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浓如酒的心事中,没有发觉他。

却奴只管追着,却全忘了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时的长安,还是禁夜的。所谓“宿鼓断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净街鼓敲起,鼓声断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绝车马。

一百一十坊全部关上了坊门,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彼此孤立。这以后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逻的兵士抓住重罚的。

可却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没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机会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还是越去越远……

却奴想张着喉咙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颗心跑得怦怦地,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么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阵抓心抓肺地痛:总是无望,总是无法牵上谁的衣角,总是逃不出长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还是沿着朱雀街又追了好一会儿,怀揣着那一点点残余的希望,拼着那一点残余的脚力,拼力地追上去。

直至这希望完全被黑暗扑灭,四周的夜笼罩下来,低压压的,像一大幅黑黑的茧绸,那么厚密结实地捆绑了他,再也挣扎不出,他才猛地停下来,双手拄在膝盖上不停地喘。

他忽发了一个孩子式的傻念:情愿自己可以不喘,情愿自己可以在这时死去,情愿他从来都没有生出来过——让这夜压下来,压毁全城,压倒这个长安,压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这个下午到晚上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梦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贺昆仑的上下跳脱,有如那罗黑黑风雨骤至、雷电无凭的暴怒,还有、那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笔的嵯峨……可这些都已灭尽,睁开眼时,只是一眼望不尽的无望的黑夜。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两行泪从眼底涨满出来,一个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么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个小孩儿似的哭,可这哭怎么也止不住,先开始还只是默默的,接着变成抽搭,接着、都快变成号啕了。

——可就是哭,在别的小孩儿多少有点儿要挟的意味,他却能要挟谁呢?

——他还怕,这一哭,会发泄得自己什么也不剩。

多少年来,他不自觉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来垒成一道坝,让那坝内的勇气慢慢涨高起来,积蓄起来。

他怕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那两个下夜的校尉。

那两个校尉正走走说说,不时粗鲁地笑着,走向他来。

这时一个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声。

他们本不是长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隶属于禁军,捉拿“犯夜”并非他们的差使。可这时见到这么一个孩子,尤其是在厌倦的站岗之后,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带着一种无聊地想看这个孩子怎么瘪着嘴哭的兴致,他们逼近却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却奴一见到他们迫来,反不哭了。他飞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两个校尉怒声道:“妈的,真是一只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门紧闭,没有任何遮蔽物,却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们还是很费了点力才捉到他,一人提着灯就戏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面容,不由奇声道:“咦,你可是下午东西市斗声时爬上高楼的那个小孩儿?”

却奴不答。

见那人正跟同伴解释怎么见到过自己,稍露疏虞,却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着双腿一挣,起身就想逃走。

那汉子粗鲁地骂了一声,另一个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却奴后颈,就把他打昏了过去。

却奴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鼻子里腥腥的。

正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咸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让他清醒过来。

他拿手一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掷在地上,鼻子碰到石头流出了血。

他一时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肩胛”,他就那么摇曳着一身长衫在这样的夜里从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这儿,他还是感到悲伤。

可他的眼还没全睁开,耳朵却先已苏醒了。他耳中只听到一片粗野嘶哑的笑声,笑声中还有人唱着:

“踏谣娘,和来……”

却奴的身子一抖,厅上的谐戏分明已演到高潮!

这出戏开头一般是一个素装妇人——要有一些美态的——哀哀苦苦地哭,念着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牵枝犹带情,无端狂夫来搅扰,抛坠尘泥心已惊……”

这唱段本甚悲凉,可不容这悲伤牵动观众,一个罗圈着腿、走得歪歪斜斜的丑角儿就上场了。

他一上场就歪着脖子梗着张脸,探着他那酒糟的鼻头问:“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们别用裤裆挡着我呀!”

底下观众就会一笑。

然后他猛做“看见科”,盘起一条腿,脱下一只鞋,再做“绊倒科”,“爬起来科”,接下来就追着她打。

这出戏本没什么情节,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和那个酒糟鼻子的汉子之间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们一定要逃得婉转,打得滑稽,就是这成就了数百年来让士民欢乐的极趣。

——常常要到那“踏谣娘”哭得最惨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时,观众们就会在旁边一起和声笑唱道:“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此时厅中的情景正值疯狂——厅中都是军汉,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气,大起喉咙来唱歌也唱得远比一般市民来得闹腾。

张郎当与谈容娘舞到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时,厅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见谈容娘衣衫不整,只见看众们已个个坐立不一:有人踏着步,有人拊着髀,有人更是不顾节拍地乱敲打起酒杯,更有人癫狂乱呼……岂止圣乐作可令百兽率舞,只见种种酣狂随着那踏谣娘的戏舞一起发作起来。

一时只见几案上杯倾盏倒,灯光下人影交错。酒水顺着胡须淌下来,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滚着——因为那唱踏谣娘的女子年纪虽说轻不轻,却别有一种妇人风韵。

她青衣皎面、团团似月,皓腕纤指俱带风情,尤其这灯光下看来,实在是、太引人乱情了。

——这么美的妇人正在挨打,打她的还是个罗圈腿、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么,这却唤起了一众人等的兴奋与快活。

只见他们都顾不上自谨了,明知主官在座,犹自呼喊号叫地叫嚷开来。

就在这一片叫嚷声中,却奴望向厅内,然后他不由怔住,几乎无意识地,忍不住低低喊了声:“娘……”

杂声那么大,却奴的声音也是才醒过来的,那么小又那么含混不清,可厅上弄戏的那妇人却似听到了。

只见她猛地回头,于满厅辉煌灯火外,夜极阑珊处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泪忽然流下来。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刚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过是在做戏,也一直不用真个流泪。

厅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为何来,只觉她脸上表情楚楚可怜,不由掀屋顶就爆出一声“好!”

谈容娘的眼神中却一脱演戏时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惧也有哀怜。

却奴只看到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样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么怯怯缩缩地站在厅外,那么的孤弱,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要当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得不当一个小孩儿。

却奴眼中的泪猛地弥漫。

其实,他与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阂的。从他懂事起,从他知道别人眼中的“张郎当”与“谈容娘”是什么样的形象时起。

可这一眼,穿心透腑,于人世的炎凉间穿透出来。只一眼,该了解的就都了解了,该心伤的却遭慰抚了……

可张郎当追打的舞步猛地缠住了谈容娘,不容许她小小地分神一下。

却奴愣了愣,他从来没见“父亲”演得这么卖力过,可他这时偏偏这么卖力着!

——不知他有没有发现自己,还是已发现了所以更不容娘这么为自己牵开心思?

却听张郎当带着酒醉的怒气问道:“前日,你却是干什么去了?”

谈容娘一怔。

这话原来是他多加出来的台词。

却见他一指身边左席上的参军邬老七:“你去了他家里,还把我独自抛在前面,你跟他进了后面,磨磨蹭蹭,等出来时,髻儿也歪了,衣衫也窜了,脸上的胭脂都乱了,你都是干了些什么出来?”

谈容娘哭道:“郎中……”

旁边人就一声哄笑——前日,果然邬老七曾经召张郎当与谈容娘去他那里演戏并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当时也在座。至于后来发生什么,大家也都心中明白。这时猛地被张郎当念白念出来,不由陡然大乐。

那张郎当醉得歪歪斜斜,却冲邬老七座上奔去,像要厮打他的样子。

邬老七陡然遭戏,又笑又恼,又不好太当真,只用力一推,就把张郎当推了出去,直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郎当就势作模作样地苦脸道:“呀,这汉子力好大!我且找个软的评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着见他又选中了一人,还是指着他向谈容娘逼问,又要追上去厮打。

旁边人都笑道:“何兄弟,原来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个‘软’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张郎当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张郎当当然又是夸张地倒地。

众人哄堂大笑中,张郎当不断另寻人插科打诨,又不时被人推倒在地。这重复的嬉闹却惹来一阵又一阵的大笑。

被他这一逗弄,整个大厅已闹得像个马厩似的,连一向谨严的于重华也面露笑意。

却奴在厅外怔怔地看着,只觉得血、呼呼地一下涌上了头,接着又从头上冰凉地跌落,落到脚底,落得一个头空空的,跟个木头也似。

这时张郎当猛地一指主座:“过往的我可以不究,但今夜,你是不是看中了这个英武气概的老官儿?”

厅中一寂,因为从来没人敢拿于重华开玩笑。

可接着,众人终究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于重华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颜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