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伸手摸了摸李浅墨的脸:“小弟弟,不知怎么,许是投缘,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好喜欢。这一句,你不用当做是我想请出你师父,为我出头,使用心计的虚情假意的。”

她那一摸还带着轻轻一捏。

李浅墨本该不会任谁这么捏他的脸吧?

可愣怔之下,他居然被动地接受了。

然后,眼看着她解马、执鞭、登辕,架着那朱轮的马车,碾碎了所有虚假的霞光,振铎而去了。

入夜了,风很凉。柘柘在谷神祠内睡着了。

李浅墨睡不着,他抱着膝盖坐在谷神祠外。

他在残存的冬里嗅着春的气息。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要静下来想一想。

他感受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些年,他跟着师父,从最开始走出长安,到后来四处流浪,他见识过很多。这片土地也太广褒了,广褒得让他很难轻易说出自己对他的感觉。

那些广川秀岭,深谷大壑自不必说,让他陷入沉思的却是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与那些事。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面风筝,一面几乎冰做的风筝。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王子婳要自己转告罗卷的那些话,可罗卷在哪儿呢?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定还能再见到他?

想起罗卷,李浅墨心中不由有些兴奋。已经人去楼空的许铺,怎么突然有人在放风筝?他的心突突直跳,能这么率性而为的——南来无过肩胛,北去必是罗卷吧!

如果不是天上有月光,如果不是地上还有雪光,如果不是那星月之光落在雪上那微微的折射,他不可能看到那片风筝。

——因为,那风稳恍非实体,他竟是透明的!可月光雪色交激下,李浅墨却在远远的桑林梢外看到了那片薄彩。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向那片风筝奔去。

循着许铺边那条小河的潺潺之声,他向东,追到了桑林外的那片田野。

那田野背倚一山,山势平坦。田畴的广阔是那平坦山势的延续。田野上还有雪,一整片一整片广阔的雪。遥远的密林黑黝黝地勾出了这片田野的尽头。

田野之上,是一大片暗蓝的天,像烧得不那么纯的浑浊的琉璃。

田野上躺着一个人,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喜欢这样眠风卧雪。

那人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那风筝,就挂在那片天上。

薄云轻翳,月华微淡,四野岑寂,天若琉璃。

而那人果然是罗卷。

枕着风雪而卧的罗卷肯定知道李浅墨来了。可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天上的风筝。

可他的无言,似也暗含一种接纳。那静静的沉默,像以沉默为毯,在身边寒凉的雪地上铺着,留给李浅墨一席同坐之地。

李浅墨也就在他身边坐下。他抱着自己的膝。

那薄薄的风筝像泯没了两人之间年龄的距离。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小。

蓦地,罗卷忽然问道:“你见过子婳了?”

李浅墨点点头。

罗卷轻微一笑:“她是不是告诉了你很多对我的警告?”

李浅墨一怔。

罗卷却忽道:“不是我有过很多女人,是很多女人有过我。”

李浅墨不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只知罗卷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六、虎之伥】

一坛新酒。

两个人。

其实酒还未熟,它本被埋在土谷祠地下。那地方照说隐秘,寻常人很难找到。可这也挡不住柘柘的鼻子。

李浅墨与罗卷跃到高高的谷神祠屋顶。罗卷举着酒坛看了又看,用鼻子隔着泥封嗅了嗅,似在疑惑柘柘是怎么把它找到的。突然他就开口,仿佛随意地问:“你师父呢?”

李浅墨怔了怔,原来他认出了自己。

罗卷淡淡道:“我只不过从你身上那木樨香气里知道你见过……子婳。她喜欢用这种香气。而且,善识百派千流,她既然会找上你,你的来历必然就有些不同。”

他还在用鼻子绕着那坛子嗅:“何况你身法里羽门弟子的痕迹如此之重。我就算再没见识,对所谓‘南肩胛,北罗卷’里、那位我忝陪其侧、勉强与之一起列名的人也多少该有些了解吧?”

他言下味道相当古怪。

李浅墨怔怔地看着他,想:以他如此骄傲的人,当然不甘心列名人后的吧?

可这倒不影响自己对他的观感。

甚至觉得,那个消息,那个自己一向不愿吐之于口,仿佛一旦吐出口,就与肩胛人天永隔的消息,倒不妨告诉他的。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晌,才道:“他走了。”

罗卷明显愣了愣:走了?肩胛走了?

李浅墨淡淡道:“为了我,他与李靖大战三轮。当时,他本已带伤,明德堂上长天一刺之后,他身上一直有伤。可他,居然还借内息之战,治好了李靖的内痨,逼他答应了三件事……”

“然后,他就走了。”

他原来以为,这段事,一旦想起,会是如何的痛彻心肺。可今日终于有机会说出时,却只觉得心头平静。原来,就算吐出口,就算承认。他,依旧还会在某个深处,陪在自己身边,依旧如此,依旧没走。

罗卷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明德堂,长天刺,李靖……”

原来,自大野龙蛇会力败窦线娘后,肩胛久未露面。而明德堂的长天一刺之事却早已流传出去,成为他传闻中的最后一战。那样的羽化一战,无需渲染,就足以名动大野。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一战之后,竟还有肩胛与李靖、红拂的一役。

罗卷说不出话来,忽一掌拍去那酒坛上的泥封。

这一下,他用力没控制住,不只拍去泥封,连坛口一圈的边沿也被他如刀切斧砍般地拍去了。坛中酒本就满,一时溢了出来,漫了他一手。

罗卷忽抬手就唇,啜那腕上的酒。

酒只几滴,难填焦渴。人已去,终古长缺。

那个消息一经吐口,四野的空间在两人感觉中,猛地似空了一大块,就是许铺四周桑林弥漫,黑黝高耸,也封挡不住。

那是一种猛然压来的寂寞,哪怕当年的大野烽火,如今的开唐盛世,也填不尽两人心中的空落。

罗卷啜饮不止,可腕上的酒早已风干。他忽然仰天狼啸——他出自幽州,那里本天高地旷,群狼夜号的场面想来他久已惯经。他这一号,足有盏茶光景,那声音,如失群踯躅,旷野难奈;兔死狐悲,谁识其味?

只见他仰面向天,一声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筑,流水高山,莶漫于野,那是大野荆棘之属独有的凭吊,欲招其魂,先伤已神。

直到那一啸宁静,李浅墨脸上的两行泪水长流下来,都已风干。

罗卷忽道:“他现在死了,或许我终于可以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很想见他,和他喝一坛酒,击两声悲筑。”

他面带苦涩地笑了下:“可是,为虚名所误、虚荣所误。为了那一点荒唐可笑的矜持之心,落得此生做不得伯牙子期,平白把那一见之缘耽误。”

肩胛毕竟是他同时代的人。他的悲慨也不是李浅墨所能全懂的吧?

罗卷苦笑了下:“浮生如尔,季子挂剑。人总是为一点骄傲,天知道会错过些什么。”

他言来坦荡,李浅墨也说不出什么。

罗卷忽一甩头发:“喝酒!”

一坛酒,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

忽听得脚步声响,李浅墨低头一看,却见柘柘正在院子里,抬着头,跺着脚,眼巴巴地向上看着。

一颗大大的头挂在他细细的颈子上,显得又稚气又吃力。

李浅墨这才想起:这小人儿也是万分贪酒的。

他冲罗卷一示意,罗卷看到那么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端着个酒碗站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手中坛子一倾,一束酒泉就如虹下泻地向柘柘碗中奔去。

却见柘柘慌里慌张,抱着酒碗,去接那酒泉。

本来罗卷手里有准儿,酒流所向正是那酒碗。可柘柘慌慌张张,生恐接它不住,手里一只酒碗东迎西送,脚下步履更是东倒西歪,这酒倒不好注了。

罗卷吸了口气,抱着那坛子,屏声静气,对准柘柘不停晃动的酒碗,催动真气,控制那酒泉落点,这一下也甚是耗神,因为全猜不准这小人儿下一步会怎么落脚,手中的酒碗又歪向哪里?

好容易才把那酒碗将将灌满,终究没有一滴洒落。

可这一下忙乱,已弄得柘柘在院子里一阵气喘吁吁,连罗卷也额头沁汗。

却见那小人儿,端的正是谷神祠中找到的一个破碗。这时把碗才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就似醉了。

它好酒,却量最浅,没两口,就醉得东倒西歪,还自一口口吞着碗中那剩酒,生恐错过一滴。可喝着喝着,就见它浑身发颤。

李浅墨方要下去扶它,却见夜色里,它渐渐变得毛发皆碧,整个人跟野性突发的山精也似,一步步飘摇,好似一棵树醉倒在风里。

他扶了扶额,突然自己向院子中一个土坑里栽去,李浅墨方才一惊,生怕它跌疼了。却见它一倒下去,就落地生根,李浅墨只觉自己眼中,它忽幻化成了一棵树。乱蓬蓬、油碧碧,这残雪之冬里本不该有的一棵树!还枝枝叶叶,蒙蒙眬眬的绿。

李浅墨一时惊倒。

罗卷只扫了一眼,淡淡道:“是山魈们的小把戏。”

他掉头看向李浅墨:“你是哪儿找到它的?却是个好玩伴。”

李浅墨含笑不答,望着罗卷,突然道:“你该知道五姓中人正在追杀你,她也叫你往南去,为什么还偏偏赶向这北边来?”

罗卷以指扣坛,测那坛中余酒还有多少,望着天边出了一会儿神,才答道:“我在追杀一个人。我追他已整整七年。最近,才重又访到他的踪迹。”

他一拍手,冷笑道:“七年!”

人生中能有几个七年?又有几人居然可以被罗卷追杀七年,还活了下去?

李浅墨一时满眼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