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婆婆的面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只是指着那高悬的梁木,从袖中轻轻一抛,抛出了丈二匹练。

然后她低声说:“你那时离开没多久……”

“……这条练,就悬在了那上面。”

却奴怔住,先开始都没懂,然后,惘惘然地向傩婆婆手中抚向那条白练,然后,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觉不到那匹练的质地。然后,那丝帛的柔软一如当日母亲的气息,弱弱的,但无可抵挡地,沿经顺脉,传递而上。

“咚”地一声,他心口仿佛被重击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来终可阻断,那一条生命水一样地通过了一个结,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最难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为,虽遥隔万里,自己还是与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觉原来是一场虚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刚抓到手的,以为可以接回,可以续断,可以重生的,在那样的以为里……早已两断。

却奴喉咙里像肿了一个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个问题堵在里面,堵得面上青筋直暴,就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双手做好一个圈,自顾自就把自己那流水华年自我了断?

傩婆婆低声说:“因为你们那次一见后,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还活着?”

“只这一句就够了!”

却奴以后几天一直想着那句话,那个秦王,那个当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脸诧然地突然想起一个自己冰封起来的女人,然后诧然地问上一句:“她还活着?”

却奴手中的鼓点忽然狂愤!

那一天的感觉,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儿时。

他不是“小却”,不是“李砚”,不是娘口中的浅墨。

……他还是那个“却奴”!

总是可以被轻易易就剥夺着的“却奴”!

他手中的鼓点让场中知音者都闻之一悚。

然后,却有一点轻柔从他手中流了出来。

那是一点温温凉凉的依恋。轻柔的,让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时节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风;像晓起霜晨,马儿鼻息咻咻地把鼻子凑上你的手掌;像一场飞翔前乳燕的回首,刚长成的翅尖轻轻拂到了旧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雾,像那脐带要断未断时的一点疼痛静好,都在那敲击轻触下,在鼓槌与鼓面之间生发出来。

……那是什么?

殿中一时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腾的鼓声未止。只是没人想到:同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鼓点节奏在那带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发出来。那汹涌的海一样的狂燥,与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雾;那疾掠的马的鬃发,与马眼中晶莹的泪滴;那满天狂雷,和雷下细嫩的草……乐师们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们先有困惑,却猛地兴奋起来。

突然地,却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响板。

那响板在他指间“叮”然一响。

然后,鼓声顿寂。

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