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绳子,按照尼古拉的推断,就来自于夹杂在书页里的某种神秘文字。它们不属于欧洲已知的任何一种文字,也没有任何对照,完全没有破译的可能性。尼古拉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搜罗各种古老的文献,希望能先弄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遗憾的是,他至今一无所获。

而现在,这个追寻许久的谜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那些无人能解的文字,有可能来自于遥远的东方,来自于那片被称为西藏的神秘高原!

尼古拉用一个简单的支架把油画支了起来,然后翻开《犹太人亚伯拉罕之书》的某一页,这一页上画着一个奇特的生物:就像是一只肉乎乎的椭圆型虫子,浑身布满令人恶心的皱褶。对于曾经偷偷潜入巴黎公墓解剖死尸的尼古拉而言,这只虫子的形态更接近另外一样东西。

那就是人类的大脑。

这幅插图上还有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那就是虫子身边站着的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是正常人类的话,按比例来推测,这只大脑状的虫子,体型比一头公牛还要巨大。而就在这只巨大的虫子的头顶,描绘着一长串不属于欧洲世界的古老文字。这些文字,和那幅油画上的文字,如出一辙。

尼古拉握紧了拳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把视线移到油画上,久久地凝望着这幅闻所未闻的诡异画作,禁不住自言自语:“你到底想说明什么?这真的是…地狱的图景么?”

幽暗的烛光把这幅画照得半明半暗,更加烘托了那阴森可怖的氛围。画上所描绘的场景,是一个高高的平台,透过它可以看到远处狰狞矗立的险峻雪峰,那样仿佛能刺破苍穹的山势绝不可能在欧洲出现。平台上,无数黑色的秃鹫和乌鸦低回盘旋,紧紧围绕着平台中央的一个事物飞舞着。

那是一个人,一个笔直站立着的男人,脸型带有显著的亚洲蒙古人种特色,头顶光秃,很像是奥多里克所形容过的西藏的佛教徒:喇嘛。但他的身体,却是…一副骨架,一副血肉都已经全部剥落的骨架,内脏正在顺着骨盆往下落。他的脚下是散落一地的肉块,白色的雪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一些乌鸦和秃鹫已经落到了地上,贪婪地啄食着这些新鲜的人肉。嶙峋惨白的骨架和依然完整的头颅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度怪异的的视觉冲击,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会感觉不适。

虽然身体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但这个喇嘛的肢体动作还是被奥多里克画得十分生动。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锋锐的弯刀,刀上染满了鲜血,左手握着一样东西——那是他自己的心脏!他把仍在滴血的心脏高高举向天空,一只丑陋的大乌鸦飞扑而下,身体还在半空中,长长的喙就已经啄向了这颗心脏。

从这个动作上来判断,这个喇嘛好像是自己用刀割掉了自己身上的肉,并且掏出内脏,向这些鸟儿进行献祭!

这很像是奥多里克描绘过的西藏天葬的场景,然而,老僧侣却从来没有说过,人可以活着进行天葬,人可以自己握着尖刀给自己实施天葬。即便不谈天葬,在几乎失去全部身体和全部血液之后,尤其是失去了包括心脏在内的内脏之后,一个人居然还能站立,还能支配残躯的动作,还能拥有意识,这实在是和人类所熟知的生理知识背道而驰。

而整个画面上最让人感到震颤的,是这个喇嘛的表情。身上的肉被割得干干净净,连肠子都在被乌鸦争抢,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与之相反的是,他的面庞上充满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幸福感。是的,幸福,近乎神圣的幸福。

尼古拉很难找到一种合适的词句来形容这样的幸福感。那绝不像是宗教式的圣人殉难,因为哪怕是信奉上帝的圣人们,在临死的那一刻,即便因为虔诚的信仰而并不感到畏惧,也难免会有一些悲壮的情怀出现在脸上。人终究不是神,面对死亡的时候,不可能没有任何的负面情绪。

可是这幅油画上的喇嘛,脸上真的只有极度的幸福和极度的喜悦。在飞溅的血肉中,在饥饿的不祥之鸟的包围中,在原始而蛮荒的高原空气中,喇嘛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犹如盛开在白骨躯体之上的妖艳之花。他哪里像是在面对着死亡与痛苦,简直就像是在看着徐徐打开的天堂大门。

天堂。这个词汇让尼古拉猛然想到了一点什么。在贝尔纳医生的儿子的描述中,奥多里克在那些意识不清的时刻,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上帝不可能创造一个由魔鬼来统治的世界。”他不禁产生了这样可怕的想法:难道这个濒死的喇嘛真的见到了魔鬼统治的美妙世界,这才能迸发出那种绝对不容伪装的欣悦?

尼古拉在这幅不可思议的画作面前怔怔地站立了许久,神情渐渐舒缓了下来。魔鬼就魔鬼罢,他对自己说,我所追求的,也许原本就是魔鬼的事业。

尼古拉开始进行漫长的筹备。若干年后,他离开巴黎,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远行。关于这次远行,由于有一些零散的书信为证,人们都相信,尼古拉只是去了西班牙圣迪亚大教堂朝圣而已。但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当重新回到法国之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在历史里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浓重的一笔,成为了一个不朽的传奇。

有很多人认为尼古拉压根不存在,有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但同样的,还有很多人对他流传于世的晦涩难解的只言片语笃信无疑,耗尽自己的一生去追随他的脚步,追随《犹太人亚伯拉罕之书》的指引。然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取得和他一样的伟大成就。

同样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在1360年的巴黎,在黑死病过后的萧条中,在那间阴暗的抄书店里所发生的一切。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幅恐怖的画作,以及那幅画是用怎样的一种方式,改变了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成功的炼金术士——尼古拉?勒梅的毕生命运。

第一章、幻境

一、

脸色惨白的女孩缩在冯斯的背后,身体轻微地颤抖着。她用双手捂着嘴,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呜咽的声音,细长的双腿神经质地忽而交错忽而松开。

“别怕,别怕,”冯斯反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人生的道路漫长,难免遇到一些危险的事物,习惯了就麻木了。”

女孩点了点头,仍旧不敢从冯斯背后走出来,她甚至害怕得把眼睛都闭了起来。冯斯笑了笑,走上前一步,高高举起手里的字典,啪地一声重重拍下去。

“好了,解决了。”冯斯扯过一张纸巾,把这只被他拍扁的蟑螂包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

“你太厉害了!”女孩一脸崇拜地看着冯斯,“我一见到蟑螂,腿都软得走不动道了。”

“北方的蟑螂这么娇小玲珑温柔秀气,有什么好怕的?”冯斯说着,伸出自己的手掌,“我们南方的蟑螂,经过本地种和德国入侵种的基因混合,长得最大的有手掌那么宽,色泽鲜亮,黑里透着红,一脚踩上去,那种嘎吱嘎吱的响声…”

“别说啦!光听你说我都要吐啦!”女孩刚刚恢复一点红润的脸蛋又变白了,“真是的,都快到冬天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蟑螂呢?”

“我怀疑是有猥琐男故意制造的生态灾难,”冯斯一本正经地说,“目的就是以帮助灭蟑为名潜入你们女生宿舍行不轨之事。这两天你们要看好内衣什么的。”

“喂,听你这么一说,为什么我有点贼喊捉贼的感觉呢?”女孩狐疑地打量着冯斯。

两人正说着话,其他的宿舍里不停传来女生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以及重物拍下去的钝响。

冯斯是一个活在双重世界里的年轻人。一方面,他是北京某所名牌高校的大二学生,会一些靠歪门邪道赚钱养活自己的绝技;另一方面,他和一个神秘的地下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个由远古时代的魔王以及对抗魔王的守卫人组成的世界中,他有着一个十分特殊的身份——可能唤醒魔王的天选者。

不久之前,他结束了惊心动魄的四川之行,回到了学校,生活似乎又暂时平静下来了。他吃饭,睡觉,逃课,赚钱,打篮球,遇到没法逃课的老师就跑到课堂上去打盹,看上去和其他大学生没有太大差别。但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些平静都只是表面上的幻觉,在一切假象的背后,巨大的风暴正在席卷整个守卫人世界。这些风暴什么时候能卷到他头上,那就是天知道了。

这两天,学校了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情:仅有的两栋女生宿舍楼突然开始闹蟑螂。按说这年头的女生虽然略显娇气,也不至于被一两只蟑螂吓倒,但这一次的蟑螂灾来得大不寻常,几乎每个宿舍都能找到上百只,从宿舍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钻出来,俨然要和姑娘们形成共生生态圈。有胆小的女生早起刷牙,从刷牙缸子里抖出几只缠绵在一起的蟑螂,或者穿鞋时发现被不明生物硌了脚,直接吓得晕了过去。

校方倒是紧急购买下放了蟑螂药,但如今的蟑螂家族似乎在北京越来越恶劣的环境中产生了坚韧的进化,大多数毒而不死,拖着断腿残翅在宿舍里踟蹰爬行,其状愈加骇人,女生们往往不敢触碰。学校没有办法,只能派男生进入女生宿舍帮忙收拾残局。

冯斯就在被派遣的行列。和其他因为能合法进入女生宿舍而感到兴奋的男生们不同,他对于此类讨好异性的行动并无兴趣,但他一向是背后蔫坏、正面从不和校方作对的两面派,所以还是没有二话地接受了任务。

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各个宿舍的死蟑螂与半死不活蟑螂才算是基本清理干净。冯斯少不得又要讲一点“当年住在旧宿舍的学长曾经一饭盆一饭盆地往外倒蟑螂”来吓唬一下姑娘们,正讲得眉飞色舞,耳朵忽然一痛,似乎是被人揪住了。不必回头,他就知道下此毒手的是谁,立刻乖乖地闭嘴。

揪住他耳朵的女孩,是与他同班的好朋友文潇岚,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的秘密的熟人。在女生们的讪笑声中,冯斯被文潇岚揪出了宿舍,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文潇岚忽然扑哧一笑。

“别的男生都在玩命地抖男子汉气概,你偏偏要去吓唬人,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啊。”文潇岚说。

“这些庸脂俗粉,难入我的法眼。”冯斯严肃地说。

文潇岚做出一个要呕吐的表情,接着语气忽然有些低落:“其实你该试试去谈场恋爱的,反正姜米已经被你送回美国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背负的东西太多,憋屈得太久了,这不是你成天嬉皮笑脸可以掩盖得住的。”

冯斯叹了口气,刚才伪装的肃容化为了真正的愁容,但几秒钟之后,笑意重新回到了脸上。他挥了挥手,走下楼去。

此时已经接近午饭时间,不过由于是周末,通向食堂的人流量并不大。冯斯在岔路口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决定去食堂对付一顿拉倒。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心绪不佳,赚钱不是很努力,而他赚到的钱一大半都分给了不擅长独立谋生的好友宁章闻,钱包略微有些吃紧。当然了,养父冯琦州的那张资金数百万的银行卡仍然揣在身上,只是他始终不愿意去动用,这让他显得很有些像民间故事里守着金山讨饭的怪人。

“怪就怪吧…”冯斯挠挠头,走向了学校里以味道糟糕师傅态度恶劣然而菜价低廉著称的一食堂。就在即将跨入食堂大门的时候,他忽然闪到路旁,低下头伸手系鞋带。但事实上,他的鞋带并没有松,做出这个动作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躲开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人的视线。

他看到了一个相貌平凡木讷、皮肤粗黑的中年妇女,乍一看像是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的农村妇女。然而,冯斯记得这个女人的长相,几个月之前,他曾经在贵州山区的四合村见到过她,当时她和一群因为天选者的出现而纷纷出动的守卫人在一起。

是的,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村妇,是守卫人中的一员,不过她并不属于四大家族,大概是来自某个小一些的家族或组织。但是她忽然现身在这所大学,是为了什么呢?总不会是来探望她读大学的儿子吧?

冯斯低头假装系鞋带,趁着这个村妇扭头的一瞬间,赶忙站起来,躲到了食堂门口的阅报栏后。他侧过头,装作读报,眼睛却一直斜着观察村妇的动向。他发现,村妇一直站在距离食堂门口大约十多米的地方,不停地望向食堂门口。

她在监视着什么人,冯斯得出了判断。不过看样子,她的监视对象并不是区区在下,这总算能让人稍微放点心了。多半是守卫人内部之间的什么争斗吧,冯斯想,要不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得了。

正在想着,食堂里走出一个身材消瘦的老人,戴着一顶有一些滑稽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像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他站在门口,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开步走向学校西门的方向。但很显然,他这样的张望并没能发现监视他的人。

村妇很轻松地跟在了老人身后。冯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虽然几秒钟前还在劝自己不要去管闲事,但不知怎么的,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此事可能非比寻常。

三人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态势一个跟着一个,走到了西门附近,一路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异状。但冯斯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浓,总觉得那个神色慌张的老人身上藏着一些令人不安的因素。

老人和村妇一前一后,已经走到了西门门口。冯斯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像一个跟踪狂一样继续跟下去,正在这时侯,他忽然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红色风衣的年轻女人向着老人走过去。这个女人面容俊俏,肩挎一个不知真假的普拉达帆布包,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脸上的表情轻松而闲适,像是个刚刚购物归来的女教师或者教职工家属。

但是老人的目光刚刚触及到这个女人,脸上立即现出十分惊恐的样子,他猛地摘下鸭舌帽,用力扔下那个女人,然后转头就向校内方向跑去。

看来有情况,冯斯想着,赶快躲到了路边。他看见老人迈着衰弱的腿脚拼命想远处跑去,而那个女人却不慌不忙地扔掉了手里的购物袋,右手伸进帆布包,掏出了一样东西。冯斯看着那个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把手枪!

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冯斯想。虽然身陷魔王的世界里,他已经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大场面了:停滞的时间,远古战场的幻象,恐怖的妖兽与魔仆,在雷电中重现的消失道观,隐藏于中国腹地的巨大金字塔,杀人于无形的各种蠹痕…

但他从来没有在这些场合见到过手枪,见到过这种文明时代的科技产物出现在守卫人们的战争中。此前梁野的下属王欢辰曾经提过要给他弄一把枪,但也就是说说而已。此时此刻,这个时髦女郎竟然在北京一所大学的校门口掏出了手枪,让冯斯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正置身于一部胡编乱造的美剧或者日剧中,而不是青天白日下的中国。

老人已经跑出去了十多米,女人抬起手腕,稳稳当当地扣动扳机。消音器消除了大部分的噪音,附近的人们大多只听到噗的一声闷响,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随着这一声枪响,奔跑的老人却已经跌倒在地上,大腿上鲜血迸流。

妈的,这居然是真枪!冯斯真的有点傻眼了。他知道自己此刻肯定不能赤手空拳地去阻拦一个手中握枪的凶徒,而且也担心自己遭到误伤。眼见握枪的女人已经一步步逼近了老人,冯斯知道此人已经不可能幸免,于是轻手轻脚地开始向后退,决定不再管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老人向着周围还不明所以的人群发出了一声喊叫,这一声喊叫让冯斯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颤,差点跳了起来。

“霍奇,救我!”老人用英语喊着,“哈德利教授!霍奇!救救我!”

冯斯连忙朝着老人的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发色灰白的白皮肤西洋人,看年纪大概得有六七十岁了,身材高大,体型微胖,估计应该是来交流访问的学者或者学校聘请的外教。这位外籍人士仿佛没有听到倒在地上的老人的呼唤,转过身快步离开。

“哈德利教授!我们在西藏见过的!”老人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救救我!求…”

他的这一声“please”并没有能够说完,拿着手枪的女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把枪口抵在他的额头上,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到了这时候,人们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片片惊呼声和尖叫声爆发出来,男男女女都开始玩命地逃跑。女人不慌不忙地收起枪,快步离去。而在一片混乱中,那个村妇已经踪影不见。

但冯斯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两个人了。刚才发生的这比电影还血腥的一幕,生平头一次真正看到有人开枪杀人的震撼,都比不上他所听到的那个名字给他带来的冲击。霍奇?哈德利教授,就是这个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的考古学家,间接地让他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也得到了一次苦涩中夹杂甜蜜的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