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岂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同时还有一丝愤怒。冯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种非同一般的情绪:“你怎么了?”

“没什么。”刘岂凡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

“好吧,这个问题我不问了。但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到底属于哪个家族。”冯斯说。

“我不知道。”刘岂凡飞快地回答。他好像是看出冯斯和黎微脸上的不信任,连忙补充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我只是一枚工具而已,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从来不问为什么,而且即便是问了,也不可能得到回答。”

冯斯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不知道怎么的,虽然对对方还完全不了解,但从他那几句简单的回答中,却隐隐嗅到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冯斯有一种感觉,这个羞怯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有一点和自己相仿的被命运摆布的无奈;另一方面,他那种不善于和他人打交道的模样,也像极了自己的好友宁章闻。而且从年轻人的神情,他有了一些新的猜测。

“你的附脑,是后天移植的,对么?是被强迫移植的吧?”冯斯忽然问。

刘岂凡浑身一震,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极度的痛恨,拳头也不知不觉地握了起来。过了好半天,他才轻声说:“难道我可能会自己选择改变我的人生吗?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不喜欢交往,被女孩子开两句玩笑就会脸红。我一直以为,我将来的人生就是大学毕业,在一个不用和人打交道的研究机构里和各种仪器、试剂打交道,或者每天坐在计算机前面敲击代码,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可是我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

刘岂凡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家境虽然不富裕,但父母一直尽心竭力供养他读书,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刘岂凡念书也确实争气,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生。他在心里深信,他可以依靠自己的知识来改变未来的命运,至少是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未来的变化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就在他刚刚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暑假,由于以前五名的成绩考入了本地重点高中,被免除了高昂的择校费,父亲十分喜悦,咬咬牙决定带他出门旅行一趟。尽管去的只是省内一个烂大街的旅游风景区,尽管出于省钱的考虑,母亲并没有跟随前往,那也是刘岂凡这辈子第一次真正的远行。

十六岁的少年人虽然一向活得孤僻沉默,毕竟是人生中的初次旅行,内心还是难免有些小小的激动。他十分难得地一路上都开朗而愉悦,对着父亲手里老旧的胶片相机展露出笨拙的笑容。

当然了,由于预算有限,这一趟旅行并不是很持久。第五天,父子二人踏上了行程,但由于高速路上的车祸耽误了时间,两人不得不在离家不远的县城先住一夜。为了省钱,刘岂凡的父亲选择了便宜的路边小旅店,和他人同住一个四人间,这个决定酿成了最终的悲剧。

和父子两人同住在那个四人间里的,是两个相貌朴实憨厚的中年农民,看起来是兄弟俩。这两人和刘岂凡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不怎么擅长和陌生人说话,打过招呼之后,弟弟早早地睡了,哥哥则靠在被子上,看着一本市面上流行的官斗小说。

刘岂凡也默默地靠在铺位上,翻看着一本高中物理教材——那是他未雨绸缪的学习方式。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口渴,起身去倒开水,不小心蹭到了中年农民手里的书,书掉落到了地上。他连忙道歉并且把书捡了起来,对方倒是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但看到刘岂凡递书过来的方式,微微一愣。

“你怎么知道我看到哪一页了?”他问。刘岂凡的手指正夹在某两页书页之间,正好是中年农民所读到的页数。

刘岂凡红着脸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父亲开口说:“这是我家孩子的一点小本事。他从小就这样,眼睛就像是慢镜头一样,动得再快的东西也能看清楚。刚才你的书被撞到地上,他肯定是瞄了一眼,就看清了你刚才翻到的是哪一页。”

中年农民微微皱眉:“瞄了一眼就能看清…你刚才说,他能看清楚那些动得飞快的事物,是怎么回事?”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腔调明显有所改变,不再像之前那样的憨态可掬,甚至使用了“事物”这样不太口语化的词汇。但刘岂凡的父亲并没有留意,而是为了能找到一个夸耀自己孩子的机会感到高兴。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是我家孩子打生下来就有的本事。路上跑过去一连串的车,飚得飞快,他能把每一辆车的车牌都看的清清楚楚。”

“哦,是不是像电影里的雨人那样?一盒牙签掉在地上,他马上就能报出牙签的全部数目?”

“不是这个意思,我家孩子虽然数学学得不错,但并不是雨人那样的数字天才,”刘岂凡说,“他的本事和数字无关,而是眼睛。比如就拿你所说的牙签来举例,假如有一盒牙签掉到地上,他并不能一下子报出数,也得一根一根地数。但别人看到那一堆牙签,肯定数不清楚,他却可以像过慢镜头一样清晰地分辨出每一根牙签的跌落顺序,一丝不乱地把数字加出来。”

“这可很有趣了…了不起!了不起!”中年农民换出一张惊叹艳羡的面孔,夸赞连连。这样的反应自然让刘父更加得意,他一五一十地把刘岂凡的种种能力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番。的确,如他所言,在刘岂凡的感官里,时间似乎是慢行的,他的大脑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捕捉并且处理大量的信息,只是这样的用脑会让他感到疲累,甚至于头痛,所以平时他总是克制着这样的能力。出于天生的羞怯和害怕麻烦,他也并不愿意把这种特长告诉旁人,只有父亲会偶尔拿出来吹嘘几句。

中年农民摆出一副听故事的生动表情,边听边夸,很快从刘父嘴里弄清楚了基本情况。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大家各自钻上床睡觉。小旅馆里没有空调,夏夜温度有些高,刘岂凡贪凉不愿意盖上毛巾被,迷迷糊糊中,他感到父亲很小心地拉过毛巾被的一角,搭在他的肚子上:“把肚子盖上,免得着凉。”

这是刘岂凡一生中所听到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清晨,刘岂凡一觉醒来,发现周围的一切全都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巨大变化。他不再身处于那间破旧简陋的路边小旅店,而是躺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身下是舒适的席梦思床垫和洁白的床单,而原本和他同住在旅店里的三个人——包括他的父亲——全部消失了。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足足花了半分钟才弄清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有些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试图打开门走出房间,却发现房门被牢牢锁住,无法打开。而这个房间并没有窗户,他也无从得知自己所处的位置。

他只能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一直等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终于房门被打开了。昨晚认识的那个中年农民走了进来,但他已经不再是那副憨厚朴实的农民扮相了,此刻穿着一身民国风的长衫,双目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俨然一个从时光里走出来的博学大儒。

“这是哪儿?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我爸爸呢?”一向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的刘岂凡,此刻却憋不住一口气蹦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一口气问了四个问题,最希望我先回答哪一个呢?”中年人微笑着问。

“我爸爸在哪里?”刘岂凡毫不犹豫地说。

中年人赞许地点了点头:“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的。”

刘岂凡浑身一震,声音由于紧张而变得尖锐:“你…你在说什么?”

“你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中年人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看着刘岂凡,“很抱歉,我必须杀死你父亲,以便斩断你和那个世界的联系。”

“你在说什么?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这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刘岂凡全身都在发抖,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快放我走,让我见我爸爸!”

中年人怜悯地摇摇头,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正在对晚辈谆谆教诲的祖父:“你没有可能见到他了,接受现实吧。你注定不属于那个世界。从今往后,你要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过去认识的那些人,都将永远无法相见了。”

他这番话说得别有深意。刘岂凡思索了一下,猛然间脸色煞白:“我妈妈…”

“是的,你也不会再见到她了。”中年人说,“这里只有——属于我们的世界。”

“后来,我果然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爸爸,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刘岂凡神色木然,“他们给我移植了附脑,我差点儿死,但还是熬过来了,并且逐渐掌握了令时间暂停的力量。几年以后,我终于在一次任务里得到了回家乡的机会。我偷偷抽空冒名联系了一个亲戚,打听到我妈已经在我失踪的那一年跳楼自杀了,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自杀,谁也不知道。”

刘岂凡结束了讲述,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了。冯斯和黎微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颇有一些怜悯。冯斯也算是遭遇过家庭不幸的人,但生来性情坚韧,有很强的独立性,失去父母固然悲痛,还是能扛过来;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望而知原本应当是父母手心里的乖宝宝,家庭可能就是他世界里的全部。这种一夕之间失去整个世界的感觉,确实太残酷了一些。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反抗?”黎微忽然问,“你爹娘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就是为了苟活下去么?”

刘岂凡双手抱着头,手指插进了头发里,显得痛苦不堪:“你不明白,我的这点能力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用。他们如果不给我‘酒’,附脑就会觉醒并且反噬,我会变成疯子,发狂而死。命没了,怎么谈复仇?”

冯斯低声向黎微解释了“酒”是什么东西,黎微思索了一下:“对不起,你说的是对的。首先要活下来,才有可能报仇。”

刘岂凡没想到黎微会那么痛快地道歉,反倒是愣住了。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小声说:“当然,其实我也有点儿怕死…”

黎微噗嗤一乐:“你还真是诚实呢。”

冯斯插嘴说:“你刚才说,你不知道你到底在哪个家族,但你好歹也待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完全没有了解吧?”

“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什么了解,”刘岂凡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在家族里完全像是一件工具,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我成天被软禁起来,虽然生活条件还不错,但完全没有自由,哪儿也不能去,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和我说话——我问问题也不可能有谁回答。有任务的时候,会有不同的人来带领我,这些人都刻意地和我保持距离,而且由于人员不停轮换,我也不可能和谁特别熟。”

“听上去,他们对你这种操纵时间的能力十分看重,所以处处谨慎小心,”冯斯说,“那你就没有一丁点有价值的情报可以提供给我们吗?比方说,那个抓了你又杀害了你父亲的中年人,你能给我一些更多的描述吗?”

刘岂凡思考了一阵子:“说真的,从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他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仔细形容了中年人的长相,然后惊奇地发现冯斯的脸色变得苍白。黎微也很奇怪:“你怎么啦?他说的那个中年人,你见过么?”

冯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有见过真人,但是我想,我可能见过他的照片。”

“照片?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黎微更加奇怪。

冯斯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机,打开了一张加密过的图片。那是他扫描后存入电子邮箱的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张照片被他不停地翻出来查看,几乎可以背出来照片上的每一处细节。

黎微和刘岂凡的脑袋一起凑到了手机前。黎微的长发蹭到了刘岂凡的脸上,令后者有点发窘,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黎微毫不客气地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别闹,现在不是你害羞的时候!”

刘岂凡满脸涨红,不敢回应,把视线投向手机屏幕。只看了一眼,他就惊呼出声:“是他!就是他!绝对是他!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人和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两人看上去像是父子俩,穿着干农活的衣衫,背后有一座形若双峰驼的大山。

“虽然我和这个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如果要算计户口本的话,他应该是…我的祖父。”冯斯一脸的苦笑。

第四章、雪夜

一、

十一月的拉萨并不是太寒冷,走在阳光下还会感觉有点热,不过这依然不是旅游旺季。蜂拥而至寻找心灵净化的文艺青年比起之前的月份还是减少了许多,几条主要的旅游街道总算不那么挤了。

林静橦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一家著名的藏式风情酒吧。尽管是旅游淡季,酒吧里的人依然不少,她左顾右盼了一阵子,发现临窗的座位都已经被占据了,只好在酒吧中央找了张空桌坐下。

“我等人,稍晚一些点单。”她对迎上来的服务员说。

服务员点点头,很快给她送来一杯白开水。林静橦信手拿过放在一旁书架上的一摞杂志,随意地翻看起来。临近年底,正好有一家时尚杂志推出了明年的全年星座运程,林静橦翻到这个栏目,对照着自己的星座。

“真没想到您这样的人也会相信星座啊,小姐。”身旁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就算不相信,星座和塔罗也是社交领域的时尚话题,多掌握一些谈资总没有坏处。”林静橦说着,放下了杂志,面带微笑地抬起头来,“还有我早说过了别叫我小姐。小姐现在是骂人的话嘛。”

站在桌子边上的是一个红脸膛的精壮汉子,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武勇面孔和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看年纪并不比林静橦大多少,但显得饱经风霜,和林静橦白皙细腻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脸型并不像藏人,却和藏人一样晒得黑里透红,看来在西藏已经呆了很长时间了。

林静橦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似乎是想要给红脸汉子一个拥抱;红脸汉子却抢先伸出右手。林静橦愣了愣,嘴角泛起一丝微微的苦笑,放下了左手,右手和对方握在了一起。两人的手稍稍接触后,红脸汉子就很快抽回手,先替林静通扶住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再在对面坐下。

“邵澄,你打算一辈子称呼我‘小姐’,一辈子就这么礼貌而冷淡地对待我吗?”招呼服务员点完单之后,林静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