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中,蛇鼠横行,龙涎满地,可若细论起,还有谁可以当得上矫若游龙的称誉?敢以“游龙”为号的,除了罗卷,还有谁个?

李浅墨纵目东南,只见那片桑林之上,枝丫上的积雪忽纷纷坠落。那一道雪痕飞快地向南画过,那是一道触目可见的雪廊,像一条夹道中,雪籽与阳光齐落,那正是罗卷奔腾的方向。

那一道雪瀑,曲折前行,蜿如龙迹。

桑林中,罗卷终于锁定了目标。

然后,一切都停了。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指挥这场杀局的是你?”

桑林上空的雪落得也慢了,像一场狂风,一场龙驭骊翔后的鳞羽遗迹。

“游龙”罗卷的尺蠖剑,想来已停在那主阵人的喉边。

好半晌,才听明先生强自镇定后的声音:“你辱我太原王门太甚,辱我主人太甚!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出不得这阀阅大阵。主公已传下话,谁杀了‘天罗卷’,谁就可以此为聘,迎娶我们二小姐子婳女史。”

说着,明先生忽放声大笑:“只凭此一条,五姓中所有子弟,欲杀你之人,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九。你永生逃不出这‘屠龙’之令的。”

五姓子弟都静了下来。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明先生是汲镂王家除了家主王乘禹外第一重要的人物。没有人敢轻易误了他的性命。

罗卷分明沉默了下,忽纵声而笑:“大野规矩,人若图我,我必灭之!” 一顿忽笑道,“可谁说你想杀我,我就一定要杀你?”

他声音未罢,人忽挟剑飞遁。

他这一式,缩如尺蠖,展若游龙,在“阀阅大阵”中,人人以为他必杀明先生之际,出人意料,猛然远逸。竟借此一隙之机,窥破阵法缺漏,尺蠖为形,如雪龙入水,一化无痕。

阀阅大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如漏缝隙,却须织补。在高手眼中,那织补的时间,却足够脱身之机。

五姓中子弟一怔之下,重组大阵,可罗卷已滑行到阵式边际。五姓中子弟几乎人人大骂——今日大好良机,眼看就要为明先生误去,一时恨不得明先生刚才悍不畏死,一颈向那剑尖撞去!那么罗卷此时,必遭擒矣。

可骂归骂,阀阅大阵已拦不住罗卷的逸去之势。

李浅墨身形一动,知道再迟就来不及了,闪身祠堂之中,一把挟起柘柘,心中想到的却是:尽多可杀人!

——尽多可杀人……原来这一句背后,是更多的不可杀、不必杀之人!

他心中敞亮,几乎开口欲笑。一时只觉得谷神祠门外的春光似乎都破芽欲出了。他只觉得罗卷似教会了自己很多,那倦然傲然的表面下,凛烈尽处是温和,像冬的心子里包裹了一个嫩芽的春天。

他挟起柘柘,就待向西逸去。

可这时,他忽听到一个声音:“五姓子弟,却也被你玩弄得太过轻易了。”

李浅墨一怔,猛地停身。适才,他听出罗卷分明已逸出阵外。可那声音一出,他分明就此被阻。

令李浅墨愕然的是:那声音之下,显出的内息劲气,其沉厚凌厉,绝非寻常。

那来的,分明是个绝顶高手!

却听那声音道:“本来,我不该现身。小儿辈杀敌,我只看着好了。要杀你,也该以一对一,不淌这趟浑水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你很难追。追到时,可惜晚了,满场都是小字辈,我不好跟他们争功的。如果你刚才杀了明明德,然后逃逸远去,我绝不出手。但你这般猫捉耗子,视五姓门下为何等之人?视我山东旧族为何等之物?

“如不杀你,必落得让天下人讪笑!”

李浅墨好奇心起,再也顾不得,挟了柘柘,竟不向西奔去,而是直落向街对面,接着跃上屋檐,要看他个仔细。

却见那茅屋后面的桑树林中,雪泥零乱。那一片狼藉尽处,是那片桑林的尽头。桑林之外,就是田野。以罗卷轻功,一入平畴,单身远逸,那是谁也追他不及的吧?

可一个壮大的身影稳稳地在桑林尽处,背向平田,端端正正地拦住了罗卷去路。

那人年纪似四十有几,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留着浓浓的一点唇髭,那态度,分明有一种中年男人已全不在乎自己形貌的泰然自处。

那人完全没有拉开功架,因为无论怎么站着,是攻是守,他功架已成。

那人,沉得像千斤坠似的,稳稳地立在那里,仿佛足下长出了好多条腕许粗根,直插地底。又像一道坝,拦尽九派黄流。

罗卷身姿挺拔,正立在那人身前。

那人只见脚下生根,罗卷却似挺如一树。他的身姿,哪怕相隔若许年,犹还是当年李浅墨小时一见他时那样的挺然俊俏。

可罗卷的声音沉稳了下来。望着那人,即不跳脱也不飞扬地道:“李泽底?”

李浅墨心中一跳——来人居然是李泽底?

号称五姓族中,壮年之龄的不二高手李泽底?

李姓依族望,在天下人口中被呼为“泽底李”,与“岗头卢”并称。“岗头泽底”四字,已成形容家世繁盛的俗语。

这人在草野中,被人直接以“李泽底”称名。其雄霸之气,并世谁及?

“何必再说?”那中年人忽然出手,端端方方的一掌就向罗卷拍去。

这一式全无花巧,罗卷难得地也正容相对,不知怎么,他似为惜剑,竟将刃藏肘后,以剑柄为锋,向前击去。

突然地,两人身子就顿了顿——像两根桩子似的向地上顿了顿。

李泽底面色一黑。

李浅墨只见罗卷肘后的尺蠖剑忽一阵蜷曲。

二话不说,李泽底第二掌又平平击来。罗卷犹藏锋肘后,以剑柄相迎。这一次,只见他肘后的剑锋颤得越加厉害。

他们两人出招都似缓缓而出,如遭重力。

李浅墨紧张得都不敢呼吸,眼见得罗卷肘后之锋越颤越烈,竟至蜷曲,直至最后,都蜷如尺蠖,浑圆如蛋。

他情知,罗卷功夫,并不以力胜,所以他分明是在以剑卸力。

耳中只听到两人都重重一哼。

他们收势也都极缓慢,仿佛是怕给对手留下哪怕一隙之机,让对方有反击之隙!

那李泽底侧身收掌之势,仿佛练功时收功也似。罗卷的尺蠖剑越向回收,剑刃就越长,慢慢伸展,可两人口边都隐有血迹。

谁都不知道他们要收多久。

猛然地,李泽底第三掌重又击出。

这一击,李浅墨只觉眼前如受重压,忍不住跟着哼了一声。

他仿佛感觉,那泽底的无穷黑沼,竟借着那一式狂泻而出,狂压而下,泥石奔流、腥稠泻地,黑狱突临一般,直要笼罩、沉陷罗卷于万顷泥沼之下。

而罗卷身后,近百名五姓子弟已黑压压压上。

那阀阅大阵重又成形,密实实的,层级分明,等次森严,威临罗卷背后!

而这时,罗卷已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却见他突然出手。这一下却改慢为快,且是极快。

那尺蠖剑猛地在他肘后翻出,他逆肘出剑,那剑挟着刚才的蜷曲之势,竟弹出了一道跃龙。

——大野龙腾,想来不过如是!

那尺蠖剑龙鳞暴涨,光耀桑林。罗卷身形飞起,欲以那天罗舒卷之势,逃出那泥沼黑狱、阀阅大阵之外。

一场大战,转瞬将至!

哪怕李浅墨虽眼见着罗卷那“天罗卷”、“尺蠖剑”将作飞腾。可他心中明白,罗卷已无机会!

——漫漫大野,仅此游龙。

可惜,无论是李泽底,还是阀阅大阵,若只当其一,罗卷都还有机会。而现在,他腹背受敌。

李浅墨的拳头忽然握紧。

他手心出汗,只觉得披风内的“吟者剑”这时都抖然而颤。

他唯一要想的就是:自己若出手,以自己的全无经验,会不会白给罗卷添乱?

可就在这时,一片马蹄声忽然传来。那不是一匹两匹马,而是不知数十还是上百匹马。李浅墨第一反应就是:“响马”们回来了!

可是——不!

他期望着“响马”重来,当年,隋末乱世,就是那批响马,那曾经的大野烽火,烧痛了旧日门阀望族。

可惜来的不是!

那沉压压的马蹄声,奔腾郁怒,沛然雄壮。

李浅墨心生绝望:当此危局,难道五姓中备的,还有援兵?

【五、华丽缘】

夕阳西下。

这是立春以来头一个温暖的夕阳。所有人都已散尽的许铺街上,空落落地正好迎接这充满无数善意的阳光。

尘土是阳光最好的伴侣,只要光线适和,它们就会在那光与光的交叉间跳起舞来,因为只有那一刻,他们才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金色的。趁着那一点微暖的地气,在想象中自己长出了脚,那脚在光线中却变成了翅膀。

那一种踢踏的快乐很少有人知道。

而李浅墨,跟随过一个舞者日久,他是知道一个舞者的快乐的。

所以这时,他静静地躺在不知谁家的一个麦秸垛上。

收割过久的麦草本身带着略呈灰败的色泽。

但这时,阳光恰好。夕阳华丽丽地落下,那麦草也自显出一种金黄的光晕。虽然麦草垛上还积着点雪,那雪这时正枕在李浅墨的脖梗子下,可这让他非常快乐……

漫漫世路,坎坷生年,身上的皮屑脱落下来,带着所有的过往,和着这灰尘,在那夕阳中舞动。

刚才的险局恍如一梦,又在他眼前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