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性还不错,果然是这里。”冯斯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这确实是一条他很久以前见到过的新闻,讲述一位全国劳模的故事。冯斯自然不会对劳模什么的感兴趣,当时注意到那条新闻,纯粹是因为新闻所配的关键词:地下水电站、坚守三十年。

这条新闻的主人公名叫丰华明,已经在云南的一座水电站里工作了三十年的时间。这座水电站非常与众不同,是依托一条地下河修建而成的,整个工作环境都在深深的地下,不但工程难度大,在其后几十年里,运行维护也非常艰苦。根据报道里的说法,由于交通不便,水电站实行轮流值班制,每班三人乘坐电车深入地下,一次必须要呆足二十四小时。地下潮湿、闷热、噪音极大,长期工作会带来包括风湿、神经衰弱、皮肤病、胃肠功能紊乱等多种疾病。

再加上待遇很低,这座水电站向来留不住人。但有一个名叫丰华明的男人,却在这里坚持了三十年,让这座地下发电站可以正常运转三十年,为周边的矿区和相关的几万人提供生产生活用电。所以,他终于被当成典型公开报道了一次,并且获选全国劳模。

照片上的那个山洞,就是水电站的入口。

这条新闻冯斯看过一次也就抛在了脑后,当时只是在心里感慨两句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坚持工作真不容易,但现在,发现祖父出现在水电站的入口,发现丁小齐生前在追查这件事,他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座水电站绝对不一般,里面多半隐藏着什么秘密,而且是和祖父有关的秘密。

不要患得患失。不要犹豫不决。冯斯默默念叨着这十二个字,马上做出了决定:去云南走一趟。

“我要去一趟云南,也许能帮你的家族找到杀害他们的凶手,”他对丁骞说,“不过我是没有能力替他们报仇的,只能看看其他守卫人能不能出手——假如凶手是黑暗家族的话。”

丁骞瞪大了眼睛,看了冯斯好一阵子,忽然低下头,咕哝了一句什么。冯斯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丁骞看上去很不情愿,但还是提高了声音,含含混混地说:“对不起。谢谢。”

冯斯笑了起来。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小屁孩其实和他很相像:硬骨头,倔强却又不会无理取闹,有错还是会认——尽管认错方式很别扭。他恍恍惚惚从丁骞身上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我给你留一把钥匙,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住在这儿。”冯斯说,“如果你实在不想住这儿,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可以借你些钱——别先摆出一副‘老子不受人恩惠’的臭脸,以后要还的啊,可不是白给你。”

丁骞左右打量了一下,想了一会儿,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好,我住。”

冯斯把备用钥匙放到丁骞手里,又掏出两张钞票递给他:“自个儿去买点洗漱用品什么的。要记账啊,以后你能赚钱了,都是要还的。”

丁骞还没答话,冯斯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电话号码,脸色微微一变,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喂,姜米,找我有事吗?”

两人正身处一座巨大的建筑物之中。通过透明得玻璃长廊和墙体,可以看出,这座建筑物的内部构造就是由无数的房间组成的。它们就像是蜂巢里那成千上万的六角形的巢房,组成了这个看不见边际的建筑物。

“这是什么鬼地方?监狱?艺术中心?”文潇岚左右上下地打量着,“好像以前有一部恐怖片,叫什么什么立方体的,也是这样类似的玩意儿。但是这里的一切都是透明的,而且,每一个房间里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不,里面有,只要推门进去就能看到。”范量宇开口说。

“推门进去就能看到?你怎么知道?”文潇岚问。

“你现在走进的,是一座大脑迷宫。”范量宇回答

“大脑迷宫?什么意思?”文潇岚问。

“这是一种很高深的幻域,直接截取被攻击者的记忆幻化形成,”范量宇说,“这样的蠹痕以前我听说过,不过从没遇到过。”

“被攻击者?那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

“都有可能,打开一扇门进去看看就清楚了。”范量宇说,“不过我猜测,很有可能是我的。这个袭击者正好赶上了我的附脑失效的时候,机会难得啊。”

“你的记忆或是我的记忆,有什么区别呢?”文潇岚不解。

“你的记忆里能有些什么?被爹娘骂了?被同学欺负了?考试的时候猜错了一道选择题没能上90分?在学生会里和别的小婊子勾心斗角了?”范量宇嗤笑一声,“我的记忆才有足够恐怖的东西,可以用来对我们造成伤害。”

文潇岚脸上一红,却无法反驳:“你才小婊子!那……我们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那些房间……好像无穷无尽呢。”

“我也不清楚,”范量宇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跟在我后面。”

他迈步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房间,伸手推开门,两人一同走了进去。进门之前,文潇岚留意看了一眼,房间里确实是空的,与其说这是一个房间,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柜子。然而,随着范量宇走进了房门,房间的中央无中生有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漩涡迅速扩散,化为一团多彩的光晕,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文潇岚想要躲闪都来不及,却发现这些光线并无实体,从两人身上“穿过”后,四周的环境陡然变化。

房间消失了,文潇岚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鼻端却闻不到任何烟味。她试图伸手挥散身边的烟雾,但自己的手臂穿过了这些烟雾,并不能干扰到它们升腾的轨迹。

“这里是我的记忆,你是一个旁观者,”范量宇说,“除了看和听,你什么也不能做。”

文潇岚点点头:“这是哪儿?看上去好像是……寺院?”

“这是一座寺院的禅房,”范量宇说,“是我第一次杀人的地方。”

文潇岚一怔。她逐渐适应了眼前的烟雾,看清楚这里果然是一间禅房。五个穿着僧袍的和尚正聚在一起商议着什么,个个显得神色焦躁、坐立不安。文潇岚走到他们身旁,听清楚了他们的对话。

“范家居然能找到这个地方来,真是没想到。”一个和尚说,“我们在这儿躲了十多年都没人能找到。”

“现在该怎么办?和他们拼了吗?”另一个和尚说,“要不还是逃跑吧?”

“没必要,我们未必会输,”第三个和尚说,“范氏家族看起来势力很大,这些年来其实没什么真正的人才,人虽然多,不过是外强中干。凭我们五个,如果能一口气干掉他们的中坚力量,说不定就能摧垮范家。”

听到这里,文潇岚已经大致明白这里将要发生什么。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想道,没错,在这一时刻到来之前,或许范家真的是人才凋敝,但是马上,一个几十年一遇的凶神恶煞就要横空出世了。

她也懒得再听这些人的商议,目光盯住了禅房的门。她知道,既然这一段场景是范量宇的记忆,就说明那些人商议的时候,范量宇就在现场,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也听到了他们所有的对话。而禅房的木门上,正好有一个洞。

果然,没过几分钟,一声巨响传来,禅房的门被掀翻在地上。范量宇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进来,那张狰狞的面容和一大一小两颗头颅让和尚们都感受到了来者的不同寻常,有一个胆小的甚至悄悄向后退出几步。

“你第一次出道的时候多大?”文潇岚问,“怎么看起来和你现在也差不多呢?”

“我天生老相。”范量宇一本正经地说,“再过二十年,如果没被人砍死的话,估计看起来还这样。”

在文潇岚嗤嗤嗤的笑声中,记忆片段里的范量宇已经释放出了他的蠹痕,五个和尚急忙也用蠹痕对抗,但范量宇的力量有如排山倒海,瞬间压倒了对方五个人的力量,把他们卷入自己的灰色蠹痕中。五个人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极度痛苦的神色,瘫软在地上,几声骨骼和肌肉撕裂的声音后,他们的身体骤然间四分五裂,化为无数碎块。

四散飞溅的血肉有如血雨,充满了整个记忆空间,文潇岚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被沾染到。尽管如此,这一幕还是让她止不住地感到恶心。她意识到,虽然和范量宇认识了有很长时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范量宇杀死活人。上一次和这个双头怪人并肩作战的时候,消灭的都是幻域里的骷髅,那些骷髅战士并没有血肉,反倒给人一种玩网游似的刺激感觉。但这一次,被杀的是真人,那种血肉横飞的视觉效果实在是过于震撼,她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了。

“这就是杀人的真实场景,”范量宇说,“并不好看。”

周围的一切颜色开始变淡,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这一段记忆消失了,房间的四壁不再透明,变得灰暗有如石砌。

“这就算是走完了一段记忆了吧……但我们到底需要干什么才能离开这座迷宫?难道要把所有的记忆都看一遍?那要不了多久我们就饿死渴死在这里了。”文潇岚说。

“我也不清楚。刚才我说了,这种幻域很高深,能使用的人很少,而且它本身对于使用者也有危险,难于操纵,因此真正遇到过它的人极少。”范量宇说,“只能继续往前走,看看会遇到什么样的变化。不过你不必担心饿死什么的,这个幻域的时间流逝比真实时间慢得多,你也并不会感到饥渴或者肉体上的疲累,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对精神的影响。”

“精神的影响?”

“这里的一切都来自于我的真实记忆,走在这里面,你也会受到我记忆里情绪的干扰。”范量宇说,“刚才你见到的是我第一次为家族执行任务,即便我对自己的力量再自信,也难免会感觉紧张,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也会有些不适。你感受到了吗?”

文潇岚点点头:“的确,我刚才不是差点吐出来了么?紧张也是一直都有的。”

“在往后走,你还会遭遇其他不同的情绪,有些微弱,有些强烈,不知不觉中你就会受到感染,很多人因此最终发疯而死,这就是记忆迷宫的可怕之处。”范量宇说,“我现在蠹痕发挥不了作用,帮不了你,只能看你自己的意志力了。”

“我会尽力的,”文潇岚说,“别忘了我们还一起打过骷髅呢。”

两人继续向前走,打开了第二扇玻璃门。这一次,房间很快变化为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沙漠,头顶烈日当空,四周还有一些很醒目的巨大的仙人掌。

“仙人掌?好像不是中国?”文潇岚问。

“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范量宇说,“我原本是来这里追杀几个黑暗者的,没想到遇到了一只魔仆。然后我单挑干掉了它。”

“单挑干掉了一只魔仆?”文潇岚捂住了嘴,“也只有你这样的怪物才干得出来!”

“你还真说对了,这一战之后,整个守卫人世界都知道范氏家族出了一个怪物。”范量宇淡淡地笑了笑。

看来范量宇刚才说的是真的,文潇岚想,在这里确实感觉不到饥渴或者疲累,在这样酷热的环境里也并不觉得热。然而,她已经感觉到了范量宇的情绪对她的影响。

首先是自信,一股莫名其妙的信心在体内涌动,她很容易猜出来,那是范量宇经过若干次任务的考验后,已经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了信心。

其次是兴奋,就好像优秀的体育运动员即将踏上赛场时那种恰到好处的兴奋。这样的兴奋让文潇岚有些隐隐的悲哀,她知道,范量宇是真心喜欢上了那种血腥杀戮的感觉,真心享受着把敌人的身体撕得粉碎的乐趣。

他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毕竟还是一架杀人机器,一个人见人畏的怪物,她想。这一点没法儿改变。

很快的,范量宇所叙述的情节在沙漠中再次重演。那些被追逐的黑暗家族的黑暗者几乎是被范量宇不费吹灰之力就撕成了碎片。在这些杀戮的过程中,范量宇的兴奋感也在不断增长。

而当黑暗者们都化为散落在黄沙里的碎块之后,若干年前的范量宇站在这片记忆的空间里,并没有着急离开,情绪里的兴奋愈发高涨,而且掺杂进入了一种些微的紧张。这样的紧张当然不会来自于已经死去的黑暗者,而是另一个还没有露面的敌人。

就在文潇岚左顾右盼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沙漠地表忽然塌陷下去,黄沙急速旋转,形成一道漩涡。从漩涡的中心如潮水一般涌出一片黑压压蠕动着的生物,文潇岚仔细一看,一时间有一些汗毛倒竖的感觉。

“我算是知道北美沙漠里的蝎子长什么样了,”她摇了摇头,“我还是太幼稚,以为和中医入药的蝎子差不多呢。这些蝎子足够把我拿来入药了……”

“北美的蝎子其实也长不了那么大,”范量宇说,“这些都是被魔仆感染过的,不但个头大,毒性也增强了许多。”

文潇岚一阵毛骨悚然,虽然明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还是忍不住向后退出了几步。但当时的范量宇完全不在乎,或者说,出现的敌人越是古怪稀奇,他的性致越高。文潇岚看到,那个年轻许多的范量宇——尽管外貌上看不出来——大步走进了魔化毒蝎的包围圈,然后蠹痕发动,把这些剧毒的半妖兽瞬间碾作齑粉,那些噼里啪啦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炒豆子。与此同时,文潇岚只觉得自己血液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先前的恐慌和恶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欲望,似乎想要把什么东西抓到手里捏成碎片,又似乎是想要挥舞着一根大斧或是大棒、随便找个什么倒霉蛋当头一棒挥下去——比如学生会里那个老是和她作对的学姐……

这就是所谓的杀人冲动!她猛然惊觉过来,继而一身的冷汗。那种让人似乎想要爆炸的戾气,真是太可怕了,范量宇难道随时随地都在受着这种戾气的支配?

那他也太可怜了,文潇岚想。

很快地,范量宇把毒蝎也消灭干净,沙子的漩涡里不再涌出新的蝎子。过了一会儿,一大团肉乎乎的东西慢慢从漩涡里钻了出来。

那是一只魔仆!文潇岚的身子微微一颤。虽然已经多次听冯斯形容过魔仆的长相,也在照片上看到过黑白影像,但当真的见到魔仆真容时,她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这毕竟是穿越了千万年漫长时光一直活到现在的魔王的仆从,本身所代表的就是来自远古的原始邪恶。

范量宇的情绪里增加了一些紧张,这毕竟也是他第一次和一只魔仆单对单,但先前的兴奋和杀意却也成倍地增加。只见他身上的蠹痕缩到了身畔一米左右,那是他积蓄力量的标志。

“真没想到凡人也能拥有这么强大的蠹痕,”文潇岚的耳边忽然想起一个沉稳的男性声音,“你不变成魔王的追随者真是太可惜了。”

记忆幻境中的范量宇哈哈大笑:“谁也不配让我追随。我要先杀掉魔王,再摧毁守卫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