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记不住,反正就是爱来爱去飞翔来飞翔去的,调子倒是蛮简单流畅…”姜米随口哼了几句。虽然找错了一两个音,但冯斯还是能立即分辨出来,这是一首最近在网络上被炒得十分火热的所谓“神曲”。听到这首神曲的曲调,他如坠冰窟,浑身发凉。

“你到底怎么啦?”姜米看着冯斯的表情,不自禁地有些害怕。

“就在几分钟之前,我刚刚听到了这首神曲,也听到了老太太用蹩脚英文喊的节奏。”冯斯缓缓地说。

“那你的耳朵不错啊,”姜米有些惊奇,“那边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呢,中间又有几栋楼隔音。换了我我还真听不见。”

“不,我不是在窗口听见的,而是在电话里听见的。”冯斯说。

“电话?”姜米不解。

“和文潇岚通的电话。”冯斯神情阴郁。

“和文潇岚通的电话…不会吧?”姜米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变得苍白。

两人面面相觑,巨大的恐惧在内心生起。就在这时候,姜米的眼睛瞥向了墙角:“奇怪,进了些虫子。”

冯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房间的墙角果然有一些小虫子在爬行。这种虫子形状近似甲虫,但比甲虫小得多,体型基本只有一只蚊子的大小,而且颜色血红,看着就让人有毛骨悚然之感。再仔细一看,这些虫子是从门缝里爬进来的,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而且一进来就顺着墙分散到了房间的四周。

就像是一种有意识的包围。

姜米抓起枕巾,想要扑打,冯斯一把拦住她:“别轻举妄动!这一带旅游业做得那么好,就算有虫子,也绝对不可能这么成群结队地进来。这些虫子,是特殊的人带来的,千万别乱碰。”

他把“特殊的人”四个字故意说得很响亮。片刻之后,门外响起了一声阴笑:“冯斯啊冯斯,你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是真心不想和你为难。”

这个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充满了邪恶,但冯斯却发现,这声音听来很是耳熟。姜米也凑到他耳边说:“这个声音好熟啊。不过腔调太怪,我一下子分辨不出来。”

“等他进来,我们就清楚了。”冯斯说着,提高了声调,“请进来吧!”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那是文潇岚。此刻的文潇岚显得委顿不堪,颇为憔悴,冯斯连忙扶住她:“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文潇岚含着泪摇摇头:“我没事儿。对不起…我并没有把你的行踪说出来,但我们的电话被监听了。然后我被抓到了这里,我没有能力反抗…”

“这不是你的错,不反抗是对的,而且就算说出来也没关系。”冯斯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身旁却忽然响起一声尖叫。他急忙回头,看到姜米用手捂着嘴,满眼都是无法言说的深深惊骇。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门口,这一看也让他像遭受到了雷击一样,浑身一震。门口站着一个他绝对想不到会是敌人的人,但无情的事实摆在眼前,这个人就是敌人,那一脸的凶悍、冷酷、恶毒、阴狠,是他过去从来没有在此人脸上见到过的。

冯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季阿姨,你好。”

是的,这个监听了他和文潇岚的通话、把文潇岚从北京绑架到青城山,如今带着一脸凶相走入房间的敌人,赫然是季华。

姜米的亲生祖母季华。温和、平易、充满知性气质的季华。一直对待两人亲切慈祥、有如家人一样的季阿姨。

而现在,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数天前的从容优雅。此刻的季华,脸色灰败,咬牙切齿,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向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也显得凌乱不堪。最可怕的是她的神情,既凶恶又歹毒,还混杂着一丝抹不去的惶恐与紧张,这让她的脸看上去像一条凶残的母狼。

“判若两人”这个词,在季华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然而更加惊人的,是季华接下来所说的话。当听到冯斯喊出“季阿姨”三个字之后,她撇了撇嘴,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笑毕,她一步步地走到冯斯跟前,脸上带着嘲弄的笑意:“季阿姨?不,你弄错了。这个名字只是我随口编的。我也并不是杨谨的母亲。那一天,是我杀了杨谨,但还没能来得及逃走就被你堵在了屋里。出于某些禁令,我不能杀你,于是只好伪装成杨谨的母亲来骗骗你了。”

冯斯和姜米对望一眼,心里都翻腾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并不只是被人欺骗的愤怒与伤心,更加有失去一个原本亲近的亲人的失落。姜米忽然大声问:“那你不是季华,到底是谁?”

对方的脸上再度浮现出嘲讽的笑容:“我是谁?其实冯斯本来应该认识我的,不过他总是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摆出一副蔑视权贵的清高德行,这才会轻轻松松被我骗过啊。”

冯斯听得莫名其妙:“我应该认识你?你到底是谁?”

“季华”故意摆出一脸的神秘:“我问你,你知道当初,是谁把你的养父冯琦州请到北京的吗?”

冯斯霍然向后退出好几步,开口时连声调都变了:“你!你!你是那个副校长!主管基建的副校长!”

“季华”似乎十分满意看到冯斯这副惊骇的表情:“没错,就是我。我的名字叫做李济,但你在学校里一年有多,却从来没有留意过我的存在。”

“你原来是个女人!你是女人!”

“我当然是个女人。谁告诉你校长就必须是男人了?”

第八章、暗流涌动 5

不久之前,冯斯和姜米一起去找姜米的生父杨谨索要与哈德利教授相关的调查资料,杨谨却离奇被杀。在现场的阳台上,冯斯发现了这个头部受创的老妇人。她告诉冯斯说,她是杨谨的母亲,被人袭击了,所以并没有见到凶手的模样。冯斯还应她的要求替她打电话报案。

几天后,他们又在川东的温泉山庄重逢。这一次,季华是被几个本地黑帮押到山庄的,她的解释是,这些黑帮承诺告诉她杀害杨谨的真凶,以此换取杨谨留下的资料。正是凭借这些资料,人们最终找到了玄化道院的精确位置,并且通过冯斯的附脑引发了那一夜的旷世奇观。

这之后,季华提前告别了两个年轻人,回到北京,冯斯仅仅是和她通了一两次电话。他对这个娴静慈祥的老人很有好感,隐隐在她身上找到了一点慈爱的老祖母的味道。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季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之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现在她完全抛弃了自己过往的风度,看上去就像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还给出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真实身份:那个把冯斯的养父冯琦州请到北京的副校长,在学校里主管基建的副校长,真名叫做李济。

屋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处,好几分钟都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那些红色的怪虫悉悉索索爬行的声音。最后还是冯斯打破了沉默。他经过几分钟的思考,脑子里渐渐把过往的事件串成了一条线。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来杀我们的,还是来利用我的?”冯斯问。

李济鼓了鼓掌:“第一个问题就抓住了形势。我要杀你,还能等到现在吗?”

“那我就暂时放心了,至少可以请你先替我解惑,对吗,李校长?”冯斯把“李校长”三个字咬得很重,不无讽刺。

“可以,冯同学想要从哪里问起啊?”李济拖过房间里的椅子,悠悠闲闲地坐了下来。在那些红色怪虫的环绕中,她看来半点也不担心冯斯可能会逃跑或者反抗。

“当然是从这些虫子了,”冯斯伸手一指墙上那些蠕蠕爬动的虫子,“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些变成白骨的死人就是它们制造的吧。”

“它们吞噬血肉是非常快的,”李济狞笑一声,“而且非常听话。我不让它们吃,它们就不会动;我一旦下了命令,没有谁能阻挡它们。”

“我懂了,你的附脑并不能产生蠹痕,只能制造这样的怪虫,所以算得上是低级的附脑,对吧?”冯斯想起了之前在东北小城遇到过的翟建国。他的附脑把他变成了蜘蛛样的怪物,甚至可以吐丝结网,却无法产生蠹痕。

这个问题显然触碰到了李济的痛处,她重重地一跺脚:“都怪那个姓王的臭娘们!那个姓王的臭丫头片子!要不是她逼我…”

“姓王的丫头片子?”冯斯忽然反应过来,“是那个叫王璐的胖乎乎的姑娘,对么?”

李济并没有回答,但她目光中那种似乎要把什么东西生生嚼碎的刻骨仇恨已经让冯斯明白了答案。他苦笑一声:“原来你并不属于黑暗家族,而是被王璐指使的。最早的时候,也是她要你把我爸爸骗到北京的吧?我想,那些跑来追杀我们俩的人,多半就是收到了她故意泄露的消息。她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比起范量宇那样坏在明处的,恐怕更加危险呢。”

“谁危险,谁不危险,关我什么事?”李济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我反正是活不长了…”

“我们来捋一下时间线吧,”冯斯说,“你被王璐胁迫了,被她强行移植了附脑,又或者是被欺骗移植了附脑,具体哪样已经不重要了。总而言之,你以看风水的名义把我爸骗到北京来,同时王璐故意把消息泄露给另外一个家族,他们对我下了手,尽管没有得逞,却成功把我拖下水了。我成为了这个变态世界的一员。”

“是的,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责任!”李济紧咬着牙关,“如果不是因为你在我的学校里,王璐根本不会对我下手,这都是为了你!”

“谁是谁非回头再说吧,从那以后,到我从贵州山区返回北京,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对我下手?”冯斯又问。

“因为王璐想要观察你,”李济说,“那时候你虽然被确认为天选者,但是谁也不知道你到底能干些什么,谨慎一点的家族都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詹教授的到来,却让各大家族都有些忍不住了。詹教授是被蠹痕杀害的,应该不是你干的,你知道凶手是谁吗?”冯斯问。

“我不知道,但多半是王璐的人,袁志何也是。”李济说,“当时我正好…身体不适,所以王璐应该是派了其他人去杀的他们。她故意把场面做得很大,目的就是要警醒其他的小家族不要多管闲事。”

冯斯侧头看了一眼姜米,只见她面色苍白,目光里流露出恨意。他拍了一下姜米的胳膊,示意她镇定,然后接着问:“但是后来的杨谨总是你杀的了,对吗?”

“是的,那是我。”李济点点头。“我杀死他,抢到了资料,还没来得及离开,你们就又出现了。我没有办法,只好伪装一下身份。因为我是学校的副校长,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认识我,所以先问了你一句:‘你是谁啊?我们见过吗?’如果你认出我来,一定会告诉我你是我的学生,但你并没有那么说,我就放心了。以我的年龄和外貌,冒充一下杨谨的母亲实在太简单了,这样也最不容易引起你的疑心。”

“是啊,谁会想到凶手能那样堂而皇之地直接在杀人现场冒充死者的母亲呢?”冯斯苦笑一声,“而我也想起了那天看到你的时候为什么微微觉得有些别扭——杨谨穿的是居家的服装,你却穿着出门的正装。只是你的气质…确实让人感到亲近,我忽略了这一点。”

李济凄然一笑:“我的气质?自从移植了附脑之后,我已经记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了。”

“当时你主动提出等警察来,其实是知道我更怕麻烦,所以可以先把我吓走然后你再离开。后来我报警之后,你一定是趁着警察到来之前就赶紧逃走了。”冯斯说,“不过后来呢?你去川东也是为了紧盯着我?”

“那是王璐的命令,我别无选择。”李济木然地说,“那些所谓挟持我的本地黑帮,其实都是属于她的家族的外围成员。她的目的就是不让你直接得到所有的答案,而是要把你引到玄化道院的消失之地,争取利用你的附脑去带来一些特殊的催化。”

看来和梁野所安排的王欢辰属于同样的性质,冯斯想,这些大家族果然都会留后手。

“最后她果然成功了,”冯斯闷闷地说,“我一直以为那一连串的凶杀案是为了不让我得到真相,但其实,只是为了一步步引诱我自己去发掘真相,这样我才能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和玄化道院发生感应,并且最终得到那朵黑色的花。那朵花,才是王璐的终极目的。”

李济点了点头:“是的,当时我曾经认为她的安排过于冒险,她却说,她很相信你的头脑,尽管不能使用蠹痕,却比一般的守卫人更加能创造奇迹。按照计划,我想办法把你逼上了摩天轮,再偷偷释放我的魔虫,杀死了那些闲杂人等。当时我不是头上有伤口么?其实那伤口是我自己弄的,一方面是为了让你相信我受到胁迫,另一方面也是通过我的血液释放魔虫。你得到那朵花,然后我伺机把花夺走,交给王璐,就算是交差了。可是谁能想得到,前面的一切都在算计中,你的血也的确能够从虚空中抓出那个木盒,却也同样能令那朵花枯萎。一个意料之外的小小失误,满盘皆输。”

“好在你并没有放弃希望,木盒里也有了新的线索,所以我打定主意,假装回北京,其实车到了机场后我并没有登机,而是返回到市区,继续留在川东悄悄监视你,希望能找到补救的办法。”李济继续说,“原本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你们从那个还俗的道士手里找到了新的指向,我只需要跟着你们,就可以找到那种黑色花朵的源流之处,或许能得到一朵,完成和王璐的契约。可是…我被人偷袭了。”

“偷袭?”冯斯一愣,“谁干的?”

“我也不知道,”李济很是恼火,“那个人打晕了我,又把我捆绑关押起来。等我醒来挣脱后,你们俩已经离开了,而且还不肯在电话里告诉我你们的行踪。”

“难怪后来你专门打了个电话过来。我以为你真是关心我们呢,结果是为了打探我们的行踪。我当时纯粹是不想让你担心,骗你说我们在四处游玩,结果你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铤而走险监听绑架我的朋友…你还真是个人物啊,李校长。”冯斯摇摇头。

“我只是想要活命。”李济喃喃地说,“如果不能替王璐找到黑色的花,她就不会给我‘酒’,我会被附脑吞噬的。”

“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我们在川东小城的时候,在你杀了那些人之后,我们分别受到了警方的盘查。我明确地告诉了警察,你名叫季华,是杨谨的母亲。他们只需要稍微一查就会发现这是个谎言,为什么你会安然无恙?”

“这也是我所困惑的,”李济说,“当时我硬着头皮告诉他们我就是季华,只是身份证被黑帮扣押找不到了,心里却很明白,在网络时代,这样的谎言几秒钟就能通过鼠标和键盘的轻点查询数据库被戳穿。事实上当时我以为我肯定完蛋了。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后来竟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到现在我都还想不通,只能猜测或许警察局里也有王璐的下属,偷偷做了手脚?”

和李济有关的一切总算是基本上水落石出了。虽然还有一些细节存在小小的疑惑,但大体上,过往的事件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相比起当初守卫人们任由冯斯肆意妄为、借此观察他到底有什么能耐,这一次王璐算得上是一直在主动地利用他。王璐先从詹莹那里获知了大量细节,很清醒地判断出,冯斯那颗能和魔王发生联系的特殊头颅,或许是令玄化道院的幻影实体化的唯一方法,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安排好这一切,把他诱骗过去。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溅出了一点血,王璐的阴谋已经得逞了。

冯斯的心里百味杂陈。尽管这一次,他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却仍然是从头到尾被人蒙在鼓里,险些被王璐当枪使了一回。那种无法主导自己命运的无力感再次像深井里的黑水一样,淹到了他的嘴唇。

“那你现在过来,是想要逼我们带你去找到那个洞窟啰?”冯斯出神的时候,姜米开口说,“但是你恐怕只能失望了。我们已经找了好几天,始终无从下手。现有的线索只是指出洞窟大概的范围在青峰山地界内,却并没有详细的位置或地图,更别提这玩意儿很有可能和”

“无从下手也必须找到!”李济瞪大了发红的眼圈,让冯斯无端想到“妖妇”这个词,“我的命只剩下不到两天了!要是找不到,我就拿你们陪葬!”

随着李济的暴怒,爬满四围墙壁以及天花板的红色魔虫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它们忽散忽聚,聚在一起时像一片血红色的潮水,分散开始则密密麻麻地呈现出无数圆点的形态,让冯斯觉得自己简直要密集恐惧症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