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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看到了阳台上的鸽子。在第一批鸽子被他吃掉后,关雪樱不屈不挠地又养了第二批,这一回倒是没被他吃掉。此时此刻,就在数米之外,凝固成雕像的妖兽和黄帝的战士仍然保持着战斗的姿态,象征和平的白鸽却在咫尺之遥悠闲地踱步,这幅图景着实有些荒谬。

而就在这些鸽子的身畔,一个人影站立在那里,正在喂着鸽子。听到范量宇的脚步声靠近,这个人转过身,走向了门口,似乎是要迎接客人。在这座肥皂剧布景般的房子里做得如此煞有介事,似乎有些荒谬,但看他的从容气度,却又好像十分和谐得体。

这个人就是宁章闻。

或者说,一个有着和宁章闻完全一样的外貌的人。

范量宇一步一步地踏过遍地的鲜血和尸骨,走上了这片净土,来到房门前。宁章闻面带微笑地向后退了一步,把他迎进门。

“请坐吧。”宁章闻说着,开始动手泡茶。这可并不像真实世界里宁章闻的作风,那是一个连烧开水都会笨手笨脚把自己烫着的人。范量宇不动声色,等着宁章闻把一杯铁观音送到他面前,并且在他对面坐下。这个人虽然有着和宁章闻一模一样的长相和身材,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气魄却完完全全不一样。那并不是范量宇这种随时都展露于外的杀气和霸气,而是从容内敛不事张扬,但却能给人更加强烈的震慑感。

范量宇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然后把杯子放下:“虽然我已经很明白你的身份了,但是,我还是希望能亲口听到你说出来。毕竟,这是几千年来,第一次有人和你的真身面对面——尽管你还是借了一副躯壳。”

宁章闻点了点头。他温和地和范量宇对视着,缓缓开口:“是的,就是我。我是淮南王身边的富商杨麓,是邪米思干大城魔仆的主人,是扎兰丁王子,是侵占了你的朋友宁章闻身体的人。我目睹着地球上的物种从海洋原生动物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目睹着人类从智人进化到现在,目睹着守卫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走向一个命中注定的转折点。”

“是的,就是我。我就是你们口中的魔王。”

第五章 记忆之初

几个月不见,池慧的形象比之过去又有了一些变化。几个月前,他非常注重自己的穿戴打扮,似乎唯恐别人看不出他是个刚刚脱离底层生活的暴发户,就差在西服袖子上留商标了;但现在,他的穿着搭配在随意中露出不凡的品味,已经正正经经地像一个真正的成功人士了。而且,或许他的心里仍然对冯斯怀着无法磨灭的深深敌意,但至少在表面上,他淡定下来了,不再像过去那样要么百般嘲讽要么面露凶光。

“不错啊,老哥。”冯斯招呼池慧在客厅里坐下,“看起来越来越有上流社会的派头了。”

“你也挺滋润啊,带着美女躲在小城里双宿双飞,哪管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天翻地覆。”池慧似有深意地笑了笑。

冯斯叹了口气:“是啊,我也知道这么躲着不是个办法,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甚至连我为什么要躲藏的原因都不知道,就先莫名其妙地被王璐绑架,然后被邵澄弄到这里藏起来。别以为我傻,虽然邵澄可能是我在守卫人世界里最有好感的一个人,但我也清楚,守卫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利益优先的。他可能和王璐一样,也希望我能暂时躲藏起来,只是所用的方法不一样罢了。但是,我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好像就在昨天我还是一坨香饽饽,大家都盼望着我赶紧修仙成功然后下山济世斩妖除魔,今天就巴不得把我埋在泥里。”

池慧拿起茶几上放着的一罐可乐,打开拉环喝了几口:“你也别怪王璐。其实,把你藏起来是我的主意。”

冯斯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你的主意?为什么?王璐凭什么听你的?你现在不是站在守卫人的对立面的吗?我还没问你今天怎么跑来找我呢,鬼子不管你了?黎微呢?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儿?”

“悠着点儿,兄弟,一下子那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好了。”池慧慢吞吞地说,“不要总是那么冲动。”

冯斯愣了愣,拍拍脑门,站到窗户旁边,拉开窗子让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吹了进来。他站了两分钟,猛打了几个喷嚏,这才关上窗户重新坐回去。

“行了,你可以说了。”冯斯嘟嘟囔囔地揉着鼻子。

“当心感冒啊。”

“别怕,我的蠹痕能制造感冒灵药,而且是直接进入血液,不需要胃吸收。”

“他妈的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兄弟俩的几句玩笑开过之后,池慧忽然陷入了沉默中。他眉心紧锁,抿着嘴唇,双手无意识地揉搓在一起,显得很有些紧张。冯斯没有打扰他,心里已经猜到,池慧接下来要说的,必然是一件非常要紧的大事。

“我其实……是从日本逃回来的。”池慧说,“黎微没和我一起回来,是因为我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她不愿意回来。你能猜到原因吗?”

“我想想啊。”冯斯以手托腮,“当初黎微虽然选择了和你合作,后来又一同跟随那帮鬼子回日本,但你们俩的目的并不相同。你所希望的,是打败我,打败其他守卫人,成为这个世界中的佼佼者;黎微希望的是替他的男朋友报仇,报仇……”

说到这里,冯斯忽然顿住了,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黎微当初说过的话,此刻又在耳边清晰地响起:“我答应和那个小子合作,目的只有一个:我要他帮助我变强,帮助我运用我的附脑,帮助我摧毁这个守卫人的世界。”

“黎微和你产生了分歧,于是你独自一人回来了……黎微一直想要摧毁守卫人的世界,那个日本组织一直以来所在做的也是这件事,那么……”冯斯念叨到这里,差点又跳了起来,好在这次克制住了自己。他直勾勾地盯着池慧,池慧苦笑着点点头。

“你猜对了,就是这样。”池慧说,“这一回,日本人不再是小打小闹了,他们货真价实地找到了把守卫人一网打尽的方法。这项技术正在昼夜无休地进行最后的完善,而且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成功实验。一旦最终完成,大规模运用起来,带来的也许就会是全体守卫人的覆亡,真正的覆亡,全军覆没,灭族。”

“真的会灭族?”冯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打算玩些什么花样?”

刚刚说到这里,窗户那边忽然响起了响亮的玻璃破碎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擦过池慧的身体,穿透沙发扶手钉在地板上。

那是一颗子弹。

兄弟俩几乎是同时做出了反应。池慧运用他隔空操纵物体的蠹痕,把房间里的茶几、电视、电视柜、沙发等大件物体全部漂移到窗口,把窗户死死堵住;而冯斯已经在两人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看上去很笨重实际重量却很轻的黑色衣料。

“马马虎虎可以防弹。”冯斯说,“会用子弹袭击我们的,应该是那帮日本人吧?喏,防毒面具也给你。”

“是他们,你带着姜米快逃。以你的蠹痕,逃脱并不难。”池慧低声说。

“说得你跟个废物似的,你他妈打架可比我强多了!”冯斯说,“一起逃,我们俩配合没问题的!”

“不是这个意思。”池慧摆摆手,“我这一路找到你这儿来,路上处处小心,没有留下任何破绽,而且一切个人物品全部都沿路丢弃在不同的城市换了新的。但我刚来到这座城市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跟来了,说明他们采取了非常特殊的跟踪手段,能直接跟踪我这个人。也就是说,只要和我在一起你就是不安全的。”

冯斯愣住了:“那……”

“别犹豫了!”池慧低吼一声,“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你的重要性远远高于我,快带着你的女人滚蛋!快!”

“我懂了,我这就走。”冯斯深吸一口气,“多保重,老哥。”

池慧哼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句:“保重,兄弟。”

冯斯转身跑向健身房准备带走姜米,池慧却忽然叫住了他。

“如果我死了……帮我在妈妈的坟前多烧点儿纸吧。”池慧的语气很平淡。

冯斯心头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

配合着时间停止的蠹痕,冯斯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把姜米带了出去。出逃的时候,他能听到邵澄及其手下和日本组织交手的声音,那是来自身体的本能力量和当代高科技的正面对抗,冯斯也猜不到最后究竟谁能取胜,但他可以肯定一点:趁着双方正在火并,这是他摆脱掉他人控制,真正获得自由的最好机会。

如同先前和池慧所说的那样,他喜欢邵澄这个人,就如同过去喜欢四大高手中相对更像正常人的梁野一样。但一次又一次冰冷的事实告诉他,守卫人的眼中永远是利益优先,永远不能对他们付出百分之百的信任。即便这一回看上去是邵澄把他从王璐手里救了出来,他仍然必须保存着足够的戒心。

——能够脱离开任何守卫人的监视,才是最好的。

冯斯在这座小城的长途汽车站附近找到了一辆黑车,用蠹痕创造出迷药迷晕了司机,然后再创造出一个假的套牌车号。

“原来违法犯罪的感觉这么过瘾!”姜米一边开着车一边兴奋不已。

“这是逼不得已而为之!”冯斯正色警告,“平时还是要记住维护法律的尊严,做遵纪守法的公民——以及外国游客。”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姜米一脸悻悻,“套牌不提,我们给那哥们儿提包里塞的钱够他换辆新车啦!你过去那么抠门,从舍得用你爹的钱开始,就一副暴发户的丑恶嘴脸……话说,我们该往哪儿开呢?”

“沿国道一路向东,回北京。”冯斯说。

“北京可是贵国守卫人的大本营啊,扔块砖头都能砸到几个四大家族的人。”姜米说,“你不会又是想着大隐隐于市之类的拼人品的招吧?”

“灯下黑只是一方面的考虑,而且事实上我也并不打算再躲了。”冯斯说,“最重要的是,我要先去一趟京郊。”

姜米一下子明白过来:“啊,你是要去魏老头儿的疯人院找线索!”

“嗯,我还是觉得文潇岚的失踪很不一般,有可能关系重大。”冯斯说,“而且,就算对其他守卫人没有任何影响,我也非找到她不可。我和你说过好几次,在守卫人世界里我学到了不少的真理,其中一条就是:某些时候,不要老是想着什么狗屁大局为重,顺应本心,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儿,可能反而会有意外的收获。现在对我而言,最想要做的就是先把她找回来,其他事情先滚他妈的蛋。谁敢再来找我的麻烦,就正面硬干。”

“说得好!够爷们儿!”姜米打了个响指,重重一脚踩在油门上,“出发!”

我就是魔王——这个长得和宁章闻一模一样的人如是说。

我就是魔王。

那个让守卫人世界几千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要知道它的真相却又唯恐它出现的魔王。那个被认为“觉醒之日,万物俱灭”的魔王。那个给人们带来了无穷多的恐惧、无穷多的痛苦、无穷多的困扰,却从来没有真正露面的魔王。

——此时此刻,他正穿着宽松的居家睡衣,脚上踩着一双厚实的棉拖鞋,替客人泡茶。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点文化有点学历的中国男青年,在北京城随随便便能找出几十万个这副模样的人。他们有的呆在大学里,有的驻扎在望京,有的蹲在西二旗,每天像蚂蚁一样往返于工作场所和睡觉的巢穴,平凡得就像春天的沙尘暴和冬日的雾霾,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会有人在意。

——但他真的就是魔王。两位魔王中的一个。

范量宇坐在这间和宁章闻家一模一样的客厅里,细细端详了对方一会儿,哑然失笑:“我过去经常会想象魔王到底是什么样,也会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和魔王面对面,我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是等到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我才知道想象和现实的差距是那么的大。传说中的魔王竟然会藏身在这么一个抑郁症恢复期的科技宅身上,这我可从来没有料到过。”

“你是怎么猜到我身上的呢?”魔王说,“我的蠹痕力量是不可能泄露出去让你捕捉到的,这一点我有绝对的自信。”

“当然了,你是魔王,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也不会把人类折腾那么久了。”范量宇回答,“我是从小哑巴身上猜到的。”

“哦?怎么猜出来的?”魔王看来很有兴趣,倒像是在和范量宇轻松愉快地聊天。

“因为那些环绕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妖兽。”范量宇回答,“从一开始我觉得那些妖兽的出现非常不一般。它们等级很高,充满智慧,从头到尾都极力避免着和守卫人发生正面冲突,这和过去出现过的所有妖兽的行为模式都不一样。”

“说得不错,请继续。”魔王点头表示鼓励。

“得到消息的守卫人都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并且普遍认为这说明小哑巴身上还藏着一些没有被挖掘出来的秘密,甚至有人猜测她身上带有等级更高的魔王血脉——我看他们就差觉得小哑巴就是魔王本人了。”范量宇接着说。

“那你为什么没有那么想呢?”魔王问。

“这些妖兽如果出现在一两年前,或者更早的时间,或许我也会那么想。”范量宇说,“但今年以来,魔王力量复苏的迹象已经非常非常明显了,换个思路想一想,如果小哑巴真是蕴藏有强大力量的人,真的需要那些妖兽去保护吗?妖兽的等级再高,终归也只是妖兽,上不得台面。”

“这倒是可以理解。”魔王点点头,“尤其是像你这样骄傲的人,如果范家还要派人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你大概会当做一种巨大的耻辱的。也就是你,最能敏锐地把握这种心态。”

“更何况,我多次探查过小哑巴的脑子,完全没有发现任何附脑的痕迹。也就是说,她要么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要么是一个力量远高于我的存在、让我都看不穿她,无论哪一种,都不需要妖兽们主动去保护。所以,我只能考虑另一种思路了。”

“什么思路?”

“小哑巴确实是个普通人。但在她之外,有另外一个足可以调动妖兽的人,在命令着那些妖兽跟随她,保护她。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人就是你。”范量宇目光炯炯地看着魔王,“当初小哑巴身边围绕着的潜伏妖兽,其实是你的部下,它们的核心并不是她,而是你。她出去旅行时所跟随的妖兽,也是你派出去保护她的。”

“那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去保护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凡人?”魔王依旧微笑。

“这种事情,换了过去的我也许不会太明白,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范量宇说,“也许在某一个时刻,你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现有一个人对你很重要。尽管你们之间的地位和力量天差地远,这个人是死是活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但你还是觉得她很重要,还是想要竭尽全力地去保护她。”

范量宇伸出手,指了指那间复制的关雪樱的房间:“我猜测,对你而言,小哑巴就是这么一个人。虽然你是伸个手指头就能毁灭人间的魔王,她只是个瘦骨伶仃的乡下小丫头,但她对你的重要性超过其余。”

魔王也转过头,看着房门上贴着的关雪樱亲手剪的福字贴纸,近乎温柔地叹息一声:“你说对了。”

那一刹那,魔王看起来就像一个堕入情网的小年轻人,但在几秒钟之后,温柔的目光隐去,他的眼神看起来又像是一口古井,波澜不惊而又深不见底。

“所以,在守卫人的世界里,最接近我的那一个还是你啊,范量宇。”魔王轻声说,“我很高兴最后是由你来识破我的身份。不过,仅仅是凭借着小樱对我很重要这一点,似乎还不算太足够的证据啊。”

“我当然还注意到了其他的东西。”范量宇说,“从天选者的身份被确定后,我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觉得魔族中会有人用各种方法去接近他,所以我把他身边所有人的情况都调查了一遍。这当中,我觉得宁章闻最有疑点。因为他曾经是一个有心理障碍的人,在认识了冯斯和文潇岚后开始缓慢地恢复。但是,自从冯斯的天选者身份暴露之后,他的恢复速度明显加快,这有点太不寻常了。”

“正好是在那段时期,各大家族都加快了附脑与人脑之间交互作用的研究,梁野甚至早就开始和魏崇义合作,诱拐绑架精神病人作为研究对象,我们范家自然也会想办法获取一点他们的研究成果。我注意到,对于精神类的疾病,附脑可能会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作用,一种是让症状更严重,另一种则可能减轻症状。”

“你们人类的科技力量的确很让我佩服。”魔王点点头,“看起来那么孱弱的力量,却能够充分利用天与地赋予的资源来创造出奇迹。”

“于是我让手下人搞到了他们所能找到的宁章闻的一切资料,包括他在最近几年的日常动向、衣食住行。”范量宇接着说,“我发现了一件事,或者说,一桩不大不小的悬案。在前年,冯斯暴露身份后不久,宁章闻曾经在国图遇刺。而就是在遇刺伤愈之后,他的性情开始越来越接近正常人。到了今年,已经基本不存在什么问题了,最多就是被当成一个性格内向的宅男。”

“他确实恢复得很不错。”魔王说。

“此外,还有一点小细节。”范量宇说,“在路晗衣和林静橦的婚礼之前,我家族的范为琳曾经去宁章闻家找过冯斯和关雪樱。回来之后她无意间提起,在宁家见到宁章闻因为做清洁摔伤而卧床休息。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大概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文潇岚也跟我说过,说宁章闻在浴室里摔了一跤,还说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宁章闻是一个运动神经不协调的人,那倒没什么奇怪的,但我见过这个人很多次,他虽然有心理障碍,躯体健康方面却没有任何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家里受伤,很不正常。”

“确实不正常。”魔王叹了口气,“怪对不起他的。我已经尽可能争取不去影响到他的人脑的运作,但我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每一次稍微动用一丁点儿精神力量去召唤我的部下,都会让他短暂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我固然能在事后修改他的记忆,但毕竟人类的身体承受能力有限,治疗伤势不敢太快太猛,总难免有几次会被发现。”

“所以你还是承认了。”范量宇说,“你就是利用那一次的刺杀潜入宁章闻的体内,医院检查出来的他颅腔内的“血肿”应该就是你。然而你并没有完全控制他的意识,而是一直选择了和他的意识共生,为什么?几千年来,你强行占据了无数凡人的身体,为什么独独对宁章闻网开一面?”

“因为我也感受到了天选者的威胁,或者说,机遇。”魔王说,“你们也早就知道了一共存在两个魔王,而我和我的同伴存在着很大的理念分歧。像这样尝试着真正和人类共存,而不是侵占,也是我的思路的一部分。只不过,过去我一直不敢付诸行动,但这一次,冯斯能让我感知到的潜力非常令人震惊,甚至可以说,过去几千年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天选者。我决定冒一次险。”

“所以这其实是一举两得,一方面找一个思维方面有些瑕疵、方便控制的人,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他近距离接触天选者,对么?”

“是的,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看上去弱势到极处的人类的大脑,竟然会反过来对我施加影响。”魔王叹息一声。

范量宇愣了愣,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你是指……小哑巴?宁章闻对小哑巴的感情,居然慢慢地转移给了你?”

魔王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展露出一种仿佛只有人类才能具备的迷惘,以及一种隐隐约约的幸福:“没错,这一点我无法否认。在过去的亿万年漫长时光里,我和曾经存在于地球上的几乎所有高级物种打过交道,然后又和人类这种复杂的生物在一起共同生存了几千年。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任何生物产生过那种类似的感情。然而,和宁章闻的这种前所未有的和平共生,却让我的思维模式第一次受到了凡人的影响。”

“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也有点乐在其中的味道。”范量宇说。

“你难道不是这样吗?”魔王反问,“某些时候,拥有一些人类的正向情感,也并不是很糟糕的事情。”

范量宇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反驳,但最后,他却也点点头:“你说得对。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到这里来找你。”

魔王微微一笑:“这也是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的原因。如果不是为了这种有趣而微妙的人类情感,我不会让文潇岚活到现在,也不会让你活着来到这里。”

随着魔王的这句话,周围那些如静止画面一样凝滞的古战场场景渐渐淡去,刷新出一幕新的景象。

“又是记忆迷宫?”范量宇也笑了起来,“看来我和这玩意儿是真的很有缘啊,啤酒瓶也被你关在里面的吧。不过,这次你把我们扔进了谁的记忆里呢?”

“我的。”

“你的?”

“没错,是我的。”魔王说,“当然,是有选择性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你都能看到,其中有一些小细节也被我修改过。但是,我放给你看的这一部分,也已经足够凶险了。你曾经在失去蠹痕的情况下利用敌人的力量进行反噬,打破了记忆迷宫,那的确很了不起。然而……”

“然而那只是凡人层面的了不起,是么?”范量宇问。

“是的,我的记忆迷宫将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魔王说,“所以我并不会拿走你的蠹痕。即便以你在人类中除了天选者之外就能排第一的力量,也未必能最终突破迷宫。但是,我还是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为了……为了表达我对人类感情的欣赏。”

“我明白了,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范量宇点头表示致意。

“不,你谢谢的并不是我给‘你’机会,而是给你喜欢的女人一个活命的机会。”魔王说,“人类的这种感情是美好的,你不必去刻意掩饰。你给自己套上坚固的外壳是为了隔绝那些让你看不起的人,但我想,你也许会恨我怕我憎恶我,却没有理由看不起我。”

“你真该去电台开个情感热线什么的……”范量宇摇摇头,“不过,在开始之前,我还是想要问一句: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魔王站起身来,像老朋友一样伸手扶着范量宇的肩膀:“我答应你,如果你能活着从我的记忆迷宫里走出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北京城的雾霾一年比一年浓重,尤其是在冬季供暖期间。姜米和冯斯驱车进入华北平原之后,眼里所见的天空仿佛被一个工艺低劣的灰色玻璃罩子罩住了一样,吸进鼻腔的空气都带着奇怪的焦糊味儿。

“就这杀人不见血的空气质量,还有那么多人拼命想留在北京?”姜米表示难以理解。

“对于这些人来说,在大城市打拼可能是唯一的打破阶级壁垒的机会了。”冯斯回答,“在老家一辈子受穷还是想办法在北京拼出一套带空气净化器的住房,我想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您老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你又来了,老是找机会教育我……”姜米哼了一声,“当然你说的也对。如果换了是我的话,如果要我一辈子呆在雾蟒山水电站那样的地方,我就算是豁出命也要到大城市去拼一把。不过……不过……”

“你怎么了?欲言又止的,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冯斯说。

“我就是突然一下子联想到你身上了。”姜米说,“如果这一次我们都交代在魔王手里,那就什么都不用提了。但是如果,如果我们真的踩中狗屎打败了魔王,而地球也没有被毁灭成末日废土,你会有什么样的打算呢?”

冯斯吭嗤了半天,有些无奈地搔搔头皮:“别说,我还真被你问住了。之前吧,我一直希望把脑袋埋在沙子里装鸵鸟,老是想着当一个平平凡凡的大学生,读书、逃课、泡妞、混到毕业找个工作;等到真正下定决心做一个他奶奶的天选者之后,我反而很少去想将来的事情了。或者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去想过。”

“那就现在想。”姜米说。

“现在想……那就现在想吧。”冯斯坐在副驾驶位上搔着头皮,“如果真的把魔王干掉了,然后世界还能像过去那样规律地运转,每个人都能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想……我想……”

他重复了好几遍“我想”,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眼神显得颇为迷茫。姜米偏头瞄了他一眼:“兄弟,雾霾不是从肺进去的么?我怎么看着你像是脑袋里也进雾霾了呢?”

“不是,我是真的没想太通透。”冯斯往座椅上一靠,“我倒是真希望能过朝九晚五的平静生活,可是转过来一想:这可能吗?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所希望的普通人了,拿着一个月几千万把块钱工资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可能是我能随手变出人民币,变出美钞,变出黄金——我凭什么还要上班受老板的鸟气?当有人想要揍我的时候,我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挥起拳头和他硬干了。我可以让时间停止然后慢慢炮制他,我可以用蠹痕变出一百种道具来收拾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姜米叹了一口气,“你终究不再是凡人,你的能力束缚了你的思维和行为,你已经不可能真正回到过去的日子了。可怜的孩子。”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纸醉金迷,毕竟我的蠹痕就是一个聚宝盆,但是,那样得来的财富会让我感觉很不踏实,甚至于有负罪感。”冯斯说,“那就是一种两难境地,一边是不甘心,一边是不舒心。”

“活脱脱就是守卫人的尴尬。”姜米说。

“是啊,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一天,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的绝不止我一个。那么多的家族,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怪物,那么庞大的势力和财富……失去了魔王这个共同的敌人,搞不好会是一场新的灾难。算了,不说这些破事儿了,前面有个休息站,咱们停下来吃点东西去。”

然而,这顿饭看来是吃不上了,两人就连把车开进休息站的停车区域都做不到。前方无数的车辆把高速公路堵得严严实实,有如一条长龙向前无限延伸,龙头消失在浓重的雾霾里。

姜米无奈地熄火。冯斯下车打听了一圈,满脸沮丧地回来了。

“因为雾霾能见度差,前面发生了连环车祸,听说至少死了四个人。”冯斯说,“高速已经封路了。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不过,我们也不缺吃的。”

他鬼鬼祟祟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悄悄用蠹痕变出了两个一次性饭盒。姜米打开饭盒,看见里面是一份有荤有素的盖饭,米饭颗粒饱满,蔬菜色泽光鲜,还有一个硕大的卤鸡腿。

“看来你以后要是真觉得直接变钱太内疚的话,沿着高速卖盒饭也挺不错的么。”姜米咬了一口鸡腿,“至少你付出了劳动,这鸡腿也比那些方便面好吃多了。”

姜米伸手指向公路两旁。已经不少附近的农民闻风而来,兜售高价开水和高价方便面——毕竟这一堵指不定得到什么时候了。

“你就不能稍微有追求一点儿吗?”冯斯一瞪眼,“要卖盒饭我也得回学校去卖,就算老子做不成大学生,也要吸点儿大学的仙气……咦?怎么是他?”

“怎么了?”姜米顺着冯斯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的中年农民,有一张粗鲁丑陋的面容。他正站在一辆货运大卡车旁边,焦躁地看着远方,嘴里骂骂咧咧。

“那是谁?”姜米问,“又是个什么守卫人吗?”

“不是。”冯斯的眼神显得很是奇异,“那是小樱的养父,名字叫关锁。”

“就是你说的那个对小樱又打又骂的人渣?”

“对,就是他。不过他原来是个胖子,没想到一两年不见瘦成了这样。”

冯斯没有看错。那个人就是关锁。两年前在关雪樱的家乡,他和这个人打过照面。此人粗鲁暴躁,对关雪樱动辄打骂,给冯斯留下的印象十分恶劣。事实上,当初关雪樱求他把她带出山村的时候,冯斯也曾犹豫过,毕竟他自己都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大学生,要照顾关雪樱恐怕也会很头疼。然而,正是因为不忍心看着关雪樱留在那里被关锁虐待,他最终还是咬着牙答应了。倘若不是把关雪樱带到了北京,后来的很多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此时此刻,居然又看到了无意间促成关雪樱出走的关锁,冯斯一时间不觉有些感慨。

“怎么了?想去和他说说话么?”姜米拍拍冯斯的肩膀。

“没必要,我和他能有什么话好说?”冯斯摇了摇头,“小樱的生活已经与他无关了。随他去吧。”

但这句话似乎说得早了点。没过多一会儿,百无聊赖等待着前方通路的关锁四处溜达着,走近了两人的车。他一眼就发现了冯斯,先是愣了愣,继而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甩开步子跑了过来。

“他不会是想找你打架吧?”姜米说,“当然以你现在的水平闭着眼睛也能收拾他了。”

“不像是要打架的样子。”冯斯说,“你看他的表情,倒像是挺高兴的。说不定是为了我带走小樱的事儿想要讹点钱。如果他想要钱,就给他吧,毕竟小樱还是他赚钱养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