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中突现杀气——那杀气狂悍得让李浅墨都如坐针毡。

只听罗卷事隔多年,犹是大怒如狂地道:“可我到了不老寨,居然发现……居然发现……居然……”他居然口吃起来,顿了顿,他才能接着道,“不老寨中‘九连环’,叶氏一门,一家三十七口,居然横尸一寨!”

“那叶旎……”他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怒起之下,一掌拍碎了手中酒坛。

那碎陶划破了他的手。手上的血一时与剩余的酒齐流。

李浅墨目瞪口呆:这世上、这世上……被杀戮者与杀戮者之间,身份居然转变得如此之快!

只听罗卷怒道:“他妈的!还等什么?

“那小子现在隐身天策府卵翼之下,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取他性命?他投身西州募,不知手握什么隐秘。嘿嘿,嘿嘿……”

他忽侧望向李浅墨,只喝了一声:“走!”

——走?走到哪里去?

只听罗卷怒道:“跟我去杀了那虎伥!”一语方罢,他的身影腾飞而起。

李浅墨激动之下,又兼担心,身形不由立时腾起追去。

他二人身形才动,如两只大鸟穿空而去,院子里的柘柘就在这时醒来。

它望着两个人的身形,忽然满眼是泪。

白天,天策府护翼现身许铺地界的共有百骑。正是他们,惊散了五姓中人与罗卷的对战。

毕竟,五姓中人,轻易也不敢招惹朝廷的。这时,入夜以来,那天策府护翼就驻营在距许铺不足二十里的龚家坡上。龚家坡一坡高坦,覃千河军马出身,哪怕现在统领的是针对大野龙蛇、天下五姓之类的草野势力,驻军极为严谨。

数十个帐蓬连绵环绕,虽不设辕门,但警戒森严。

入唐以来,天下平定,就算草野龙蛇犹在,也久已无人敢犯天策府护翼的威严。

可这一夜,将近三更,居然啸叫声起,有人来袭。

来袭的共只两人。可这两人之势,竟锋利已极。

他们居然能在天策府护翼的帐蓬丛中,环匝两道,冲闯三度,锐气不泄,搔扰近一更次。

覃千河是个谨慎端严之人,未料敌情前,不轻易发力。他下令诸军回环自保,可饶是如此,犹被对方伤了数人,好在俱远未至命。

来敌未通报姓名,覃千河也一直在中军帐中手抚他剑上苍绿的镡环,默坐了一更。直至最后听来人空中喝道:“虎伥虎伥,无论你隐身何处,此命归我,此债必还。”

那声音起时,敌手却已随声去远。

覃千河面色宁静:怪不得阿堵这样人物,“泉下”中的先辈好手,居然都来应西州之募,原来是有此大仇。

直至敌人去远,手下军士来回报伤损情况。覃千河看了抬来的伤者,才肯判断道:“只伤不杀,慎于人命,如此飙劲,又如此剑势……当是罗卷。”

他望向帐外:只是另一人,另一个人……难道是肩胛复出,且与罗卷联手?

如果真是如此,那关于虎伥、关于他手中的东西,关于西州募……看来自己一人势单,是必定料理不了的了。

他暗自思量着自己与袁天罡和许灞的关系,叹了一声,也许只有,低下一点身段,请他们也出手了?

【七、亡国花】

——静静的小山冈下,只听得一个人呜呜地在哭。

李浅墨循声望去,却不敢认,只觉得那声音好似柘柘,可身形却又不像,似乎比柘柘高出了小半个头。

可它肩膀耸动的姿势,像一棵小树临风的悸动,那分明又全似柘柘。

这时罗卷已去。踩踏连营后,罗卷依旧未寻得虎伥,忽然兴尽,忽显疲倦,道别都懒得跟李浅墨道别一声,抽身就走。

李浅墨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分明不想让自己再度跟上。只觉得他的热情燃得快,熄得也快。可叫人难以割舍的并不是他的那份热情,而是他心中那一点梗梗难灭的、已非热情所能形容的怅惘。

当年幽州子弟,所余有几?大野龙蛇,所存有几?他就是这已渐平息的时代里那犹不甘消歇的传说。

李浅墨在分手的那个小山冈上站了很久,最后才听到身后传来哭声。

他循着哭声来到山冈下面。走近时,才发现,那哭着的果然是柘柘。

只不知怎么分别才不过一会儿,它的身量忽长高了许多。

李浅墨只听柘柘哭道:“你不理我!自从你见到那个什么‘汲镂王’家的小姐后,就不太想理我!”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是哪儿跟哪儿?可他知道,跟这个小山魈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何况,他无法忍受它一个人背着身子在这样的暗夜里哭。

只听柘柘哭道:“难道只有她长得好看?或者只有她的声音才最好听?”李浅墨忽觉得它的声音也在变化,都变得有些娇柔了。

却听柘柘道:“你别把我当个随便哪个小孩儿都能碰到的山魈怪物。”

它忽在暗影里一抹脸,赌气似的道:“你以为,我就不能长得好看?我就不能变成一个美人?而且还是比所有的女人,无论王子婳还是别的什么什么……都好看的美人?”

“要知道我是山魈,我可是山魈!我的本事可大着呢!”说着,它猛一回脸。

这一回头,却让李浅墨呆立当场。

只见——柘柘脸上的皱纹忽变淡了很多。它的一张面皮本来苍老干硬,可这时像磨去了所有的风尘倦色,露出一种奶酥般的细白来。

那奶白的皮肤上面虽依旧还有皱纹,但浅浅的,仿佛隔夜的奶上泛起的一点皮子,那是奶水结出的温柔的涟漪。而她细白的皮肤上,竟高鼻深目,瞳碧如潭。她这时的身量已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只见它一扭脸,一甩头,一头头发在这乱夜里竟根根成辫,那是一连串的细密的小小发辫,每个发股盘曲处,亮晶晶的,似乎都挂着露珠。

而她的发辫上,那沉沉的黑中竟闪着奇异的碧色,似是里面夹杂着很多闪绿的丝线。而她的睫毛是那么长、那么长,绒绒的,仿佛黏稠的草,在眼睑上掩着碧玉般的潭子,一扑一闪……

李浅墨深知她精通幻术,可这时才见到她的厉害。

——这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坯子!还是个出自异域的美人坯子!

柘柘见到李浅墨发呆,那张小小的脸上就现出得意来:“怎么样,我还漂亮吧?只是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只要我再长大,就会比现在更加漂亮。你别不信摇头,很多年以前……我可是昭武城里最美丽的树的种子,所以只要我想变,就会变得压倒所有美丽的花儿。”

她忽然认真起来:“你说,我是不是比那王子婳更要好看?”

“她的脸有什么好,平淡淡的,全没有焦点,也不突出。居然还那么多人会捧她,还道是什么……惊艳。”她言下颇显愤愤,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浅墨没明白她一个小山魈怎么突然会变成一个姿容绝丽的小女孩儿来,更没想到她一下子变成这么争风吃醋的架势。

却听柘柘道:“我脸上还有皱纹吗?”

李浅墨下意识地点点头。柘柘的表情一时大恨,却忽一笑,伸手搬过李浅墨一只手来,轻声道:“我要你摸摸它,顺着它的纹路摸摸它。”

她把李浅墨的手搬向身边的松枝上,被那青翠扎着,李浅墨登时觉得手上沾了一点松露的寒气。却见柘柘搬着李浅墨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着。有那么一会儿,月华转明,柘柘忽道:“你看,它现在是不是淡了很多?”

李浅墨注目向她脸上,喃喃道:“不错,是淡了很多。”

只听柘柘笑道:“就这样,你每天都可以帮我抚平一道皱纹,不多几天我就可以没什么皱纹了。不过我一共要留下三道——人太美了是要遭天谴的。到那时,我就去见王子婳,跟她比比,到底是我美还是她美,一定要让她后悔这辈子遇上了我。”

她小脸上越笑越欢,李浅墨见她一副异想天开越说越来劲的样子,也不由好笑起来。却听柘柘再次问道:“我漂亮不?你实话回答我,是不是比那个王子婳还要好看?”

李浅墨认真地望着她,半天才道:“不错,你是很好看。”可接着,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地道,“可是,你能变回原来的那个样子吗?”

原来的柘柘,虽形容古怪,可那是他一个人的柘柘。而现在,突然美丽,还美丽成一个少女的柘柘,美得虽令人惊骇,却少了份熟稔之感。

只见柘柘摇了摇头。

李浅墨猛觉心中一空。以前遇到这个小精怪,从自己初到新丰,就已开始相识。从她不会说话到会说话,他本没怎么在意的,这时心里忽痛惜起那个消失不见,蓬头乱发、古里古怪的小山魈来。

他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美丽的小人儿让他感到有一点陌生感——她到底是不是陪伴自己、度过师父离去后半年光景的荒冷空坡上那一桩废木?落白坡上,渺廓落之邦,无所为无可用的那一大面山坡上的石头,和那个无所言无所感却可交可游的人形的枯木……

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柘柘?为什么大家都叫她做“山魈”?

可感觉到柘柘对自己的那一点好,这些话,他一直不好问。

静了会儿,他才无意识地问道:“你到底从哪儿来?”

柘柘双眼明亮亮地望着他。

一忽儿好像很严肃,可接下来,又顽皮起来。

她眼睛里漾起两弯笑,像调皮的风在潭面上吹了口气儿。

只听她悠长长地一叹:“说来话长,我都不记得是几千年前了,我是从距此很远很远、有几千里之遥的昭武城里吹来的。”她伸手向西指去,那边,该是祁连的方向,再往西,就是玉门、龟兹和传说中的昆仑、西突厥、昭武城、黑衣大食……与那大秦的地界。

“我的家世,在那里是最最尊贵的。无论胡杨红柳,都是我们的卫兵。而我的父亲,他很高贵,他是沙漠上的一阵季风,只有他来时,绿洲上才偶尔洒下点雨。而我妈妈,是一棵树,安石境内最美丽的树。直到有一天,风吹到树上,雨落了下来,树上就开了一朵花,那就是我。”

李浅墨静静地听着她的胡扯,也不忍心点破她。谁会没有隐秘的心事?如果这个小人儿执意要用童话一样的故事遮盖起这心事,那下面,一定是不可一触的伤痛吧?

所以他不会点破,只问了一句:“那山坡……叫什么?”

柘柘愣了愣,方道:“我不知道。所有的山坡都是一样的,对于我,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没有名字。”

李浅墨心中轻轻抽搐了下。如果她是那个真的“柘柘”,她就该知道,在他们认识之初,他就给那坡起名叫“落白坡”。

然后,他才在坡顶找到了那个“柘柘”。这些,他郑重其事地告诉过他后来命名的那桩废木,这山坡叫落白坡,而你是我新识的朋友,我要给你起名,名叫“柘柘”。

可她居然不知道。他眼神中的失望微微一露。

柘柘似有感知,忽拉了一下李浅墨的手,柔声道:“它们在我心中没有名字,只为我一直想离开那个地方。因为只要有了名字,就能被人感应,只要被人感应,就算真的生命。我不想给它起名字,因为我不想离开后还伤心。”

“好在,你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柘柘。”她忽然低声呢喃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喃得李浅墨心中也温软起来。

却见柘柘忽轻轻一笑:“你信不信,我其实就是棵树?其实,我还会开花的。”李浅墨怔了怔,却见她忽从自己发辫上一拔,幻术似的,她的手中就开出了一朵花来。

那花在夜色里看不清是哪一种红,可幽幽的,花瓣如缨,如必欲名之,李浅墨会管那红叫做“夜来红”。因为那红美丽得仿佛不是人间所有,像传说中那个女子的名字——“夜来”。

只有夜来的东西,才会美丽的如同幻梦。

柘柘轻轻把那花递到李浅墨手中,低声笑道:“这花儿,在我那遥远的故乡,有个名字,叫做‘阿耆若’,它是最古老也最年轻的花吧?传说,它的花瓣可以救人生命。

“而在我们那里,一万里的沙漠中,也未见得有这样的一棵树,而这棵树,穷此这一辈子……”她的声音忽慢了下来,“可能也只会开上那么一朵花。开过了之后,还要看它碰到的是什么人。这花它总会送出的,碰得好的话,送出后不久,它就会开得一树灿若明霞;而碰得不好,一朵之后,就再没第二朵。

“那树,从此就成了不会开花的树。然后用它的一生,来记取它毕生开过的唯一的一朵花。”

李浅墨听她说着,只觉得她的声调美如童话。可不知怎么,那童话里有一种很悲伤的味道。

只听她轻轻地说道:“还有,这花儿在我们的土地上还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叫做……亡国之花。”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李浅墨听到这儿,才发觉,这一句话,只怕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隐秘与所有痛楚的根源了。

两个人坐了下来。

他们背倚一坡,风在那坡上顺着斜势倾泻下来,像暗凉的水,滔滔不绝。两人舞起的衣袂也有如波涛。而身边,是松涛在响。李浅墨静静地坐着,他在想,难道这么个小女孩儿身上,居然,也会关联起一个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