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游仙的风鉴之学,当今天下,除了李淳风,只怕无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铁板桥之势折下,避过那一击。

窦线娘手上铁线再度击空。她手腕一沉,空气中“丝丝”做响,只见那铁线横绕之势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铁线扭异之极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这一势控制力道当真丰沛无比,难为她一个女流怎么做到!

却奴只见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铁线,人却仅差毫厘地险险地从那线上翻了个身过来。那一下身法却奴感觉见过,像云韶厅上他那望云一舞的舞步。可他却见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轻敌,空中飘下几根发屑,那却是被铁线带到的肩胛的发。

为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众个个屏息无声。眼见窦线娘手中铁线击地,再无回转余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击之时了。却见窦线娘左手一挥,一只雪白的银钱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个跟头向后翻出,窦线娘更不手软,右手中指一弹,居然又是一道红线缠缚而来。

肩胛分明已经动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这破线!”

他本要落地的跟头被迫又向后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却听窦线娘抓住时机道:“你掉了,就算你输了!”

说着,土台之上,只见细光迭冒,一根根彩线,赤、橙、黄、绿……青的、蓝的、紫的……依次追杀出来。

肩胛的脚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边缘。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拨剑。可窦线娘出线比他拔剑都要快。

肩胛的剑拔得很慢,他拔剑之时,即已在蓄势,哪怕情境极险,却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让人心惊。

他一剑未曾拔出,窦线娘手上黑、白两线,与七色线共已九线皆出。

台下有子弟们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问道:“他怎么拔剑这么慢?”

那师长却眼都不眨地看着土台上的争斗,不敢分神,语速极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后你一旦碰上,千万别碰这块‘小骨头’!”

却奴只见肩胛身形闪避,他本是爱舞之人,这时情急之下,动作仓惶,却犹有种云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双脚搭在土台边上,再不能退,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转趋避。他一手松驰,一手紧张地探入那松驰的手的袖中。剑锋方露。那九条丝线迭出已毕,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气,却忽面色一变,一个倒翻,人已凭空而起!

——居然还有第十根!

窦线娘的第十根线是无色的,那是用冰蚕丝织就,这时毫无声息地击出,卷至肩胛胫边他才发觉。他一跃而起已略迟了迟,一长堆裤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带着他历经多年犹未磨折的锋锐,上面刮着长长一条红痕,那是被那冰蚕蛟丝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声,他袖中的剑终于拔出!

他的剑是一把窄刃,窦线娘见他终于出剑,手中的十线或击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见到一片缭乱。可那晃动的色彩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这些色彩掩盖下,还有一根这暗夜中断难分辨的透明的绝杀之线。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气。他头下脚上,距地丈许,一剑指下,却忽伸指弹了一弹他手中的那柄剑。

这一声弹剑,余声格外悠长。

场中识者已有人叫了一声:“吟者剑!”

——原来这把剑,剑名“吟者”!

那一声有音无韵,却若合拍节。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窜,如有舞意。

随着那剑吟之声发出,窦线娘手中的彩线忽难为人见的和声而颤。那是一种复杂的共振,就在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线因为轻轻的颤动已隐约可见。

然后肩胛一剑奔来!

他此时的剑招竟如此的慢。场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这叫什么招术,怎么这么长,这么慢?”

没错,肩胛这一招施出极慢,它寻隙而进,点啄剥磕,线路即长,剑势又微妙已极,全凭剑尖那一点轻颤,即维持着剑吟,又剥啄向那根根长线。

窦线娘就脸色一变:羽门剑法,果然滑翔如羽,却可剥啄如喙!

她手中的长线如龙如蛇,有时因剧烈震颤,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长龙;有时又其细如缕,蠕蠕而动,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凭那剑尖的接触借力,始终羽游于天。

他的剑势如喙,精准尖利,啄向它该啄之处。满场屏息,却奴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之声,这呼吸之声压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见窦线娘十根长线均已收回,缠结自身,飞旋腾转,她像是在把自己缠成了一只茧。

却听场中识者已惊叹了一声:“结茧、那是‘老母庵’的结茧!大家伙儿看清了,接下来就会是‘蝶变’!”

“此一战成败,估计就在此刻了!”

他一语点醒,点得台下诸人个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样灿烂与辉煌的一场“蝶变”!

却奴只见,当那茧越缠越厚,越缠越密,到经纬靡乱,纠结得不可透风时,猛地,一场光丝色影就爆发开来。那样一线线、一丝丝、一缕缕的色彩,那样满天的散落舞动,较之雀屏之开,更显缤纷杂乱!

却奴猛地见到窦线娘一张脸儿也抬了起来,她的头颈还在随身转动,可一张脸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头顶的枯发也一时舞起,那发间夹杂着一块块秃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为惭。那是她的枯窘、寂落、无奈、与挣扎。就算发枯如草,就算斑杂带癣,可她已茧成“蝶变”!

——她那一刻的美丽让却奴一时不由得眼目炫迷!

这“蝶变”带来的色爆之间自有不连贯处,可那不连惯处恍如时间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间的结疤,恍如她发际的枯斑,于满地辉煌中反激成另一种执着不舍的荒凉炫然。

肩胛叫了一声“好!”

然后只见他那一剑终究化羽,先是轻洁如羽,继之那羽毛的影子飘落,空中却没有飞鸟的痕迹。

几不为人所见的,他的脱羽之剑,如一只鸟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破却时空的在那茧破蝶变间轻轻一触。

满空的光丝彩线轻轻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闪,伸手已带住了却奴的手,带着却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窦线娘脸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数年——苦修十数年才得来的这一场从未施出的“蝶变”,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现绝望,却听肩胛边退边叫道:“十年之约,慎守勿忘!”

“十年之内,你们都不能再找这孩子的麻烦……”

※※※

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却奴只觉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飞”的快乐。

那是怎样的“飞”啊,飞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梦魇,飞出了从前的桎梏黯淡,飞向了风……

风在两肋,这种感觉真好。

直到奔出数里之外,遥遥的夜在草野边处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与却奴方停了下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转也不转。

肩胛也郑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语。

过了好久,肩胛才问了一声:“你真是李建成的儿子?”

却奴摇了摇头。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气。

可却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亲是谁?”

却奴低下头,觉得有点羞愧。他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儿……”

“他小名儿、沁毗沙门。”

肩胛猛地屏住了气,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却奴看着。

却奴都被他看慌了。

却奴只觉得他眼中的神色颇为复杂: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慨叹……

直到却奴在他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怜惜来。

可他不确定那丝怜惜。他想扑到肩胛的怀里去,又觉得两人之间像隔着点什么,让他不敢。

好久,才听肩胛道:“那么,你是一个王子了。”

却奴觉得茫然。

肩胛那难测的语气令他茫然。

终于,他在肩胛的唇边看到一丝笑意。

然后,肩胛的双手抚到了他的两肩,终于有所决定的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爱怜有些喟叹地在却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破阵乐

——大唐贞观一十五年。

正月辛巳,李世民如洛阳宫,卫士崔卿、刁文懿谋反,事败伏诛。

三月戊辰,皇帝如襄城宫。

四月辛卯,诏以来岁二月有事于泰山。

六月已酉,有星孛于太微……

正是六月初,玄武门外,一个少年静静地坐着。

他在心里数着皇上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