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胛是个不惯掩饰的人,在跟随肩胛的这六年岁月里,小却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阴郁的时刻,他那时总是突然抿紧了唇,什么也不说。像天上的云神虹霓舞倦,霞彩焕烬后,突然忍不住那恒长的厌倦,从里到外,都封闭密合,密合了整个天、整个地,让一切铁青起来。带着莫测的威压与他独有的怀抱,让小却觉得,自己是在那时舒时卷、或暝或郁的云神襟袍下生长的小草。

——可总有这样的时候,肩胛一扫脸上的疲惫郁闷,似乎整个人都要驾着光的羽翼飞翔起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忽然低声说道:“你就是云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却道:“你就是那个王!”

“云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却却打断道:“不,他不算,他不过是人间之王。”

“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王,翱翔于天上的君王。所以……”

——“我是王子!”

他一场头,似乎整个人都骄傲起来,像一匹小马驹儿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这么说时有一种从里向外的开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挡他快乐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军队,树木为蓠,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小却听得开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来。

却听肩胛忽正色道:“但,这自由只属于咱们两个人的国度。”

“小却,你听着,在你艺成之前,千万再不要到宫城里面去!”

“怎么,他还会杀我吗?”

肩胛阴郁地点点头。

“可他答应了!”

肩胛一拍小却的头:“你要记住,皇帝说的话,永远都是最不可信的。”

“位置越高的人,说的话也就越不可信。他们囿于法,弄乎术,困于势。好多时候,情境一变,他们是不能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小却愣了愣,默然下来。

有一会儿,他才小声嘀咕道:“可是,只要我在你身边,也就安全了不是?”

肩胛微微一笑:“好像是。”

然后他的脸上微现怅然:

“只是,你会长大。等你长大了,你大概会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可能并不是安全。”

一架火架了起来。小却早已把柴堆好,一色干燥燥的栎树,这种树烧烤起来最好,没有烟,跟炭似的。

他用一个三脚叉的树根做架子,在上面用师傅那把“吟者剑”烤獾肉。

肩胛皱着眉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一笑。

小却一抬头:“怎么,焦了?”

肩胛笑道:“要是让普天下草莽英豪知道了,我的剑,居然任由一个小屁孩儿用来烤肉,只怕真真要笑掉大牙。”

小却也挤眉挤眼的一笑:“反正你从来也不杀人,这剑挺干净的,不烤肉,倒可惜了。”

跟肩胛一起,他总喜欢做一些小小的放纵的事,因为他知道,肩胛也喜欢那种纵容他的感觉,虽然他从不会说出来。

倒底是六月天,小却人在火边,不一会儿已烤得满脸流汗,整张脸赤红赤红的。

肩胛常说他,这六年来,别的学的都还罢了,就是这烤肉,实在学得普天之下,再无敌手,他总能把肉烤出金黄玫红的色泽来,让人看了,就陡起食欲。

噼噼叭叭的,柴火在爆响。只听小却笑道:“奇怪,我怎么听不到你身上泥巴炸裂的声响?”

肩胛像是在想心事,没有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却,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故事!”

小却一听,恨不得把手中的烤肉都丢到火里去了,好擦干净双手,一动不动的,全身心地去听肩胛讲故事。

却听肩胛道:“别慌别慌,肉快烤糊了。真要是糊了,我可吃不下。到时,故事的尾巴我就不讲给你听了。”

小却连忙转动那块肉,从怀里掏出香料来,往上面撒。一边问:“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

“风尘三侠。”

小却久已知道,肩胛平时话虽不多,可他认识的、交游过的、听说过的、经历过的传奇真是多得数也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