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小小的花在那枯枝硬干上一绽即谢,可那一绽中似乎爆发了它生命中沉凝过的颜色!

却奴终于明白那一击是剑!

他见过肩胛与罗黑黑间的一战,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随手出剑。原来舞为自处,可击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无章法,只是随行随卧,随着身边景物转换,风云渐变,随意趁兴地教着他些什么。但因为身边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应和,却奴只觉得自己学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闭着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只有气味、冷暖、干湿,乃至声响、质地、色泽……

这呼吸有如一场煎洗,把他五脏六腑间的东西,有些仿佛涤荡掉了,有些又仿佛唤醒更生了,还有些,正在培育生长着。

直到那天傍晚,却奴盯着天边一抹奇怪的云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那天天气很阴,本没有什么晚霞,却奴远远望向东北方那一片山,却看见一团影影绰绰的乌云,奇怪的是云烟间含着的那抹奇异的红色。

那东西像云又不像云,相距太远,他看不清。

只觉得那一点色彩着实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态,顺着他的眼看去。

然后,肩胛手搭凉篷,一双细长的眼眯了起来。然后,只一瞬间,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没有动上一动。却奴为他那超常的静默感染上一丝不安,有些紧张地问:“那是什么云彩?”

只听肩胛的声音仿佛在梦游:

“那不是云。”

“那是烟。”

——“烽烟。”

独松岭上并不是只有一棵松树,而是独独只有松树。

一片松涛低吼成一片压抑的寂寞。千棵万棵,鳞皮针叶,耸列成阵。这里的松树,棵棵尽可合围。

弦月方升,素光如针,那月华一针一针地泻下,针尖对麦芒地跟这独松岭上的根根松针对战着。

却奴被肩胛带到独松岭上。肩胛带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树。却奴先开始什么也没看到,满眼尽都被那怒放的松针扎疼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松针,根根直竖,仿佛那松树怀着压抑一生的郁怒,饱满地张开了它们所有的绿刺。

过了好久,只听到一阵“哆哆”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斧头砍入木头时发出的声响。

只是这响声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声音更加低闷。

十数声之后,却奴只听到一边宿鸟惊飞,然后呼啦啦地一片响,在那一片茂密的松林中,只见一棵松树巍峨地倒了。

那里离他们立身之处不过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数寻丈,这一倒倒得声威烈烈。却奴只觉得自己立身的树干都是一阵摇晃。那根树倒地之声绝后,耳边重又听到“哆、哆”的声响。

不过又是十数声,就又有一棵松树轰然倒下。

有人在这深夜伐木,而且伐的都是这数百龄的老树。却奴只见一片密厚的松林间,一棵接一棵的有松树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实在是快。可就是这么着,也足足持续了近个把时辰,才放倒了数十棵大树。

却奴站在高枝上望去,只见一棵棵松树接连巍峨地倒地,那些松树依着一个圈子,向外缘压倒。不一时,已隐约可见厚密的松林间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突然有数十人齐声高歌,这响声骤然发起,声震暗夜,把却奴身子都震得一惊。

只听那歌声唱道:

长白山头知世郎,

纯着红罗锦背裆;

横矛侵天半,

轮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闻官军至,

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

斩头何所伤?

那歌声浓烈炽情,像在围剿的逼迫下,一小群人躲避着一大群人马,在密林间煎煮的一锅浓浓的野猪骨汤。

却奴只觉得身边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在颤。然后,只见那十数人当真如歌中所唱的,一个个穿着红罗十字锦背裆,出现在才伐出来的那片空地里。

如针月色下,只见他们个个身形彪悍,嗓子更是粗豪。赤着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着月光,反射得这深山密林里面满布着一种男人的意气。

却奴只觉身边肩胛身子猛地一抖,叹息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又梦呓般地道:“知世郎!”

——难道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却奴只见那十数个身穿红罗锦背裆的壮汉个个腰间别着斧头,那斧口闪着寒光。他们手里拿着另一把小巧些的斧头,他们已开始清理场地。

他们在这密松林间,开出来一块亩许大小的空场,这时运着斧头正把那倒地的数十株松树上的枝柯都斩下来。那些枝柯斩下后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场中央。然后,好大一堆松明火把一起燃了起来,点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红彻。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只闻到一片松香。却奴这时才望见,火光映衬下,那些壮汉们穿的红罗背裆已经相当破旧了。像过往年代中留下来的一点残血记忆。那是一片残破的红,红间露出筋肉,筋肉间可以想见入骨的伤疤。

他们以脚跺地,纵声高唱:“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却奴只见身边肩胛也喉头耸动,似恨不得跟他们一起高唱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那一瞬的激情瞬间也把却奴传染。记忆里朦朦胧胧地浮起了从小听来的传说中的烽火:隋末大乱,君王失道,天下烽烟顿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烟尘,一瞬之间蜂拥而起。那烟尘里搅扰起橙红的粉末,一时间,天下俱成沙场。屠狗功名,杀人事业,那些残酷狰狞的、壮怀激烈的情怀,本该已尽压服于开唐的风光,为何一瞬间又会被人如此唤起,令人如此遥想?

却奴只听肩胛缓缓道:“这是《无向辽东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时了。当年,长白山下,高句丽边,隋军百万,黑水浮尸。那一役劳民伤财,残破天下。突然之间,一歌涌起,无数健儿,不肯再为隋帝枉死。他们聚集在长白山下,上山食麋鹿,下山食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正是他们,点燃了隋末那漫天的烽火。可这激烈的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暴尸旷野。那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可就算是那样的场景,却还是让人怀念那命如草芥的时代啊,那轻身不顾、只秉一剑的疯狂!”

他口气间若叹若喟。

却奴想象着肩胛拄着一柄长剑,年少风华,遍体风尘地站在白骨沟渠边的样子。那涂满了一整个时代的残酷与仅属于个人的勇慨风华。

却见场中又来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许,只见中间一人向开始时执斧伐柯的人谢道:“在下辅胤,极感长白山知世郎诸叔父的盛情,小子这里代亡父先行谢过了。”

肩胛注目向那个人,只见那人生得身材细长,肢体间长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见他面目阴戾,容色青白。他全身着青,一方青布缠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纪好有三十余许,身上只见隋末以来,草野豪雄们才有的气味。

肩胛口里喃喃道:“辅胤?原来是辅伯的儿子。今天,他居然召齐知世郎‘斩平堂’诸执事,再燃长白山往日狼烟,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么?”

——辅伯又是何许人?

——只要是从当年乱世烽烟中走过来的人都会知道,那是指辅公袥。

当年他的大名,也曾声震大江南北。

当时正值隋末,他与杜伏威义兵兴起,同领淮右吴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锐“上募军”五千。因为杜伏威与辅公袥约为兄弟,“上募军”中人为尊敬辅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称为“辅伯”。

来人正是辅伯的儿子。这时他身边带了二十许人,个个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将。只见他们个个身上披麻戴孝,粗惨惨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阴冷。另有一个羽服高冠之士,仪表出尘,手执拂柄,飘飘然地立在辅胤身后。

肩胛盯了他一会儿,才自语道:“原来还有左游仙。”

“当年兵败之后,他居然还没有死。”

却奴低声问:“左游仙是谁?”

肩胛也低声答道:“就是当年以幻术与方技之术驰名一时的隋末羽士,他与辅公袥交好,却与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杜伏威惊于洛阳王世充之败,称臣归唐后,就是他一力说服辅公袥尽夺杜伏威留在江淮的部众,举兵而起,再度反唐的。”

那个身著红罗的“斩平堂”首领年纪好有四十许,生得豹头环眼。那么一身红衣穿在他身上,丝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让他显得更加剽悍。

肩胛望向他时,目光中就微露亲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头的力道看来还不减当年。

只见辅公袥的儿子辅胤这时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先季乱世,正当隋末。隋主失德,屡伐高丽,扰动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领‘知世郎’,天下首义,开倾覆隋祚之先声。余德不衰,至今为人敬仰。”

说着他冲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内,共敬长白山‘斩平堂’的义气风慨。小子辅胤,薄先父遗德,怀杀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马山河,重继父业之事就再休提了。不过父仇不报,非君子也。小子虽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这次不远千里,请诸位长白山的好汉出面,就是要正大光明地为先父报此大仇。”

说着,他伸手一招,身后已有人抱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来。

只见那小孩儿还不过四五岁,除了一件红肚兜,,全身上下什么都没穿。这时他并不能理解身边情势,还笑嘻嘻地,把一根指头含在嘴里,口角边略略流出一小摊涎水。他颈下挂着一把金锁,那场中的火光与诸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在他身上,只映得他全身上下,团圆如月。

辅胤一把接过那孩子,揪着他后颈上肥嫩的一块肉,就把他举了起来。那小儿这下吃疼,张嘴欲哭。却见辅胤缓步绕场一圈,将那小儿示之于众,口里恨声道:“这就是杜伏威的孙儿。小子无能,当时年幼,只见亡父与杜伏威情同兄弟,对他还一直敬仰。谁想他最终出卖家父,叛变归唐!令家父恨死于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没齿难忘。我辅门上下,早已发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灵。”

“今日,我就要杀了这孩儿,以为先父血食!”

说着,只听他身后二十多人暴喝了一声,那么多粗豪的嗓子一齐吼起来,当真声动山谷。

——看来他辅门上下,果然以杜家为血海深仇了。

自上岭后,却奴就见肩胛神情与平时迥异。

这时见到这么多强悍的人,还要杀一个小孩儿,他惊心之下,不敢直接动问,口里喃喃自语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杀掉他的孙儿?”

却见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口气中隐有伤憾:“杜伏威,那是我从前的朋友。”

小却一听说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兴致来。

只听肩胛道:“短短不过十数年,从武德七年至今,说起来并不算远吧,这天下,当真大多数人已记不得杜伏威是谁了。”

却奴觉得他口气颇为怪异。肩胛平时于人于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这时,却奴觉得,他的口气中、像是大有……伤憾。

只听肩胛如复习给自己听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齐州章丘人。少年时即生性豪荡,跳脱剽悍,不冶生业。正值隋末失政之际,与乡人辅公袥为总角之交。辅公袥当时也是一个贫儿,那时还在为姑家牧羊。据说公袥曾多次偷盗姑家的羊肉给杜伏威吃。县里为他姑家所请,捕盗甚急,他们两个遂相与亡命。那时杜伏威年纪不过十六,辅公袥大他几岁。杜伏威为人狡谲多算,渐渐身边聚集了数十盗贼,他善于营护众人,聚众剽掠,但用其计,无不奏效。出则为先导,退则为殿后,所以党羽归心,共推为主。”

“大业九年,他与辅伯同入长白山,结识了知世郎。我也就是在那里认识他的。我那时还年纪幼小,是跟师父一起经过长白山。他天生爱关爱人的脾气,只要是身边认识的人,无论老弱,都极为维护。他这人什么都不在乎,无论何时,脸上总带着笑。其实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寨里他呵爱部众,可在外面,他杀人溅血,不顾性命。每回到营中,他总还是那么开心地笑。我那时十一岁吧?常羡慕他那样跳脱激越的生命。有什么办法,那样的乱世,杀人是常事,不杀人就是被杀。我是羽门弟子,不可轻开杀戒。平时我恨血,可我不恨他溅血。他就像该活在那个乱世。像他那样的人,杀人好像也没什么血腥气,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苦恶血腥里泡过来的。这世上,我只见两个人杀人没什么血腥气,一个是他,一个就是秦王李世民。其实我觉得,一直到武德七年,他死时,都三十出头了,可哪怕他活了一辈子,从始至终,他都还只是个少年。”

说着,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来:“他在血泊中泡大,可他的心智依旧健全。他从不无谓杀人。那攻攻杀杀的乱局本是人世间铁定的游戏,他不过是这游戏中长大的少年。后来他离开长白山,回到江东,见苗海潮摧众残暴,就派辅公袥以一言谕之:‘天下共苦隋,豪杰相与起义。惜力弱势分,不相统御。若能合则势强,可破隋矣!公能为主,我且从;不然,一战以决。’——这是他的口气。苗海潮惊惧之下,就此降服于他。此后他又败隋将宋颢,将宋颢军引入葭榛泽,顺风纵火,一时杀之。再斗海陵贼赵破阵,只身引亲卫十人,持牛肉酒水往见赵破阵于其中军营帐中。帐外赵破阵贼兵数千,伏威随身卫士仅十人,可他于酒席间突斩赵破阵,收服其军。此后又连破隋右御卫将军陈棱、吴王李子通,自号江南总管,东南道大总管,楚王,一时势压大江南北。”

“可惜,就是从那时起,他当年交同刎颈的好兄弟辅公袥,却与他心生猜忌。”

他望着左游仙:“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自己创建不了什么,可一旦见到别人事成,即心痒难熬,就会在其中制造裂缝,好让自己像蛆一样地钻进去,活在那里、烂在那里。”

“杜伏威与辅公袥大致就是为了权势,加上小人挑拨,才从此心有芥蒂的。其实我知道,终他一生,何曾在乎过什么权势!我们在一起时,我最喜欢的是他杀敌破阵后归来的样子,哪怕现时他已统御千军万马,背着人时,还不过似当时的一个偷羊小贼。”

肩胛微微笑了下:“这辈子,他什么都干过,从偷羊小贼,到无赖少年,到义师首领,到称王做帅,甚至差点儿当了皇帝。哪怕后来归唐,也算位极人臣,做了太子少保。可这些,他从来略不当意。他一直就不是个恋栈之人,可他太爱这场生命了,爱得视之为游戏。这辈子的游戏他都玩得很好,好到后来,他突然一切厌倦了。秦王势起后,他知道战之难胜,不想多杀伤人命,竟自归唐求和。他只身入长安,抛却万事,封太子少保后,闭门锁居,烧丹炼汞,苦求成仙。旁人有笑他傻的,有觉得他聪明、这样做是为了自保的。其实,不过是那漫天烽火地走过来,他实在厌倦了。也许,他知道那种追求永恒的早夭反而更适合当时的形势也更适合他的脾气。最后,武德七年,他是笑着喝了丹药,中云母之毒死的。”

“他走时已无牵挂。因为他归唐时,辅公袥为左游仙挑唆,即起兵反唐。他留在江南的旧日部众,尽为辅公袥所夺,他的心爱部下王雄诞,为辅公袥所杀。他与辅公袥,只怕都觉得对方背叛了自己。两人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说来烦难。但两家的深仇,却是种于那时。”

却奴还是头一次听人详详细细给他讲解一代豪杰的一生。

可在肩胛的口气里,那豪杰却似始终是个贪玩不过的少年。却奴只敏感到肩胛那轻松的口气里似压抑着一种极深的情感。却奴朦朦胧胧地想:杜伏威之于肩胛,是不是就像肩胛之于自己?

只是他们年纪更相近些,其间亲密,却不是自己这小孩儿所能知的吧?

却听底下忽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那是那堆被伐之松上砍下来的枝柯,这时已熊熊地燃了。辅胤抓着那孩子,冲南方先跪地一拜,哽声长叫道:“爹,孩儿今日来为你复仇了。”

说着他再拜站起,拎着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口里高叫道:“爹,你英灵不远,儿送血食,哀哉尚飨!”

那小儿这才惊觉到危险,挣扎着嫩藕样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