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在会务组忙了几天,从布置会场到给餐券盖章再到机场接人,冯斯把各种杂活儿干了个遍,也很快摸清了这个大会的实质。“全球信息化考古学与新人类学研讨大会”,名字听起来响亮,其本质却是一个搜罗各种山寨专家的野鸡大会。所谓的“新?人类学”,意思就是不被正经人类学家所承认的学说;而所谓的“信息化考古学”,说白了就是利用网络上各种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拼凑起来试图“考古”,其严谨程度可想而知。

大会主旨如此,来参会的人自然基本都不是正经科班出身的考古学家或人类学家,而是——用我国很时髦的一个词汇来说——一群群的“民科”。这些人既没有扎实的学术功底,也没有严肃的学术态度,大都是西太平洋大学毕业的水准,喜欢靠着一些异想天开的奇想和经不起考据的“重大发现”来吸引眼球,本质上可以划归到行为艺术家的行列。而这样奇葩的大会,居然已经开到第四届了,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可见世界人民是多么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冯斯对他的朋友们如是说,“把这群人空投到安定医院去,大夫们都得疯掉。”

这一天首都机场的客流量不小,两人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坐上出租车,然后在北京城的马路上一通好堵,但詹莹没有丝毫怨言,一直和冯斯谈笑风生,这又和他之前接过的好几位“老子这么大来头你们居然不派专车接还要老子自己打车简直太不像话了”的外宾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不由得对这位和善平易而又谈吐风雅的女性产生了一丝好奇,坐在出租车上左右无事,索性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一搜吓了他一大跳:艾什顿考古研究所竟然是全美相当有名的专业考古机构,在世界范围内都有着较大的学术影响力,而詹莹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是中北美洲考古学领域里的知名专家了,维基百科上都有她的条目。

这竟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正宗考古学家!冯斯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以她的水平,自然一眼就能看穿这个山寨大会的拙劣本质,却为什么会接受他们的邀请,来赶这一场比大妈广场舞也严肃不了多少的热闹?

“詹教授,您这是…第一次来参加这个会议吗?”他忍不住想要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坐在出租车后排的詹莹无声地笑了笑。她很快开口说:“怎么了?是不是刚刚查了一下我的资料,发现我不像是来参加这种盛会的人?”

好敏锐的思维!冯斯微微一惊。他尴尬地搔搔头皮:“这个么…没错,我就是在奇怪,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堆喇叭花里钻出一朵玫瑰一样。”

“谢谢你这个有趣的比喻,”詹莹说,“其实我当然知道这个大会是什么性质,但是我最近很累,正想找个机会休个假,现在有人乐意发出邀请函、安排住宿,省了我很多事,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说不通,冯斯暗想。詹莹看上去丝毫不像乐意贪这点小便宜的人,何况这么一位正儿八经的专家,和诸多西太平洋高材生混在一起,那可是有损声名的事儿。科学界的人,名誉犹如羽翼,应该是十分看重的。

詹莹一定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来中国,片刻也不愿意耽搁,所以才不顾惜代价地利用了考古学大会这条捷径,冯斯猜想到。不过此事原本与他无关,不过是顺口一问,詹莹不愿明说,他也不多问,说了几个和北京交通有关的小段子把话题岔了过去。

会场就位于宾客们住宿的宾馆里,倒是省了一趟奔波。冯斯把詹莹送到后,又被主任夫人指挥着忙东忙西,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他向着学生宿舍方向走了几步,想了想,忽然转换方向,走向了教工宿舍。

“不蹭饭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他边走边嘀咕着。

宾馆的自助餐味道本来不差,但这些日子他早就习惯了每天晚上到好友宁章闻家蹭饭,因为寄住在那里的关雪樱做出来的菜实在太美味。这个被他从山区里救出来的哑巴小姑娘,似乎天生就有大厨的基因,烹调的功力一日千里。吃过关雪樱的饭菜,冯斯只觉得学校食堂里的每一样食物都面目可憎。

“就好比看过苍老师的表演后,那些八九十年代粗制滥造的香港三级片就再也不能入眼了。”冯斯厚颜无耻地向宁章闻解释说。

“苍老师是谁?”宁章闻一脸茫然。

尽管关雪樱做起菜来荤素全能,尤其精擅把不起眼的蔬菜做得精致可口,但作为一个庸俗的肉食动物,冯斯所惦念的只有肉食。他一面走进宁章闻家的楼门,一面在心里猜测着今晚的主菜:新疆大盘鸡?糖醋排骨?羊排手抓饭?日式煎鸡饭?油爆大虾?川味水煮鱼?韩式烤肉?

想到烤肉那鲜亮的色泽,他禁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就在这时,他却发现宁章闻家门外的楼梯拐角处蹲着一个黑影。这一楼的电灯碰巧坏了,他看不太清楚,于是上前两步,走到了黑影的身前。黑影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从楼道窗外射进来的光亮正好照亮了他的脸。冯斯也算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此刻看到这张脸,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这是一张衰迈木讷的面孔,目光呆滞得如死人一般毫无生气,面颊上有好几道长长的伤疤,鼻子奇怪地扭曲着,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过,上嘴唇缺了一大块肉,露出血红的牙床和焦黄歪斜的牙齿。在黑暗中骤然看见,的确足够瘆人的。

而最奇怪的在于脸上的肤色。人们形容一个人脸色苍白的时候,时常会用“惨白如纸”这四个字,但眼前的这张脸,却真的似乎比一张白纸还要白。这样的一张脸,简直近似于僵尸,难怪以冯斯的胆子也会忍不住叫出声。

好在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并且按捺下了冲着这张脸一拳打过去的本能反应。他退后一步,发问说:“你是谁?”

但对方似乎比他更害怕,一声也不敢吭,抱着头重新蹲下。冯斯皱着眉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时身旁的门打开了,宁章闻从里面探出头来,无疑是听到了他那一声惊叫。

“怎么了?”宁章闻问。

冯斯伸手指了指那个蹲在地上的怪人。宁章闻微微一怔,走到他跟前,轻声问:“陈叔,是你吗?”

“对不起…”怪人微微抬起头,还是不敢完全露出正脸,“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帮忙。”

“您先进来说话吧,”宁章闻温和地扶起他,“下次再来,直接敲门就行了。”

“这是我家的老邻居,陈叔叔。”他又扭头对冯斯说。

“啊,知道了…”冯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了想:“你有客人,我明天再来。”

“也好,陈叔怕见生人,”宁章闻点点头,“不过你先等我两分钟。”

他把陈叔扶进家门。几分钟之后,关雪樱拎着一个塑料袋走了出来,袋子里是两个饭盒,透出葱烧海参的香味。冯斯长叹一声:“看来我专业蹭饭的光辉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对了,你好像不害怕的样子?”

他伸手指了指房内,关雪樱会意,掏出纸笔写了几个字:“不怕,那是白电(癜)风。村里有麻风病人,比他难看。”

“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冯斯摇摇头,“我还是躲回宿舍吃宵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