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终究还是乐意缠绕其中,是不是只是因为她知道:如果终于有一日,她把这出戏玩到无以复加,玩到终于赔上了所有的赌本,最终不得不面对最坏的结局时——她也并不会惶恐与疑虑。

也许只为,她知道,即使到了那一天,她终究有一个人可以倚仗。

那是——罗卷。

也许,如果有一天自己真正玩过了火,那火最后烧毁了一切,也就可烧毁掉自己所有的羁绊,烧毁掉所有的缠绕与自尊,也就可以让自己终于无所挂碍地离开……

也就、终于、可以全无牵挂地和她心头的那个男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想到这儿,王子婳不由一笑,暗道:我终究是那个自许聪明的女子啊,哪怕赌上最大的,可无论如何,总是自信,我总会赢。

甚或,自己最期待的,也许正是那场先输后赢的结局?

【四十一、刑天盟】

李浅墨心中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警告称心?

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卷入得太深了。皇权储位对于他来讲本来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场争斗里面关联的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他们并不彼此在乎,奈何?

他望着夕阳下的长安城,灰色的宫城上,朱红色的城楼栏杆之间,金粉辉煌,檐牙高耸。那落日的余金透过飞檐一角,照在城墙上,把金光与灰色奇异地掺和在一起。

……那是……金灰色。

李浅墨终于明白,长安城在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了,灰尘百坊,金粉九衢,那真是一种奇异的组合。他心里忽又升起那种又荒凉又堂皇的感觉。这一次,却是为了称心。

——难道所有人的生命,到头来都是这样又荒凉又堂皇着?

肩上忽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李浅墨一回头,却看到了谢衣。

只听谢衣淡然笑道:“我正在找你。”

说着,他望向李浅墨适才望过的宫城,微笑道:“很堂皇是吧?”

“也很荒唐。”

李浅墨低声地说。

谢衣诧异地看了李浅墨一眼,望着宫城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钦佩你住在里面的那个叔叔的。”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不像那个出身于江南王谢之族的乌衣子弟说的话。

却听谢衣道:“自从晋末八王之乱以来,五胡乱华,汉人自秦汉以来的盛世就此终结。永嘉南渡之后,汉人更是元气已失。其后历经梁陈,我本以为,汉人的气数也就要终结于此了。没想到……却是你家那些血统不纯的长辈重开了汉族这一脉的生气。”

他笑了笑:“别怪我说你们李姓皇族都是杂种。想想你祖辈的名字,李初古拔,那确实不是汉人的名字,怎么听怎么脱不了鲜卑的干系。但血统算什么,我在意的,是那点儿……文明。那才是千百年来,一代代生民胼手胝足,好容易积累下来的一点爝火。”说着,他笑望向宫城,“如不是这样掺杂的血统,料来也无这等海纳百川的魄力。百王孙之宴你也算参加过了,不过,你真的以为,他们尊你叔父为天可汗,就都已甘心臣服于他?”

李浅墨猛地想起前几日在玄武门城楼,有人要刺杀李世民之事,不由摇了摇头。

却听谢衣道:“不错,那夜玄武门之事,就是他们干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就在这个长安,却有一个隐秘的结盟,盟中都是天下高手,个个都是真正的一流好手,他们联合为‘刑天盟’,欲加天子以刑。那日玄武门城楼刺杀之事,就是他们的杰作。其盟中好手,据说出身颇杂,有柔然、月氏、吐蕃、薛延陀乃至高丽的顶尖高手,他们虽各不相服,但都以扰乱李唐天下为共同目的。五胡时代的盛事在他们记忆里终究犹未磨灭。”

然后,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就在昨晚,他们杀了许灞。”

虽说谢衣的口气那么淡定,李浅墨心中却似炸响了一个雷。

杀了许灞——那个天子身边三大护卫顶尖高手之一?

怎么可能,就是在昨晚,自己还见过了许灞。

只听谢衣淡淡道:“是在许灞回家的路上。现场我去看了,向许灞出手的,最少有四个人。四个人的功力,较之于我,只怕都只高不低。何况,那算计极为精密,无论是四人出手的次序,还是地点。死在这样的陷阱中,许灞也可谓不冤了。”

“今早,有人发现了许灞的尸首——这么说其实不确切,因为,他的头已不见了。”

许灞的头居然会为人割走!

李浅墨心中猛然气血一涌:铁血长安,没错,这个长安城,果然是铁血的。

只听谢衣淡淡道:“所以,我找你是想要你帮一个忙。”

他垂下了眼。

“说起来,许灞其实还算是我的一个朋友。虽然多年不见,相见也无余言,但当年镇江之畔,金山之上,我们一起喝过酒,还论过剑。那还是在我年少轻狂的年纪。‘赠秀才从军行’那套剑法就是在那场酒中悟出来的。虽仅只樽酒相逢,却让我此生难忘。”

说着,他忽望向李浅墨的眼,眼中笑笑地道:“怎么,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陪我去抢回许灞的头?”

“若要他们要以许灞的人头做酒杯,那这杯酒,除了我,还没谁配饮!”

“若我死了,你把我的头带回来。也免他泉下长叹,枉与我相交一场。”

长安城外萧何寨。

——萧何寨上,一所破殿。

——破殿之内,一个人头。

那人头豹眼环睁,须眉如戟,可以想见其生时之威武雄壮,可这时、却这样地被置于一个破烂的案头。

李浅墨没看到这人头时,还难以相信谢衣的话。

许灞死了?

——他怎么会死,在长安人看来,自秦王登基,如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者辈,都已一步登天,都已如不朽的传说。

可他真的死了。

李浅墨不由偷眼去看谢衣。

谢衣的眼神总是淡然的,可淡然中,却掩藏着那么多无人能解的深情。

他看着许灞人头的神情很专注,像是都没有看到那殿中其他的人,像在多年之后,重又回想起了当日金山之上夜饮狂歌时的情景。在这种时空的交迭中,以一种他独有的深情,望向一个故人的头颅。

他们这时隐身树梢,只听他低声道:“灞兄,黄泉滋味,果真如那一夜我们痛饮通宵时所做的猜测?那日所言不错,果然是你先死!你生平未负然诺,死后,如果有灵,也该依约回来对我随便做一个什么暗示,告诉我——生而为雄,死而有灵,这样的事,果然有吗?”

想来是那夜他与许灞订交时两人说过的话。

李浅墨在旁边听得怦然心动。原来,谢衣与许灞之间竟有如此生死之约,当年他们也曾话及生死,约好要验证一下是否当真“生而为雄,死而有灵”,如一人先死,如若有灵,那无论如何要回来知会下另一个。

这么想着,李浅墨一时不由悠然神往。

他和索尖儿却从不曾说起这些。较诸当年的大野龙蛇,日日刀尖上趟过的日子里,他们直接地对生死的叩问,自己与索尖儿这样的少年,是否较诸他们,终究与自己的生命还是隔了一层?

可案头上许灞之头仍然只是豹眼环睁,须眉如戟。

只听谢衣一笑道:“若果有灵,魂兮归来。若我不死,那、今夜、三更……”

李浅墨不能不注意殿中其他的人。

那殿,本是汉代残存的萧何祠。长安曾是西汉国都,萧何有功于汉,在长安之侧,专有个地名叫萧何寨也就理所当然。

但如今,这座萧何祠早已残破。

破殿的正中,正生着一大蓬火,那火周围砌着齐整的火砖,宛如神台一般,那似乎是火祆教的习俗。否则,无论是谁,也不会在这大夏天里生火。

火边,却有个年老的巫祝。此时,他正直直地看着那蓬火焰,口中喃喃有词着。

除了他之外,殿中,还有那巫祝手下的十余名弟子。而在殿外,李浅墨望向残墙废垒间;以他的眼力,自看得出,埋伏着的,怕也有不下七八个。

谢衣忽然开口道:“贵霜!”

他言辞简短,是对李浅墨解释。

李浅墨立时明白,这殿中之巫祝,原来身属贵霜。

贵霜是碎叶城以西数百里外吐火罗人在数百年前建的一代王朝,当年也曾煊赫一时,其后却为大月氏所灭。

原来他们不只卷入那日百王孙之宴中对魏王的刺杀,与刑天盟居然也有关联。长安城中,果然潜流暗涌。

这些年来,虽说朝廷管制得紧,但仍不时有李世民遇刺的消息传出。比如,不上一年前,翠华宫中,李世民就曾受到已臣服的突厥王子一脉的刺杀。

这个所谓“天可汗”,果然不是好当的。

今日这殿中的巫祝,就是吐火罗人,也是贵霜组织的人。

刑天盟刺杀许灞事毕,竟将这人头,交给了贵霜组织的吐火罗巫师。

李浅墨知道谢衣很少会开口求谁。他要自己帮他,那自己自然要倾力以助。

想了想,李浅墨轻声道:“等我先出手,造造声势。待我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大哥你再出手抢头。”

谢衣一点头。

李浅墨于是轻身弹起,一转眼间,已经不见。

那破殿之中,那个年老的巫祝正面对着那堆火上架着的一只巨大铁镬。

那铁镬中正乌泱泱地煮着一大镬的药水,那药水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凑在一起熬的,只见那火苗伸着舌头不停地舔着那只铁镬,可镬中的药水,似乎再怎么煮也不会沸似的。

至于那巫祝老人,坐在火堆边,却穿了一件皮袄。那皮袄上绽着洞,露出里面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绒毛来。可他似乎还觉得冷,冻得浑身紧缩,缩得一身骨头直似要往下面塌陷下去。

猛地听到那老者咕噜了几声。

火堆边他那十几个弟子,忽然伏下身来,以脸贴地,鼓着腮帮子,撮起唇来猛吹,直吹得那火苗舔在铁镬之上时,火焰都变成了蓝色。

却听那巫祝老者猛然念了几句巫语,一转身,从身后那破烂的案上就拿起了许灞的人头,口中念念有词,浑身颤抖,立身在那火焰之前,一松手,那人头就落入铁镬之中。

那人头才入镬中,殿内殿外,立时就飘起了一股古怪的异味。却见那人头似不甘入镬,在乌泱乌泱的药水里,往上涌了几涌。

恰在这时,只听得殿外传来好几声短促的低鸣。

——那是李浅墨,他已经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