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之内,两侧正站着天策府的护翼们。

一时他们也不由人人耸动。要知得入天策府卫,俱非庸才。可这时见了这持枪汉子的功力身手,他们也不由暗暗心惊。

那汉子拖枪立在辕门之外,冷眼向内望去。

天策府的护翼一时无人应声,只为那些护卫中无人自量能有如此身手。却听门内不远处的营帐中有一人喝道:“好身手!”说着,那人步出帐外。

他定睛一望,方才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柳叶军中的耿兄,以耿兄之能,何须再试?果然是我们小气了。”说着,他已走到辕门之前,伸臂延客。

那位短小的汉子名叫耿直,正是当年柳叶军中人物。这时虽见主人肃客,却站着动也不动。

帐中行出来的那人身着参将的服饰,见状不由略微一愣。

但他一愣之后,即已明白,朗笑道:“没错,我倒忘了,耿兄是还要掂量掂量我们的。”说着,一伸手,帐下已有两名小校抬过他的长枪来。

却见那把长枪乌黑亮泽。那人并不回头,随手取过长枪,行出辕门之外,冲着那余下的两个石锁笑道:“耿兄既嫌这东西狼亢可气,又留之何用?”

说着,他弓步沉腰,一柄镔铁长枪猛地刺出,直取石锁下方,然后一挑,那石锁已被他挑起飞出。

然后他第二枪疾刺,挑飞了第二把石锁。

一时只见两枚硕大的石锁当空飞去,人群中不由爆出了一声彩。那两枚石锁后面的追赶着前面的,追上了在空中一碰,一时轰然落地。只听那人笑道:“小弟是覃统领帐下参将木沉香,不知这下耿兄可愿意入门了?”

那耿直与他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有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耿直一收藤枪,已将之缠入腰间。他走向门内,行过木沉香身畔时,不由温颜一笑:“帐下之人尚如此,覃千河真不知会是何等角色。”那木沉香也冲他一笑。耿直并不停留,就此步入。木沉香却拖枪冲辕门外的诸人道:“咱们且破了这些蠢规矩。有哪位愿意露上一手,可令小弟佩服的,即请入内。”他一语喝完。一时却无人应声。

静了一下,方听一人笑道:“我来。”那人人未至,声先至。而接着飞来的,居然是适才已被木沉香挑飞的两把石锁。那两把石锁极为硕大,这时已磕碰得边角破碎,这时被人一掷,居然轻如无物,划起了好大一阵破空之声,直砸向辕门正中。

掷锁的人就跟在石锁后面,他身材壮大,紫色脸庞,浓眉大目,极为剽悍。木沉香一望即已认出,叫了声:“铁棠兄……”他一声未完,却忽见一个淡淡的影子后发先至,竟超过了铁棠,接着又赶上了那两枚石锁,却在那两把凌空飞掷、声威赫赫的硕大石锁间那细窄的中缝内,硬生生钻了过来。当真惊险已极。

那人一晃即已入了辕门。木沉香和那大汉铁棠一见那少年身法,都不由面上一愕。

——这手如云泻地的身法也当真惊人!

掷锁的铁棠这时已经跟近,那两把石锁再度轰然落地。铁棠抬脸冲木沉香就问了一声:“来的可是罗卷?”

木沉香却摇摇头。那人远比罗卷少年。

可他也没拦,任由那少年跃入辕门之内。

那少年一入辕门,就直冲那后面搭起的擂台而去。

适才那穿石锁而入的少年正是李浅墨。

他既答应了王子婳,这大野英雄会,却是不能不来了。

因为他情知,要找罗卷,必须先找到虎伥。

大虎伥想来躲避罗卷已躲了很久。可依现在的形势,李浅墨猜想:大野英雄会既开,虎伥只怕就不会再躲避罗卷了。

这场盛会,大虎伥一定会现身!

因为他现在已有庇护。

他现身之后,正好引出罗卷,到时,也正好借天策府三位护翼统领之力,就此除掉罗卷这个心腹大患。

李浅墨的眉头一时不由皱了起来。

自从那日见了楠夫人之后,李浅墨就觉得,大虎伥这人,不只罗卷要杀,自己如遇上,也要杀之~

可问题是:怎么杀?

毕竟无论是谁,只要能借得覃千河、许灞与袁天罡之力,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人能动得了他一根毫毛。

李浅墨望着那方擂台,心下却在筹算着彼此实力,一时不由大是担心起来。

——如果自己是罗卷,自己该会怎么办呢?

——也许,自己会早早到来,一来,就坐在那辕门之畔,说上一句:“凡人皆可入,大虎伥不得!”

不知怎么,他极不情愿罗卷开罪于天策府护翼。

可依他的想象,罗卷又不可能不来。他一念及此,心中就忍不住一阵激动。

忽听得身后门口,一阵骚乱之声传来。李浅墨一回头,却见有人刚露了一手,得了木沉香的赞许,方入得辕门,身后却响起一片鼓噪之声。

听那鼓噪声,却是那人的仇家来了。

只听得木沉香沉声喝道:“一入此门,江湖恩怨两断。如再寻仇,那是与朝廷为难了!”

他拖枪而立,正挡在门口。

那寻仇的人对天策府也深为忌惮,一时不由踌躇不前。

李浅墨见此情形,心里不由暗叹:大虎伥若已入此门,罗卷纵来,只怕也无可奈何!

可——只要大虎伥前来,罗卷又如何会不来?

却听身边忽有人道:“小哥儿,怎么面生得紧,你却是从哪儿来的?”

李浅墨一回头,却见正是适才柳叶军的耿直在冲自己说话。

他不惯与人交谈,脸上先是一红。他不想回答,一时也说不出模棱两可的话,就只是笑了笑。

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边早已站了三五个人。

这里本在那擂台下面,那擂台,高可七尺,那几人似乎都对自己兴趣颇浓,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见到这架势,李浅墨脸上一时不由得更红了。

只听耿直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本来我也不该轻易动问小哥儿的出身来历,只是适才见到小哥儿的身法甚为眼熟,所以忍不住想打听一下。”

说着,他一笑:“如果小哥儿正如我所猜的,是那人的弟子。不知可知道,就在我们柳叶军中,却正有个小女孩儿,年方及笄,花容无双,手底下的功夫也颇过得去。论年纪,本来是时候寻门亲事了,可因为她自小时见过一个人,所以就一直吵着,说此生此世,非那个人的弟子不嫁。”

李浅墨先还静静地听着,心里盘算:他说的可是肩胛?

可听到最后一句,倒似明了了,那人说的一定是肩胛。但接着,脸上一时不由扯着耳根地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却是更多的大野英豪们想来都露了手让木沉香看得过去的功夫,拥了进来,一时就进来了好有三五十许。

本已不方便说话,耿直却略不在意,只听他笑道:“现在怕来不及说了,等比罢擂台,小哥儿你可别慌着先走。我跟你保证,她长得绝对让人满意。到时,我再跟小哥儿好好地一叙。”

说着,他忽探身靠前,冲李浅墨耳边低声道:“估摸着我猜得不会错,我可以先告诉你那女孩儿的名字。”

“她叫——耿鹿儿。”

李浅墨只觉得被他捉弄得,心头直如一头小鹿在撞,没想那女孩儿就名叫耿鹿儿。他在心底念了一声,却也觉得好听。一抬眼,正看到耿直那含笑带逗的眼,不由更是心慌。

好在,这时只听得锣声一响,擂台上有人叫道:“时候到了。”

李浅墨几乎忍不住感谢地望向那擂台之上。

只见那粗木搭就的台子上,正有一名虞侯手执一锣,看着东方日影,向门口喝道:“闭门。”

一阵挪动铁蒺藜的声音传来,想来是木沉香命令手下闭门了。

此时,擂台之上,却有三人升座。

一个生得长脸方颚,略有髭髯,神色凝练。他腰佩一剑,剑长过膝,想来就是号称“阅尽千剑”的覃千河了。

他是今日主事之人,在正当中一张椅子上坐了。

擂台左右两侧还各有一把椅子,椅子上落坐的,一个星冠羽衣,想来就是传说中的袁天罡;另一个一脸虬髯,当是许灞。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三个人。

他不由仔细打量去,却越看越是心惊:覃千河凝练洞达,袁天罡神形脱略,而许灞,人如其名,不言不动,身上也有种灞水奔流的气势。

就是师父前来,不知当不当得这几人合击之力!

却见那司仪之人冲他三人各行了一礼,方冲台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台下群豪一愣,没想一开头,居然宣讲的就是圣旨!

覃千河,许灞,袁天罡三人同时站了起来。

而擂台之下,更是响起一片声响。

——那是天策府卫的侍卫们一齐跪倒的声音。数百人齐刷刷地跪下,这仪式想来他们久已见惯。李浅墨怔怔望着这般凝重的礼仪,目光不由扫向场中的大野群豪们。

却见他们也都是一愣。台上那司仪念得声音越是雅正庄重,那声音后面裹挟的,却似有一整个大唐的堂皇制度,那是庙堂九重、垂拱端居的一代帝王治下,君君臣臣的谨严礼法。

台下的大野群豪们好有三五十人,这时他们面面相觑,似是惊讶于这突然到来的“圣谕”。

见到那么多人跪下了,大野群豪中渐渐有人也开始站不住。

迟疑了下,终于是有人慢慢地屈膝,最终跪了下去。

然后,一开了头,就不断地有人在那圣旨的宣读声中跪下来。

立着的人越来越少,眼见跪下的已经过半——都是当年的大野龙蛇,无拘无束的日子过惯了的。李浅墨一时不由好奇地望向他们的脸色,却见那些人,一个个神色凝重。可那凝重中露出的仓皇,却怕是他们一生中少有的。

李浅墨心中轰鸣: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了他叔叔一手开创的伟业。原来,这就是唐!

那煌煌如日之初举,日渐繁盛的大唐。

可那些汉子们的脸色,却让他心中陡起荒凉之感。

他心中一时百味杂陈,当真是……荒而唐之,唐而荒之。

不错,就是那种又荒凉又堂皇的异样之感。那感觉,如同看到了当年野火焚烧的大野荆棘,终于无可挽回凋落伏地,一个个枝丫横生的生命,就那么开始规规整整地装入了一个既定的笼子里。

李浅墨一时荒凉四望,只觉得,这人世,第一次在他心目中呈现出如此荒唐的异象:那是一面堂皇着、一面萎落着又一面荒凉着、一面堂皇着的错愕难明的历史画卷。他不由略略闭了一下眼……等再睁开时,却见圣旨声中,还站着的人,连上自己,已不到十个。

他看向那些大野豪雄的脸色,却奇怪发觉:倒是那些终于跪倒的,一个个面色重归于平静,像卸下了一副担子,又稳当当地准备担上另一副担子时那种宁定的心情;而那些犹挺立没跪的,脸上的神色,却惨淡中掩饰不住仓皇与悲凉……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面,李浅墨像看到铅沉沉的厚暮中,那苍凉的落日;同时也像看到那浓密密的彤云中,涌出的朝阳。

他说不清心底的感受,只觉得,在这四海一、九州同的盛世里,感到了一种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感受到的凄凉。

耿直却似明白了他的所想。

那短小汉子似乎没想那么多,或者已经想透了,这时冲李浅墨眨眼一笑,然后,半庄半谐地,仿佛顺从又仿佛自嘲地,单屈一膝,单腿虚虚地跪了下去。

他跪下的那只膝盖,也半就不就的,其实并未贴地。表面上看,那姿势也还过得去,可李浅墨见到他眼中神色,一时只觉得那架势,真不知他是俯就了,还是正打算逃跑着。他到底年少,心底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