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那边李泽底与畸笏叟,闻得这边骚乱,纵目望来,一泄心神之际,也忽觉对方在向自己出手。他们只道对方今日确是有谋而来,心下大惊,所以才动起手来。

却见李浅墨全力飞刺,如星跳丸掷,已飞跃到自己曾坐过的席前。

他这一剑,却是直指幻少师。

只见幻少师正面色青白,额角上汗珠滴滴而落,似是适才曾用力过度。

他本精于幻术,对于技击一道却不甚在行。这时李浅墨一剑刺来,他只来得及抬眼望了望李浅墨的眼。李浅墨脸上却满是受欺之色。

只听得珀奴一声惊叫,不解李浅墨为何忽然对幻少师出手,下意识地张大了嘴,也忍不住伸手一拉幻少师。却见幻少师宁定地坐着不动,似打算生受那一剑。

李浅墨剑势已及幻少师胸口,这时与他对望之下,只见幻少师面色惨白,目光中似有傲决,也似有愧意。

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目光,李浅墨忽觉得下不了手去。

他剑势一缓,剑身倒转,剑尖忽然朝后,以剑柄一撞幻少师胸口的膻中穴,封住了他的血脉,趋势附耳在幻少师耳边说了一句:“你欠我一个解释!”

当即耸身而起,抛下已遭他禁制不能动弹的幻少师,卷入了东宫与魏王府的战团。

只见他这回出剑,凌厉无比,人人适才都见过他的手段,人人也不免都对他深有忌惮,且人人还不知他到底会相助魏王还是东宫太子,所以李浅墨身形过处,人人不免闪避。他却也由此隔开了相互即将爆发惨斗的两方。

哪怕悍厉如柴婆婆四妪,骄傲如王子婳座下八女,为他气势所动,竟也各自闪避。一时,本来纷乱的战局,竟生生被李浅墨一道剑气划分为两边。

这时李浅墨才终于止住身形,喝了声:“都给我住手!”

喝完后,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

可东宫与魏王府中的卫士,异色门下诸女与王子婳座下八女侍,虽可为他分开罢手。那遥遥对立,一个沉吟着摸索着掌中纤手刀的异色门主,一个耸身静立、怀手袖中的王子婳,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杀气却非李浅墨所能控制。

只见他忽跨前了一步,立身在两人中间,冲王子婳叫了声:“子婳姐姐……”

说着,又扭头望向异色门主,嘴皮动了动,脸上一红,却没能叫出些什么来。

可他这不叫分明已似在叫人了。只见他怔了怔,面皮紫胀,劝和道:“两位请别动手,恐入奸人之谋。”异色门主淡淡道:“奸人?”

王子婳神色较她更淡,冷然道:“好像是对方之人先动的手,我看见……”她一指一名东宫卫士,“就是他,适才出手行刺魏王。”异色门主却道:“不,是那个女子……”她指向王子婳手下的一名侍女,“她适才意图行刺太子。”

李浅墨一时也不知该当如何解释。他急得一时扭脸望望王子婳,一时又扭脸望望异色门主,面上神色焦急,这焦急却并非全是为怕东宫与魏王府起冲突,而是担心这两个似乎对他都有某种重要性的女子会当着他拼斗起来。

王子婳与异色门主望着他脸上神色,哪怕她们一个是五姓娇女,一个是一派之主,为了自身尊严,从不肯放下身段,一时也觉得,为了什么东宫与魏王府,让这个与自己在生命根底处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亲近感的少年如此焦急……却值得吗?

李浅墨也自恼于情急口拙,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这时真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对幻少师似犹存有一面旧情,不肯轻易说出他的名字。脑中却只浮现出一句旧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那“利”是什么,却是他一时想不清楚的。

却见远远的畸笏叟与李泽底已打出了真火。他们这等高手,一旦对搏,任谁也不敢不倾力而出,只怕稍一缓手,就会毁了一世声名。

李浅墨望着他们两人的对决,想以此二人之功力,也会堕入术中,幻少师的幻术也着实可怕。这些异域王子,虽侨居长安,但对于李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想来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却听得曲江池中,哗啦一响,却有一个人大笑着从水里钻了出来。

那人手里捧着一条锦鲤,口中哈哈大笑,一钻出水面,就冲筵席间直行过来。

——那可不正是虬髯客!

只见他到底不愧东海霸主之名,终于还是抓住了那尾鲤鱼,这时浑身浸湿,大踏步地走向场间。

为李浅墨所阻,场间局势本已一缓。人人各自惊疑,都不知自己刚才为何会突然打了起来,正在狐疑不已。眼见得虬髯客握鲤而来,却不由神经再度绷紧。

东宫太子与魏王身边的亲近卫士,原有不少曾亲历当日参合庄一会,对于此老印象自然极深。

当日,他简直就视堂堂李唐的两位王子直如无物。在两个王子贴身护卫的随侍之下,戏弄得东宫与魏王府真如小儿玩物。这时只见他突然现身,不由个个担心,只恐他对自家王子不利。

李浅墨眼见虬髯客出现,脑中不由轰的一声:那日东宫之中,曾亲眼见到虬髯客与东宫太子成约,他要藉杀魏王以借兵符。难道,今日,在李世民即将回京之际,他就要开始履约了?

只是就算杀了魏王,他又怎能洗脱李承乾的嫌疑?李浅墨脑中电转,看了眼东宫卫士的紧张神态,已经明白:虬髯客今日不只要杀魏王,为了洗清李承乾的嫌疑,只怕还要顺手重创李承乾,否则它日太子在整个朝廷面前断难交代过去。

但魏王李泰,虽不合自己脾气,却实为自己堂兄。李浅墨对他未见得有什么好感,但就是今日,还承他相赠春衫碑,既然事及肩胛,让李浅墨直觉不承情都不行。一时只见,随着虬髯客的行近前来,东宫卫士与魏王府侍卫个个回缩,退保于主人身侧。

李浅墨念及春衫碑,也忍不住脚下一缩,向魏王身前、虬髯客行刺魏王的必经之路上遮去。

面对虬髯客之威,他也不敢距魏王过远,直挡在魏王面前不过丈许处。

他的身后,王子婳座下八女与瞿长史等,早团团把魏王围住。而那边,异色门主吴盐也离了自家软榻,在四个老妪的护持下,遮身于太子身前。

众人皆退,独王子婳轻移莲步,缓缓上前,直迎向虬髯客。

——不管虬髯客此时是否有行刺之意,也不管他要行刺的是谁,东宫与魏王府倚仗的两大高手:畸笏叟与李泽底此时都抽不出身来。只见他们两人正在柳岸之边战得个难解难分,甚至全神凝注,都无暇注意到虬髯客突然向宴席奔来。

却见虬髯客龙行虎步,大踏步而来,口里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老子久慕中土的烹调之术,今日逮了鱼,正想找个可治大国的王子来与老子烹烹,看看究竟味美与否。在座诸王子,不知哪位有兴,与老子烹此锦鲤?”

此老一身气概,不需出手,已足令见者自沮。

却见王子婳虽心情凝重,面上自笑吟吟地冲他迎去。

——满座之中,当真只有她敢这时上前。王子婳想来也自知不敌虬髯客。可与魏王有诺在先,岂可因敌手强大而自毁然诺?

她眼角余光遥遥地望向李泽底,只见他被牵制于畸笏叟拳下,料来不及赶来。此时只有她孤身迎敌。可敌手再强,也难掩她峨眉之高概!

却听她笑吟吟道:“只是张老怎知,自己手中之鱼,就是适才砚兄弟放生的那条呢?”虬髯客微微一愣,哈哈大笑道:“聪明!只是你小妮子又怎知,自己所选,就一定是真命呢?”说着,他眯眼看向王子婳,脚步微停,说了声:“可惜了!”

话毕,他就再度前行,大踏步地直冲王子婳走来。

——看他龙行虎步之态,分明当迎向自己加以阻拦的王子婳已不存在!

他这一句“可惜了”却让李浅墨心头一惊:子婳姐姐有险!

回护魏王与否在他来说还是一件挣扎之事,但子婳姐姐,他岂可任她遇险不管?他虽与王子婳见面不多,却已深知她的脾气,那是遇强愈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今日,虬髯客要想对她答应保护的魏王不利,除非踏过她的尸体去!

李浅墨情急之下,再不犹疑,吟者剑锵然再出,一势已朝虬髯客飞击而去!

只听他口里叫道:“虬老儿,速退!”

虬髯客笑看了他飞袭而来的身形一眼,微笑道:“你可真真花心,又是珀奴,又是什么耿鹿儿,还加上这个王子婳,怕还有那个什么当异色门主的小妮子,你到底有多少要护住的女人?”说着,他大袖一挥。

他袖子本已为水湿透,这时一挥之下,为他内力充满,直如一面满篷之帆。

却听李浅墨叫了句:“子婳姐姐,快退,待我……”他一句未完,一招吟者剑已与虬髯客手中大袖交接上。

——当日,参合庄中,他也曾对虬髯客出剑。但直至此时,他才知道虬髯客的厉害!怪道强横如李泽底,也对此老深自忌惮。

他只觉那袖上湿浊之力,如大海之上,云蒸霞蔚,湿重难当,却也自绚烂,胶凝得吟者剑也迟钝起来。

只听虬髯客笑道:“小孩子,走开,我不杀你!”

李浅墨一怒道:“臭老儿,走开,我也不想杀你!”他击出之剑此时已被卷入虬髯客大袖之中,却听得虬髯客哈哈大笑:“小王八蛋,你倒真合老子的脾气。”说着,他袖子朝天一甩,已把李浅墨连人带剑,直向空中甩去。

李浅墨只觉自己如置身于暴风眼,身子立时腾空而去。他在空中转折身形,一剑下击,可也觉得,自己出手已慢——虬髯客那一只巨灵神掌已经祭起,指向的就将是王子婳的天灵盖。

他急怒之下,身子飞旋,头下脚上,已不顾自保,直向虬髯客头顶钉去!

可哪怕他已尽全力,还是觉得自己恐怕来不及了。

虬髯客今日有图而来,出手断不会稍加容情。哪怕王子婳也号称人间奇女子,但在此老掌下,不知能否当得住一招?

却在此时,只听得一声朗吟,空中闪过了一条尺蠖样的影子,那熟悉的“缩如尺蠖,而展似游龙”的尺蠖剑,忽从曲江池面,直袭而来。

李浅墨心中一喜:

——罗大哥!

来者是罗卷!

李浅墨一时心中惊笑:哪怕罗卷与子婳姐姐新婚即别,各行天涯,各有求索,可今日一旦王子婳有难,那是任什么也挡不住罗卷拔剑的!

【三十四、苍天笑】

  ——烽烟尽处尺蠖现!

  虬髯客忽然哈哈大笑,双袖一展,直朝背后击去。他的双臂翻转如意,竟要以双手合击,夹住罗卷那背后突袭而来的一剑。

  李浅墨情知以罗卷之骄傲,料来不会喜欢有人在旁助攻,身形一翻,已落到一株岸边柳树上,与罗卷掠阵。

  眼见得“天罗卷”与名震天下的“海龙王”动手交锋,李浅墨心中,一时只觉得一阵长风悄然而起:那响自隋末、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无数大野龙蛇揭竿而起处的长风,透过时间的迢递,终于再一次刮起。

  当年大野之间,有多少路英雄豪杰:如漫天王、历山飞、天罗卷、杜伏威、小骨头、虬髯客、窦建德、单雄信、徐绩……之辈游刃天下,李浅墨未尝不恨恨于自己未能适逢其会。可今日,这迟来的一战,终于让他赶上了。

  天猛地阴了,一大片云影催逼而来,翻翻滚滚,映在湖面上,让湖水都变得苍绿起来。

  一场不期而至的雷阵雨即将到来。曲江池边,四周柳树之叶片片如刀,随着那突起之风上下飞舞。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棵棵柳树郁怒如潮,仿佛那片片柳叶之上,附着的都是当年大野龙蛇中早死的亡魂:因为当年未曾有机缘睹此一战,今日,他们都附着在那如刀的柳叶上,来观摩当年大野豪杰们曾无数次悬想过的这一场对战。

  ——有多少场悬想中的战斗从未打响?比如:单雄信对上漫天王,李药师对上虬髯客,红拂女对上窦线娘,杜伏威对决辅公袥……眼见有幸得睹当年大野龙蛇中幸存的两位佼佼者出手比拼,场中识者,一时都觉得幸何如之!

  

  虬髯客一身艺业横绝天下,号称天下头等强横之人,以秦王如日中天的威势,至今仍难掩其光华,可谓大野龙蛇中幸存不多的当年争霸者。

  而天罗卷自出道以来,绝少败绩,在当年大野群豪中,以弱冠之龄,喑呜叱咤,惊座八千,怕是少有的可以挑战虬髯客的高手。

  座中的李承乾忍不住都面色激动。可惜环顾左右,却无可对言者。却见李浅墨席上的龚小三神色间雀跃不止——对于生长于长安城的少年来说,场中的两个高手,简直就是他们成长中无数度血为之沸的传说。

  可惜人人注目间,几乎无人察觉到王子婳眼中隐隐泛起的那丝笑意。那一丝笑意,突然让她显得很“女人”。那样一种笑,怕会让所有的女人都为之嫉妒到疯狂吧?因为,那就是幸福,且像是一个女人能从男人那儿得来的最大的幸福。

  

  只见一把尺蠖剑凭空飞渡,空气中都响起了一阵“嘶嘶”的破风声。罗卷一出手,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被他烧着了。王子婳望着那把剑,与执剑的罗卷,只觉得恍惚中,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个朱唇玉面的少年游侠。

  一切似乎都依旧,一切似乎又不一样了。那一剑中,比以往多出来的是一份沧桑。可那沧桑虽在,却依旧不掩其锐,也难掩其劲。那一份“劲”与“俊”,在罗卷这样真正拥有过年轻的人来说,就算积火劫灰,三千界倾覆万次,怕也不能稍改他生命中一点本真的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