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巨橦根根笔直朝上,高两丈许。众人一时还没弄明白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就见有一个小儿已走到圆圈中心,背着一张网。他忽从中心那大汉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顶,然后双手一合,就抱着那橦杆飞蹿而上,转眼之间,已达杆顶。

众人才叫了一声好,就见那小童捏着一根亮闪闪的羊肠线,又自背上掣出那张网,那网也是羊肠线织就的,银光闪闪,孔若鱼鳞。然后只见他将那张网结在橦顶上,然后双腿蜷屈,倒挂在杆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跃去。

人群一声惊呼,他却已稳稳地抱住,在那杆顶上又结住网的一角,接着就在那十余根橦间跳跃,姿势惊险,还牵着那面网,却分毫不乱。

没一会儿,那小孩儿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顶上结好了那张银亮的网。

那网在十二个壮汉与十二根巨橦的映衬下轻柔如无物,银闪闪的仿佛一场轻华的梦。

网一结迄,那小儿就已滑溜而下,一钻不见了。

人群中乖觉地已叫了起来:“好啊,西市打擂台的来了!”

众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却有人高呼道:“琵琶,我们只要听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这回会弄出什么花巧来与东市斗。

刚才他们被贺昆仑的绝技已逗弄得万众一心:此时只要看西市能找来什么好手,能把贺昆仑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压下去!

叫嚷声中,只见街西又稳稳地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人也都是壮健小伙儿,却不顶橦,俩人合伙儿架着一架云梯。那云梯中间缠着软索,同样缠丝绘彩,竿子却是两根紫竹。他们走到凭空搭起的网边上就停了下来。

然后,只见一个女郎在他们身后袅袅娜娜地走出,不发一语,抬步即起,缘着那梯上软索拾级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并无多余装饰,梯子两侧却彩带飘飘,随风招摇。众人还没看清她脸,就已为她这踏丝步云的风姿倾倒。

那女郎也着实轻盈,双脚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着一条丝织的天梯般凭空飞渡,直向那橦顶的网上行去。

那女郎手里挟着一个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张网上,才冲众人略微颔首一笑,就此跽坐于网。

——这橦杆当然没有贺昆仑所坐的东市木楼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种不倨不傲的风度,直面对方高出他们倍许的木楼。

然后、她缓缓解开素囊,抽出一把琵琶来。

众人一见来的果然是琵琶,兴致不由更加地高涨!

四下里彩声大起。却有不少人疑惑着:刚才贺昆仑的表演已精彩如许,那女郎却凭什么还可以强过他?

顿了顿,那女郎却开口道:“贺先生,既为斗声,我就不再虚套了。你还有什么绝艺,就请拿出来吧。”

说着微一蹙眉:“适才所闻,实辱大名。”

木楼上的贺昆仑一见她来,不由皱了皱眉。

他其实不认得,却已觉得如临大敌。

贺昆仑虬髯深目的脸上,本来就够尖的鼻子一霎间似乎更尖了。他沉默了会儿,才咳了一声,开口道:“那我就弹上一段《羽调六幺》吧。”

下面听众一闻,几已疯狂——要知当日贺昆仑技压教坊九部,就是凭着这一曲《羽调六幺》。据说当今太上也为这一曲曾动容。

人人皆知,当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从不肯在俗人前献技、专供御前侍奉的罗黑黑,这琵琶一道,贺昆仑凭此一调,已足称国士。

人人都怕别人没听清楚,跟亲交故旧低声重复道:“是《羽调六幺》啊!贺昆仑要弹弄他从来少弄的《羽调六幺》了!”

街上一时不由万众阒寂。

天门街上的杂声像被一场狂风扫过,扫得街面上帚痕深刻。

然后,贺昆仑的琵琶就响了起来。

那孩子这时心里稍松,已能略略听得进那琵琶了。

他独悬于木楼之上,听得原比众人真切。

不知怎么,他觉得那琵琶声并非从他头顶传来,而是从街上,是从街上反弹过来的。

而那反弹过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琵琶。他似还听到了灰尘的声音,阳光的奔走,正在天门街上做油饼的油锅内滋啦滋啦的声响,还有马的鼻息咻咻,众人脸上汗水被太阳烤出的低微的爆响,井水台边骡子在木架上蹭着脖子的细碎声,与轱辘上的绳索摩擦的声响……

那一切和着那琵琶,一起在响。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乐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么,他的脸上却现出一点孤独来。

那是一个孩子式的孤独,像热年热节的,一个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棂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烟火就在窗外、却有如数百里远地遥遥地爆响……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点孤独,就像抵在人生的软肋上。

贺昆仑一曲方竟,底下众人已拊掌欢呼起来。

却听对面西市请来的女子待人声略定后,才开口道:“琵声多,琶声少,也未为绝技。”

众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拨之谓为琵,自下而上谓为琶。

底下看众多是看热闹的,少有人懂得门道,听到这术语,还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却见那女郎已捻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论,以‘水调’弹之,虽称繁难,不过当行,未见出色,小女子请移入‘枫香调’弹之。”

对面木楼上的贺昆仑已诧然道:“枫香调?”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轻拨了拨:“献丑了。”

那女子起调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为西市千金请出的、特意要与贺昆仑斗技的一般。

众人都正等着看她的手段,比刚才更加地耸耳细听。

孩子望了会儿那女郎,却不放心,又看向铜器坊檐下铁锅边卧着的那个男子。

却见他师父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这时正怏怏地举步向回行去。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却奴都心酸起来。

可那他关注着的、那个卧着的人这时却一抬首,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师父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满是一种苍凉的讥诮。

——是他!

却奴分明记得,师父来时,他也曾这么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时,却又是这样一眼,却为相送。

这一迎一送之间,不知怎么,却奴觉得,已滑过了师父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觉得,那人这时似才开始有意在听。

出于好奇,他不由也把耳朵向那琵琶声送过去。

他还没找着那调子,却觉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觉,像那琵琶正在那儿等着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万年。全不急切,却更成一待。

是的,那琵琶声就在那里。它不似发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肠网上,而是折入那古铜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檐底下,再反浸出来。

在那些铜爵铜鼎,铜铛铜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几千年前那个铜声与阳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转回来。

——它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另一种快乐……木头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远歌与老人的话语;平静舒缓的原野上、飘着焦禾的炊烟;皮鞭一挥,车轮辘响;那车子慢腾腾地走着,征程里那特有的疲倦与欣然;到后来泥途漫漫,四望玄黄,却忽然故园乍现,此心飞扬……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似……目断车轮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轮日迟迟地落……落尽时,日之夕矣,岁将晚矣,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他的心里忽然感觉到快乐,那快乐不是一场喧闹,而更似一种慰抚。

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声而来的吗?

——阳光密匝匝地泻下来。时间是干燥的雨,冲洗着天门街上所有人的皮肤,要把它们洗皱洗老。

可这都不怕,那琵琶声中的快乐不是贺昆仑琵琶声中的快乐。它穿透时间,不倚仗青春,不倚仗荣华,不倚仗迷离瑰彩,不倚仗虚荣夸饰,也全无强迫,绵绵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而那时、你的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年轻起来……

街底下众人都听得神思一晃,几乎没有人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

最后,却是贺昆仑忽自木楼中站起,以胡人之礼冲着那女子稽首一谢。

——然后人们才醒过神来。

——然后、欢声雷动。

就在这动地欢声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顺着匹练溜下楼来。

他溜向了那个男子的卧处,站在距那侧卧的人十余步远,一动不动地把他看着。

他背后的喧闹都已跟他无关,他一双眼珠极专注极专注地,乌黑乌黑地,一直盯着那个人。

像一只小猎狗,既还没学会盯着猎物,也没学会掂量主人,它只是带着天生的本能,去看待着一场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终之后,嫣然一笑,即挟琵琶而去。

这一场“斗声”至此已经完结。

众人好久都回不过味来。等回过神时,就潮水一般地向那传说中女郎的去向追踪而去。

却奴只觉身边的人河水一样地流过,他们都在追随向给了他们快乐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问:“她是谁,那女子是谁?”

天门街像一条积蓄好久,终于开了闸的河,人人都在走,泛着快意的波涛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