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骑在车上,跟随着丰华明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摇摇晃晃骑行,一小时后到达了水电站。水电站的地面部分就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和煤矿的矿坑差不多,一道长长的铁轨从洞外延伸到洞内,洞口两侧挂着的老干部体对联倒是擦得铮亮,估计是近期为了迎检查之类的事重新打理过了。

众人放下自行车,丰华明沿着铁轨走向远处,没过一会儿开着一辆锈迹斑斑的小电车回来了。电车四四方方,看起来就像一辆城市郊区常见的拉客用残疾人助力车,引发了姜米极大的兴趣。

“不许摆出你那副‘我来自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什么第三世界新鲜玩意儿都没见过’的丑恶嘴脸!”冯斯一声棒喝。

姜米噘着嘴很不服气。但等到坐进去车子开动之后,她就显得没那么开心了。不只是她,冯斯也感觉很难受。这条通往地下的巷道狭长幽深,沿途只有昏暗的矿灯照明,电车在铁轨上颠簸震颤,发出刺耳的噪音。冯斯有一种错觉,好像是自己正坐在魔鬼的马车上,被运往地狱深处。

大半个小时后,电车终于停了下来,姜米面色苍白地从车上跳下,扶着巷道的洞壁干呕了一会儿,才算缓过劲来。

“罗曼蒂克的想象总是经不住现实摧残的。”冯斯替她拍着背,然后递了一瓶水给她。姜米喝了两口水,脸色略微恢复了一点红润:“我服了,光是这么一条路就够人受的了。”

“走吧,前面还要步行一段路。”丰华明淡淡地说道。

好在这一段路并不难走,只是要穿越一段溶洞地貌,两旁的景色居然还算不错,至少比先前黑漆漆的巷道更能让人心情愉悦。不过走了没多远,冯斯的耳朵里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噪音。那声音听来像是机械运转的声响,同时又混合着一些水声。越往前走,噪音越大,渐渐已经到了能让人的耳朵感觉不舒服的地步了。

“到了。”丰华明伸手向前一指。只见前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地下溶洞,只是经过了人工休憩,里面透出灯光。冯斯还记得报道里讲过,水电站的主体就是依托地下的天然洞穴改建的。

踏着石阶走进电站,可以看到这个洞穴天然带一个大拐弯,电站也由这个拐弯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机房,另一部分是生活区。发电机组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旦走进水电站的范围内,就连两人面对面说话都很难听清楚,必须要扯着嗓子喊才行。

而且由于机械运转发电带来的热量,这个小小的地下世界十分闷热,有如蒸笼一般,进没多久,几个人都是一身的大汗。丰华明说:“平时这里是不会安排女职工来值班的,所以工作时间大家都是打赤膊。”

冯斯不怀好意地瞅了姜米一眼,姜米嘻嘻一笑,对冯斯龌龊的念头满不在乎。她凑到冯斯耳边,用近乎喊叫一样的声音说:“这次我是真服了。这种地方普通人呆三十分钟只怕都要受不了,丰大叔居然可以三十年里每隔几天就来一次,一次一个整天,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我现在觉得耳朵眼儿里填满了麻雀,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冯斯也喊叫着说。

倒是刘岂凡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显得难受不适应,似乎是多年的软禁生活让他对于各种恶劣环境都有着独特的忍耐力。

三人跟随着丰华明来到生活区。那里无非也就是几张床,一张饭桌和几个板凳,再远端是厨房和厕所。冯斯看见床头摆着一台带屏幕的山寨影碟机,桌上有几副扑克、象棋之类,大概就是值班期间的娱乐了。

“丰站长,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是因为这里藏着什么东西么?”冯斯问。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丰华明回答,“其实我并不赞成带你们来这里,但是你祖父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而我从来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检查一下机房的仪表,完事就带你们过去。”

“仪表出问题了吗?”冯斯问。

“例行检查。”丰华明简短地说。

丰华明离开后,姜米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真是个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人。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工作。”

“可能也只有这种性子的人,才能忍耐这样的寂寞。”刘岂凡说。

冯斯在生活区里走了几圈,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象棋棋子看了两眼,姜米已经迅速窜到了他跟前:“来!杀一盘!”

“你还会下象棋?”冯斯有些吃惊。

“当然,我妈妈教我的,以前我还得过我们那里华人社区象棋比赛的第三名呢!”姜米得意地说。

“那你可是高手,我肯定下得过你。”冯斯嘴上说着,毕竟不愿意违拗姜米,还是在棋盘上摆好了棋子。他的象棋水平完全是业余中的业余,也不多想,上手就是当头炮。

姜米对应地跳了马。冯斯正在琢磨下一步该动什么,忽然发现棋子似乎在微微颤动。他定睛一看,果然,并不是眼花了,棋子真的在颤动,甚至都有些移位了。

不对啊,冯斯想,这里的噪音虽然大,也还没有大到可以让棋子震动的地步,除非是……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岂凡已经说话了:“不大对劲!这里好像在震动!”

“我也感觉到了,会不会是地震?”姜米问。

“没那么巧我们一来就地震,”冯斯说,“可能是‘那个世界’的麻烦。”

“难道是丰大叔在捣鬼?”姜米问。

冯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地面突然间发生了真正如地震般的剧烈震颤。水电站里的电力系统似乎出现了故障,灯火全部熄灭,四围倾刻间漆黑一片。冯斯只来得及一把抓住姜米的手,却没有抓到刘岂凡。剧烈的震动中,山壁也开始垮塌,冯斯感到了一块小石子落到头顶。他来不及多想,把姜米抱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她的头脸。

脚下再也站不稳了,两人一起滚倒在地上,冯斯拼命搂住姜米,却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值得欣慰的是,即便是面临如此突如其来的险境,姜米还是比较镇定,并没有尖叫喊怕。

不愧是我喜欢的大心脏小妞,冯斯想。

紧跟着,他就听到了水声。汹涌的地下河的流水声。

听完池莲的话,文潇岚愣了一会儿,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心里琢磨了半分钟,这才大致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曾经的小道士慧心、如今的英俊青年池慧,正在遭受死亡的威胁,掌握着他生死的敌人要求池莲用一样东西来换回池慧的命。而这样东西,竟然掌握在关雪樱的手中。

“首先,是什么人抓走了慧心、啊不,池慧呢?”文潇岚问。

“是冯琦州的父亲,可以算是冯斯的祖父。”池莲说,“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冯斯,不过现在可以先告诉你:我曾经是他的手下,后来为了冯斯才背叛了他。”

“好复杂的关系……”文潇岚摇摇头,“我倒是知道,小樱的妈妈很可能来自日本,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小樱自己也并不知清楚啊。这段时间前前后后已经有好几波人找过小樱,却都没能问出什么来,因为小樱的确是真的不知道。”

“即便不知道,毕竟她母亲生前也和她一起生活过,总有蛛丝马迹可以寻找。关雪樱是唯一可能找到的突破口了,绝对没有机会置身事外。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她也是,冯斯和慧儿也是。”池莲说。

“这个我倒是听大头……听范量宇说过了,说她可能牵涉到某个神秘的组织,”文潇岚说,“按照范量宇的说法,这个组织自己并不使用附脑,却拥有能摧毁附脑的人类科技,是魔王、守卫人和黑暗家族之外的第四股势力。”

“是的,就是这第四股势力,”池莲说,“过去他们藏在暗处无人知晓,最近却开始公开活动,显然有所图谋。再加上世界各地的魔仆也开始猖獗,更加让人怀疑他们的动机。”

“没错,范量宇他们就刚刚和这帮人接触过了。”文潇岚说,“虽然池慧对冯斯很不友好,但我相信冯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哥哥被杀死,这一点我很了解他,所以,我可以帮你传话。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想知道你们家族的过往,尤其是你们和冯斯之间发生的那些事。”

池莲轻叹一声:“那些事情,迟早也是要说出来的,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只能说明白我自己的事情,因为关于冯斯的祖父,连我都不能说出太多,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太神秘的人。”

“首先,你肯定想知道冯斯的祖父的名字,但是他从来就没有过一个正式的名字。”池莲说,“家族也并非以姓氏和血缘为中心集结起来的,家族里收罗了各种各样的人才,全都是他亲手带进来的,其中有些有附脑,有些只是完全的普通凡人,但标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且我们分了若干个聚居地,彼此之间并不都认识,比如我和冯琦州以前就从来没听说过对方。我们所有人,无分男女老少,都管他叫‘父亲’。他倒是自己说过他姓冯,但谁也不知道真伪。”

“我明白了,难怪不得他写给冯叔叔的信上称呼冯叔叔为’我的儿子’,其实是家族里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儿女。照这么说,这个家族很年轻了?”文潇岚说。

“不,已经很古老了,至少有几百年历史,甚至有可能更长。”池莲说。

“那你又说家族所有人都是他挑选的,在他之前的成员呢?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文潇岚不明白。

池莲叹了口气:“确实有点绕,不过一点也不矛盾:家族已经有千百年历史,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父亲亲手挑选的。你明白了吗?”

文潇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煞白:“你是说冯斯的祖父,他……他……他已经……”

“是的,那就是我们的父亲,”池莲缓缓地点点头,“永远不老,永远不死。”

“那不就是个千年老妖怪嘛……”文潇岚满脸惊诧,“守卫人世界真是一次次突破我的想象极限啊。”

“确切地说,连我都说不清楚我们到底应该算是守卫人还是黑暗家族。”池莲说,“我们一直独来独往,既不和守卫人家族联络,也不和黑暗家族合作。父亲所做的事也不依常规,难以捉摸,有时候袭击守卫人,有时候又会铲除妖兽魔仆。我一直都不明白家族的宗旨到底是什么,父亲又到底想要达到怎样的最终目的。”

“活了上千年,都没有人知道她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倒也真是隐藏得很深了。”姜米说。

“至于我,也算是家族中的一个异类,”池莲继续说,“从被父亲收养开始,我就一直被他藏在一处秘密的地点,从来不带我去家族聚居地。可能是因为我的附脑能力特殊,他不愿意我的存在被别人知晓。”

“你有什么样的能力啊?”文潇岚好奇地问。

“我的附脑并不能激发出蠹痕,却有着一种超常的感知能力,可以在好几公里的范围内侦测到他人附脑的存在,即便对方并没有使用蠹痕,我也能感知到。”池莲说,“而最为重要的在于,除了感知存在之外,我还能具体分析这种力量,从而知道附脑的效用和蠹痕的强度。”

“简直像是漫画书里的战斗力探测器!”文潇岚叹为观止,“我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你藏起来了——你可以帮他找到天选者啊!”

“聪明的姑娘!”池莲称赞说,“在那个时代,的确所有家族都在期盼着天选者的出现,因为最近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妖兽的复苏速度加剧了,甚至还有极少量魔仆现身,这说明魔王的觉醒可能也不远了。这种情况下,拥有天选者会让守卫人多几分底气。”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夜里,父亲忽然来到我的藏身之所找我,他显得情绪有些激动,这一点很不寻常,因为他的自控能力很强,一般不会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那天晚上,他告诉我,已经有不少家族侦测到天选者已经在孕育中,都想要抢先一步找到天选者,所以他把这个重担交给了我。那时候由于能确定的地理范围太过模糊,即便是我,也只能碰运气一样地在好几个地方来回奔波。到了最后,我终于在一座东北小城感知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附脑的存在,我猜测,那极有可能就是所有人都在找的天选者。”

“我追随着附脑的气息,找到了一栋破旧的民居,发现天选者的母亲即将临盆,但她的人却被一伙人挟持着,没有人身自由。那一伙人有的没有附脑,即便有附脑力量也很弱小,应该是某个不知名的守卫人小家族。但是我的附脑并没有战斗能力,比他们还不如,也就没有办法和他们动手。我去街上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想要赶紧通知父亲,但父亲却不知为了什么没有在家里。没有办法,我只好悄悄跟踪,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们可能是担心天选者的秘密泄露出去,没有去正规医院,而是把天选者的生母带到了一家私人小诊所。好在他那伙人提前准备好了分娩所需要的各种器械和药物,那个名叫翟建国的医生手也挺稳的,整个接生过程还算顺利,没有出现什么波折。我在墙外偷听着,几乎快要被冻成冰块。”

“翟建国去了卫生间,我听到那伙人在谈论着刚刚诞生的天选者,才知道生下来的竟然是双胞胎。他们也很是困惑,不知道究竟两兄弟都是天选者呢,还是只有其中一个是、哪一个才是。但我却已经通过我的特殊能力感知到,其中一个只具备普通的附脑,未来充其量也就是成为一名寻常的战士;另一个却非同小可,附脑拥有着前所未有的惊人能量,虽然还被某种力量桎梏着暂时无法发挥,一旦觉醒就可能震惊世界。错不了,这个孩子一定就是未来的天选者。”

“我正在苦思有什么办法可以从那一群大汉手里抢走天选者,意外发生了。我突然感到那个被我确认为天选者的婴儿——也就是冯斯——的附脑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一股恐怖的力量骤然间爆发出来。虽然我躲在门外无法看见,却能感觉到,屋子里多出来了一股力量,完完全全是凭空出现的力量,带有明白无误的杀戮气息。然后屋里就传来了连声的惨叫和肢体被撕裂的声响,还混杂着某种怪兽一样的嚎叫。那声音凄惨可怖,就像来自地狱一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等了好久,声音才消失,我能感觉到那群男人全都死了,一个不剩,倒是翟建国从卫生间跳窗逃出去,捡了一条命。而这时候,那只杀人怪兽的气息也突然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事后我只能推测,这是一只妖兽,是冯斯的附脑创造出来的。附脑刚一出生就感受到了绑架者巨大的敌意,于是激发出了无中生有的创造蠹痕,创造出一只妖兽来保护自己,直到把敌人全部杀光为止。”

“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妖兽的气息完全消失,这才从绕到卫生间外面,从翟建国打开的那扇窗户翻进去。刚一看到里面的情景,我就忍不住吐了出来,那里实在是太可怕了,所有绑架者都被活生生撕成了碎块,整间诊所里血肉横飞,地上的鲜血流成了一条河。但是两个孩子都还活着,安然无恙,并且孩子的母亲也没有受伤,只是惊吓过度陷入昏迷,可见那只冯斯所创造出的妖兽虽然凶暴,却能分辨敌我。”

“我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毕竟眼前有一大两小三个活人,我不可能有能力把他们全都带走。而这里是凶案现场,不宜久留,必须赶紧做决断。我最后决定,只能不管大人,把两个孩子带走就行了。可是,刚刚把孩子裹好抱起来,门口突然传来撬锁的声音。我连忙朝着窗户逃去,但我本来力气就不大,情急之下手一滑,把冯斯摔在了地上。”

“当时开门的那个人也听到了卫生间传来响动,追了过来,我没有办法,只能抛下冯斯,抱着剩下的孩子翻窗逃走了,那就是池慧,而开门进来的那个人,就是冯斯的爸爸,冯琦州。他抱走了冯斯,还救走了两个孩子的生母。”

听完这一段回忆,文潇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即便只是听池莲的叙述,她也可以想象那个夜晚是何等的惊心动魄。而一番阴差阳错的变故后,冯斯终于被冯琦州带走,池慧却成为了池莲的养子。

“所以后来,你就把池慧寄养在了道观里?”文潇岚问。

池莲点点头:“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因为我还必须要循着冯斯附脑的气息去跟踪他们。”

“那么冯斯的生母呢?”文潇岚又问。

“小诊所里毕竟医疗条件不佳,她分娩的时候就已经严重感染,再加上东北的冬天天寒地冻,被冯琦州救出去之后,她还是没能活下来。”池莲回答。

“可怜的冯斯,他没有办法再见到自己的生母了,”文潇岚神色黯然,“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奇怪了,按道理,你应该找到冯琦州的藏身之处,把这个地址告诉你父亲,由他去干掉冯琦州抢回天选者,你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可为什么最后你反而和冯琦州在一起共同养育冯斯了呢?而且,冯琦州不也明明是那个人的儿子吗?你们俩怎么会同时背叛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