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文潇岚呆呆地看着这个生存于自己还未出生的年代的范量宇,只觉得一种难言的酸楚从心脏部位开始蔓延,一直流遍全身。她看着范量宇拖着瘦弱的身躯,熟练地在垃圾场里翻找着可以入口的东西,包括发霉的馒头,没有啃干净的肉骨头,没有吃完的鱼,烂菜叶子……他的脸上满是污垢,眼神空洞麻木,似乎连任何思想都不存在,

这是那个许多年后杀人如草芥的杀戮机器?这是那个让守卫人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畏惧的疯子、狂人?这是那个让魔仆都垂涎其力量的绝顶高手?现在这个占据了文潇岚视线的,只是一个脆弱无助的肮脏小乞儿,一个也许第二天早上就会饿死的畸形儿。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希望这段黑色的记忆赶快过去,正想要转身离开,前方忽然出现了几个人影。仔细一看,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和范量宇一样满身污秽的少年拾荒者,而他背后跟着的人,衣着却都很干净。这是几个十多岁到二十来岁不等的年轻人,打扮得流里流气,发型也模仿着90年代初的流行歌星的发式。他们大概是那个年代的街头小流氓。

“就是他!”少年拾荒者兴高采烈地说,“你们自己看,我没有骗你们!真的是两个脑袋,两个脑袋啊!”

小流氓们两眼放光,吹着口哨围了上去。范量宇听到声音,扭过头看了一眼,眼神里依旧木然。他停住动作,默默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也并不逃跑,即便是在为首的小流氓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上的时候,他也没有躲避。看上去,他对于即将发生的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但文潇岚却难以忍受眼前的一切。她一时间怒火中烧,冲上前去狠狠一拳打向小流氓的胸口,拳头从对方的胸口穿过,落在空气中。这一切都只是记忆中的幻影,文潇岚无法改变分毫的幻影。

“你们住手……住手!你们这些混蛋!住手!”文潇岚终于歇斯底里地怒吼起来。她只恨自己不能跳上时间机器,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这座垃圾场,把这些小流氓一个个碎尸万段。在模糊的泪眼中,幼年范量宇小小的身体正在小流氓们的拳打脚踢下在地上滚来滚去,脸上和额头上一片片地擦破,鲜血横流。但这个小小的孩童始终固执地沉默着,没有喊痛,没有求饶,没有掉泪。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上,她回头一看,是真正的范量宇。满腔的怒火突然间转化为无法遏制的伤悲,文潇岚一把抱住范量宇,失声痛哭起来。

范量宇没有躲开,任由文潇岚靠在他肩头倾泻着泪水。过了几分钟,他缓缓地说:“不必在意这些事,人活着原本就是为了承受一切。走吧。”

文潇岚恍恍惚惚地跟在范量宇身后,接下来几个房间里的记忆,她都没有心思再仔细看。不过,刚才哭的那一场,反而让她的情绪得到了释放,先前累积的那些负面感觉好像轻了不少。

“我刚才……总算是体会到了想杀人的冲动了,”文潇岚说,“原来是那么样的一种感觉。你每次杀人的时候……都是那样吗?”

“开始的时候是那样,但很快就没有感觉了,”范量宇回答,“就像是溶进了血液里的本能。”

“我宁可你没有这样的本能。”文潇岚摇摇头,跟着范量宇走进了又一个房间。她原本以为,要么会看到一场见惯不惊的范量宇式屠杀,要么会看到让她心里无比刺痛的童年被人欺侮的场景,但刚刚进门,她就体会到了一种在先前的所有记忆里从来没有体会到过的情感。

幸福。快乐。满足。就像父母离婚之前,她和父母、

幸福?

文潇岚实在感到难以置信。她无法想象,这个承受了世界太多痛苦,又给世界施加了太多痛苦的怪物,竟然会有如此全身心幸福的时刻。她连忙抬眼看向前方,只见这一段记忆幻境所处的环境是一间教室。

真的是一间教室,大约能容纳二十余人左右的普通小教室。教室里摆放着十多张课桌,大多是空着的,只有两张挨在一起的桌旁坐着人。其中一个是范量宇,看年纪比先前流落街头被欺负的时候稍微大一些,可能有七八岁的样子。但此刻的范量宇,身上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脸上虽然布满伤疤,却都是旧伤,并没有新伤痕。而他的脸上,竟然带着笑容。

文潇岚所认识的范量宇,并不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事实上,他经常发笑,但几乎全都是冷笑、怪笑、狂笑、讥嘲的笑、轻蔑的笑。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在范量宇的脸上出现那种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然而现在,她看见了。八岁的范量宇布满伤疤的面庞上挂着略有些羞涩的笑容,正在和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女孩交谈着些什么。文潇岚心里一动,猜到了这个女孩是谁。

她快步走到两人身边,低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这正是范量宇所珍藏的那张照片上的女孩。此刻的她和范量宇年纪相仿,大概也是七八岁左右,身上带有一种独特的优雅和文秀。

“你看,我早就说过,你不但不笨,而且比其他人都聪明,”女孩说,“这次考试,你的分数比我都高啦。再过几个月,你也许就是家族这一批孩子里的第一了。”

“我一定能拿到第一的。”范量宇说。

女孩凝视着范量宇,缓缓地点了点头:“你确实能拿第一,但是,没有什么用的。”

范量宇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会有用,一定会有用的。这个世界不是光凭武力就能取胜的,还得要智慧。范家需要军师,我可以做这个军师,只要我证明我比其他人都聪明,就可以……”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女孩的手轻轻按在了范量宇的手背上,“爷爷之所以收养你,就是看中了你的蠹痕觉醒后那种足以改变格局的可怕力量。你就算是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他也不会放弃唤醒你的。”

“我不能那么做!”范量宇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那样的话,你会死的!我不能拿你的命换我的命!”

“不是这么算的,”女孩温和地摇摇头,“我们是守卫人,这只是我们的宿命而已。至少,把我的生命放在你身上而不是其他人身上,我会觉得很高兴。”

“但是我不高兴!”范量宇提高了声调,“我的命根本不值钱,早就应该死掉几百次了!但是你不能死!”

“你的生命很宝贵,不要妄自菲薄。而且,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女孩说,“我的生命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范量宇沉默了许久,重重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我不信命!”

这段记忆结束后,文潇岚看了看范量宇。范量宇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脸色苍白,目光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既像是怀念,又似乎饱含着痛苦。

“我大致听明白了,你后来被范家收养了,那个女孩子也是范家的人。但是,牺牲她的生命来唤醒你的力量,是什么意思呢?”文潇岚问。

“范家人在一个无意间的场合发现了我,并且判断出我就是他们一直想要找的那种人,于是收养了我。”范量宇说,“我的两颗头颅里都带有附脑,两个附脑共同作用,能够激发出比普通的单附脑守卫人更加强大的力量。但是,同样也由于有两个附脑的原因,如果过早觉醒,我的身体可能会难以支撑。所以,我的附脑一直处于休眠状态,需要特殊的力量来唤醒。”

“你所说的特殊力量,是不是就是那个女孩?”

范量宇缓缓点头:“是她。那是一种通过特殊血统遗传的罕见附脑类型,所激发出的蠹痕有点类似于冯斯那种催化的能力,但冯斯的催化是暂时的,她的催化却是永久的,能够在极大提升他人附脑力量的同时,保护脆弱的人类身体不被吞噬。但是,使用者自己也会因此力竭而死。”

“也就是说……用一条人命去制造一个超级杀人机器,”文潇岚神色黯然,“果然就像你们那时候的对话里所说的,要成就你,她就必须死。那后来呢?难道……真的……”

“我想你很快就会看到了。”范量宇说着,推开了下一扇门。

恐惧和愤怒。这是文潇岚第一时间体会到的情感。范量宇好像是处在某种极度的紧张和恐慌中,似乎生怕某些事情发生,但文潇岚知道,范量宇所害怕的事情绝对和他自身无关,这是一个根本不怕死的人。那么,他所担心的是什么呢?

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看上去像是一间现代化的手术室。手术室的中央是一个手术台,范量宇就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也不动,身边站着一些身穿无菌手术衣医生模样的人。文潇岚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差点惊叫出声。

范量宇四肢被粗大的铁链牢牢束缚住,已经被开膛破肚,但意识却依然清醒。由于范量宇一向不害怕痛楚,她无法判断这个怪物到底有没有打麻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范量宇看上去对自身的境况丝毫也不在意,还能转动的眼珠一直看向手术室的大门方向。他此时的容貌已经和真实世界中的样子差不多了,是一个成年人。

这难道就是刚才范量宇所说的那间私家诊所?

“你再怎么看也没用的,”一个全身笼罩在无菌衣里的人冷笑着说,“舒琳从来会以家族利益为重,即便你替她策划了逃跑路线,她也绝不会逃的。”

“家族花费那么大的力气、在你的身上消耗了无数的宝贵资源,是为了什么?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读书人吗?你还想跑,还想带着舒琳一起跑,简直是该死,该死!”

范量宇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目光中的仇恨仿佛能将空气点燃。手术室里一片死寂,一滴汗珠落到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在这种莫名的紧张氛围里,就连文潇岚也觉得心跳加速、心烦意乱。

突然之间,手术室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无菌衣的人推着一架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这正是相片上的那个女孩,也是一直陪着范量宇读书和成长的那个人。

“不!!!”范量宇骤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怒吼。

文潇岚急忙转身,看向真实世界中的范量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双头怪物此刻正低垂着头,宽厚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强烈的悲伤情绪仿佛感染了所有的空气分子。

辗转换车后,冯斯和姜米来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座典型的依托附近矿山建立起来的小镇,有着为矿山工作人员及其家属服务的各种设施机构,几乎就是一座缩微的城市。和中国众多类似的矿区城镇相仿,这里热闹、喧嚣、肮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由于能源行业的不景气,整座镇子在喧闹的表象下隐藏着不安与萧条。

两人从布满灰尘的中巴车里钻出来,冯斯伸手拦下一辆拉客的电动三轮摩托,告诉了司机一个地址。

“十块。”司机眼皮都不抬。

“两块就到的距离,大哥,你以为这里我没来过?”冯斯说。

司机瞪了冯斯一眼,挥了挥手:“上车。”

“你真的来过?”姜米低声问。

“当然没有。”冯斯也低声回答,“我在网上订房间的时候已经把路线细节打听清楚了。老板娘专门提醒我,从车站到旅馆,坐电动摩托只需要两块钱。”

“这样的地方也能网上订旅馆?”姜米一脸惊讶。

“不要小瞧了中国人民的网络依存度,”冯斯说,“小地方的人也是很有商业头脑的,这些年很多贫困地区的年轻人还在尝试利用电商手段把家乡的农产品卖到城市去呢。”

这段路的确很近,两人没说上几句话就已经到达目的地。旅馆还不小,有三层楼,相比起周围遍地垃圾的街道和污水横流的地沟,已经算得上干净了,房间里甚至还有wifi。不过,并没有独立的卫浴,只是每层楼有一个厕所和一个洗澡间。冯斯担心这样的条件会让姜米不舒服,姜米却大大咧咧地摆摆手。

“这地方已经很好了,”姜米说,“就算没厕所都不是什么问题,以前我和朋友驾车穿越美国西部的时候……”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影响你光辉形象的话了!”冯斯连忙拦住她,“六点半了,咱们吃饭去吧。”

“我要吃过桥米线!”姜米嚷嚷着。

姜米如愿吃到了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冯斯看着她吸溜米线笑逐颜开的样子,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陪她奔走于四川公路上的情景。那时候也是这样,自己满怀心事,老是惦记着身边那些无穷无尽的大小麻烦;姜米却浑不在意,一丁点小小的幸福都能让她马上开心起来。

他还记得有一个和眼下差相仿佛的傍晚,饥肠辘辘的两人在一个四川小县城的路边遇到了一个挑着担子卖豆花的小贩。不太能扛辣的姜米先要了一碗不放辣椒的,但看着冯斯的碗里红亮亮的辣椒油,实在禁不住诱惑,也加了一勺。

“好辣好辣!”姜米眼泪汪汪地吸着凉气,恨不能蹦起来,脸上却十分满足,“但是真好吃!好吃好吃好吃!”

那时候看着姜米痛并快乐着的可爱模样,冯斯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勇气。为了能继续看到这张面容,他不会畏惧去面对任何挑战。然而,到了最后,他却自己选择了放弃,而且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得出结论,那一次的放弃和这一次的重新开始努力,到底哪一个是对的,哪一个是错的。

又或者,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就像是传说中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无论是深思熟虑还是临时起意,做出怎样的选择似乎都不对。

“喂,就算是过桥米线也会凉的!”姜米用筷子敲敲冯斯的碗,打断了他的思绪。冯斯定了定神:“啊,其实我也不怎么饿,一路上吃了太多零食。”

“我看你不是吃了太多零食,是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姜米说,“你这个样子简直像个小老头,成天发愁着自己明年要是分不到大房子、子女结婚该怎么办。”

冯斯笑了起来:“说得你亲眼见过一样,现在中国人民都是自己掏钱买商品房了。”

“我没亲眼见过,我妈妈亲眼见过啊,”姜米说,“所以她才要坚定地出国念书。但是我没想到,你又不需要愁儿子分房,居然也一脑门子小老头的皱纹。”

“哪儿有什么皱纹……”冯斯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不过,过去你也总是这么说我,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也想要改正,但是总得要点儿时间吧。”

姜米若有所思:“看来你和我之前想的还是有点不一样。尽管我到现在还在生气你抹掉了我的记忆,但是,你好像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专横霸道。你只是太笨了而已。”

冯斯苦笑一声:“没错,我确实笨的惊天动地,这一点我从来不否认。”

他不再多说,低下头开始吃东西。姜米看着他:“吃完之后,陪我四处转转吧。”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转的?”冯斯说,“恐怕治安也不好。”

“我身边跟着一个天选者嘛,有什么好怕的?”姜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