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野一怔:“什么事情?”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爆发出蠹痕的诱因,其实没有别的,就是金刚不断对我施加的恐惧,”冯斯说,“当我故意顺应它的精神攻击,让自己陷入一种几乎要被活活吓死的境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开关响了一下,然后,蠹痕就出现了。”

“我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梁野说。

“我想说的是,既然天选者的精神和魔王有密切的联系,那么,我身上的某些特质,或许也在魔王身上有所对应。既然恐惧是开启我蠹痕的诱因,或许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假设:魔王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种种的源头,就是因为恐惧。”

“因为恐惧?”梁野眉头紧皱。

“这只是一个猜想,但是,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启发。”

梁野沉默了一阵子:“恐惧…魔王的恐惧?我会认真研究你所说的这一切的。在带你回市区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大哥,你说话这么客气我会不习惯的!”冯斯翻翻白眼,“你想要我干什么?”

梁野的神情有些肃然:“我想再看一下你的蠹痕。天选者的蠹痕。”

冯斯叹了口气,慢慢走到院子的中央。天气有些变化,先前还灿烂耀眼的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天地间一片阴霾晦暗。

大概是受到了梁野的关照,这家农家乐的老板和老板娘在上完菜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在院子里,现在这里除了冯斯和梁野外,只有那个弱智的小女孩。她丝毫没有在意这两个陌生人的举动,自顾自地在地上玩着几块小石头,不时发出嘶哑难听的笑声。

冯斯闭上眼睛,除了微微的风声之外,只能听到小女孩的笑声。这是一个寂静之冬。他忽然想到,在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曾经跟着家属院的半大小孩们一起,围住院里一个弱智的小男孩,取笑他,向他吐唾沫,扔小石子砸他。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甚至连哭都不会,只有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喊着妈妈。

后来池莲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这是冯斯记忆里屈指可数的几次母亲对他发火。他还牢牢记得当时池莲是怎么说的。

“人活在世上,谁都有自己的苦难!”池莲用少见的高亢语调对冯斯说,“取笑弱者的人,总有一天会被当成弱者取笑!”

现在想起来,妈妈说得多么有道理啊!冯斯感慨着。可惜的是,生存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好听的道理总是不管用的。弱者永远是被欺侮的,唯一的活路就是变强,不断地变强,成为强者,成为更强者…

虽然我已经不再犹豫,但总是难免怀念。怀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岁月,怀念那段再也不属于我的人生。

华美的七彩蠹痕中,天选者摊开手掌,向梁野展示着他所创造出来的物品。那是一张崭新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们头碰着头搂抱在一起,一张张笑靥就像春天里芬芳的野花。

“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这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冯琦州,这是我小时候…”天选者指点着照片上的人,向梁野解说着。

“真希望这是现实的生活,而不仅仅是一张虚假的照片。”他轻声说。

尾声、

“你还想得起来看我啊…”黄力看着冯斯,满脸的幽怨。

“我这不是来了吗?”冯斯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黄力接过纸袋,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眼睛亮了:“这是真品的科比球衣啊!”

“我可不会上某宝随便弄点仿冒产品来糊弄我的好朋友。”冯斯严肃地说。

这已经是临近春节的时候了。即便是精神病院,也得妆点妆点作张灯结彩普天同庆状。春节的喜庆氛围和精神病院的肃杀结合在一起,显得有些怪异。

“你这些日子躲到哪儿去啦?”黄力问,“还会看到幻觉什么的么?”

“已经好啦。”冯斯回答,“你呢?听说这赛季湖人的战绩还是不怎么样。”

“是啊,不过不要紧的,”黄力说,“我已经想通了,能看着科比打到退役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真有觉悟!”冯斯翘起大拇指,“能想到这一点,看来你的病快好了。”

“好多了,真的,”黄力说,“人总是要变的。”

“是啊,人总是要变的…”冯斯微笑着。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冯斯探头一看,只瞧见几个身强力壮的保安跟在护士身后,急匆匆地跑进了病区。

“可能是最近收进来的那个大块头又闹事了,”黄力说,“好像是个足球运动员,从少年队混到青年队,却始终没法进入成年队,去年底因为年纪太大又没潜力,被劝退役了,因为受不了这个刺激,居然当场把球队的办公室给砸了。其实也是个挺可怜的人。”

“是啊,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在一件事情上面,最后却发现什么鸟用都没有,换了谁都会难受。”冯斯说。

黄力有些奇怪地看着冯斯:“你这话我怎么听起来话里有话的味道呢?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还没来记得及告诉你呢,”冯斯说,“我不念书了。”

黄力不太明白:“什么不念书了?”

“我是说,我准备退学了。”冯斯说。

“不是吧?你这种情况可以办休学的啊。”黄力说着,忽然神情有些愤然,“是不是学校逼你退学的?你别怕,我认识教育系统和法律界的朋友,可以帮你…”

“不是那么回事,兄弟。”冯斯亲切地拍拍黄力的手背,“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为什么啊?”黄力搔搔头皮,百般不解,“我们一起在疯人院里呆了那么久,我觉得你挺正常的,幻视幻听什么的,多休息休息应该就能好吧?这年头考个好大学可不容易。”

“是不容易,做什么都不容易,”冯斯依然笑得很沉静,“我只是不能再骗自己了。”

“骗自己?”黄力更加糊涂,“什么骗自己?”

冯斯压低了声音作神秘状:“悄悄告诉你,其实我真实的身份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肩负着拯救地球的伟大使命。为了这个使命,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不管有多么舍不得普通人的生活,我都必须练就绝世神功,成为无人能敌的龙傲天,踏着七彩祥云去打败大魔王。”

黄力张大了嘴,过了好半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太幽默了兄弟!”黄力笑得合不拢嘴,“救世主…绝世神功…龙傲天…大魔王…哈哈哈哈!你真是该去写小说啊!”

“我一定会写的!”冯斯也陪着黄力一起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还是不好受?”范量宇问。

文潇岚轻轻点头:“虽然我早就知道,他迟早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但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心里还是很难过。”

两人又坐在了文潇岚喜欢用来静心的公园池塘边。前一天晚上北京城刮了一夜的狂风,让这座环保基本靠吹的城市展现出难得的欧佩克蓝。范量宇还做出了一个让文潇岚十分意外的举动——他带来了一包鸟食,用来喂麻雀。而那些平时听见人的脚步声都会迅速飞远的麻雀,竟然半点也不害怕范量宇,敢于落在他身边进食。

吃鸽子,喂麻雀,不愧是怪物,文潇岚在心里腹诽着。

范量宇随手撒出一小把鸟食:“他又不是从此消失,只不过是不念书了而已,你想要见他,一个电话就能见得到…不对,就冲小哑巴做的饭,他也会天天在你面前晃的。”

文潇岚噗嗤一乐:“这倒是真的。但是话虽这么说,他毕竟还是放弃了他想要的一切啊。”

“看来你真是不适合做这小子的女朋友。”范量宇突兀地说。

文潇岚脸上一红:“你这个弯转的还真大…你到底想说什么?”

范量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还是不了解这个小子。他口口声声的那些陈词滥调,‘我不想做天选者’‘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过是骗人和自我欺骗罢了。”

“骗人?自我欺骗?”文潇岚愣住了。

“那不过是那个小子逃避责任的一种蠢话而已,”范量宇说,“他一直是个废柴,却又莫名其妙地背上天选者的名头,能力和责任的强大反差让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保护不了身边人的无力感更加让他厌憎这个强行拉他下水的世界。但他总算还没有蠢到家,花了快一年的时间,终于还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

“命运这种东西,要么跪着接受,要么站着改变和反抗,弯腰逃避是不可能的。”范量宇说。

“弯腰逃避?跪着接受?站着反抗?”文潇岚有些发证。

“想要在魔王的世界里生存,唯一的选择就是追求力量,不停地追求力量。”范量宇说,“这小子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那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就凭他…真的能成为你们的救星吗?”文潇岚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我现在都还记得他召集高中的男生到家里、用他爹的大屏幕投影仪开赏片会的盛况呢。”

“未必是我们的救星,也可能是魔王的。”范量宇淡淡地说。

文潇岚一惊:“魔王的?为什么?”

“天选者的力量越大,可能越会觉察到自己体内魔王的血脉,就越会产生‘我到底屁股在那一头’的困惑,”范量宇伸出手,让一只麻雀爬到了他的手上,“就像这只麻雀,本来是害怕人的,鸟食吃多了,慢慢就会和人亲近的。何况过去的天选者,力量再强也不过是像我这样能砍人而已,这小子却已经突破了单纯砍人的境界了。这才是魔王需要的。”

文潇岚眉头紧皱:“要是这样的话,他越是提升这样的力量,岂不就越危险?”

“但只有这样的危险,才有召唤魔王的可能,”范量宇说,“这是一场赌局,赌的是整个世界的命运。”

“我还是宁可他仍然是当年那个开赏片会的浑小子。”文潇岚忧郁地说,“至少一帮半大小子赏片不会影响世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