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祝莫卧儿眼见得子弟们各存私心,暗自退缩,不由大怒。

只见他腹语之声越来越是洪亮,那声音越响越大,直如怒声斥责。随着他腹语声的加大,只见殿中火焰,越燃越旺,不一时,那火焰已连通了所有贵霜子弟身上的火,满殿都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他这吐火罗之阵,分明已不只针对谢衣,而是把所有子弟都圈入其中。敌若不死,所有门下子弟怕不尽数伤残?

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大惊。

这巫老儿,居然如此横暴!

他只见谢衣一身乌衫褴褛,乌衣破处露出的肌肤上面,或是焦痕,或是冻痕。可狼狈之间,居然更见其潇洒挺秀。手中竹剑,或拍或刺,或击或劈,辗转腾挪间,分明已使到怕是他自己平日也料不到的佳处!

李浅墨只觉得殿中火势,虽无那日与李泽底对战时的熊熊,但其间毒辣处,远胜于彼。一念之下,他但接着薛矮马射来的大羽箭,就借贵霜一门的毒火点燃,反掷出去。这一招,果然大为奏效。

一时间,只见薛矮马倚马弯己处,四周草木,已为那毒火点燃。那火光围住了薛矮马,令他一时都出不了那个圈子。

薛矮马果然对那毒火大有敬畏,情急之下,十数箭连珠而出,竟比适才射出的快了一倍,口里怒骂道:“莫卧儿,你是不是老得都吃不动饭了,一门围攻一个,还拿不下,反倒弄出这屁火来给我添乱!”

那十数支大羽箭齐来,李浅墨忽然收了吟者剑,将之藏在袖中。身形翩跹而起,至此,方见出他羽门身法施为到极致时的佳处。

只见他弹跃空中,或以指夹住,或以口叼住,或以长发卷住那纷射来的大羽箭,双足连蹬,发脚横甩,指间发力,竟将那连发而至的数十箭,几乎脚跟脚地,全部转射向火焰中,那些贵霜门下的子弟。

但见贵霜门下,人人遇袭。

他们一时无暇攻向谢衣,人人忙着对付那突然而至的薛矮马的大羽箭。

可那箭上,既挟有薛矮马的劲力,又附带上李浅墨的羽门真气,岂是寻常容易对付得了的?莫卧儿老头怒喝一声:“你还有脸说我!”

谢衣却压力陡轻,冲李浅墨喝了声:“好兄弟!”

说着,连人带剑,裹挟着一身破烂的乌衣,不顾烫伤,生生荡开了莫卧儿护身之火,一剑就点在莫卧儿腹下的气海处。只听得殿中一声闷响。

似是那个隐于莫卧儿腹中发声的器官骤遇重击,陡然卡住。

谢衣分明对战之间,已窥准了莫卧儿的练门。那腹语声陡然止住,莫卧儿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周遭之火,再也控制不住,直向自己与四周子弟身上反噬而去。只听谢衣大笑道:“你不爱头颅吗?好好爱惜你此后与门下那些有头无脑的头吧!”

李浅墨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可一字之后,他更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却是他为助谢衣,倾尽全力之下,不防薛矮马射来了一支极为阴毒的箭。

那箭贴地而飞,满殿烟熏火燎,难见其踪影。李浅墨发觉时,那箭忽斜刺而上,一下就贯穿了他的大腿。

李浅墨负痛之下,不由大怒。一怒之下,他竟仅仗着未受伤的左腿,贴地穿出。就在薛矮马震惊于贵霜一门,怕是满门遭火反噬,莫卧儿老巫师,恐怕更是被废了毕生功力时,一剑强渡,竟迎面劈断了薛矮马的强弓。

薛矮马一声怒吼,断了的弓直掷向李浅墨。自己却见机翻身上马,仗着他的好马,抽身即走。

一场生死之战,战到此时,终究平静了下来。

那些贵霜子弟,眼见不敌,此时早已扶着莫卧儿,悄悄地退走。场中,一时只剩下谢衣、李浅墨与铁镬中许灞的人头。

谢衣与李浅墨一在殿内一在殿外,望着到处的余火残烟,也终于平静下来。一战之后,两人都各有感慨,却一时说不出来。

良久,只听谢衣喃喃道:“确是好战,不是吗?”他回过头来,望向李浅墨。

痛战之后,两人一时相视无言。

忽然间,李浅墨指着谢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衣方一愣,低头自顾,才发现自己此时,简直衣衫破碎,狼狈不已,身上脸上,到处黑一块,红一块,想来与自己一向的形貌全不一样,怪不得李浅墨大笑。他不由朗声一笑,指着李浅墨腿上那支颤巍巍的大羽箭,也大笑起来。

他们彼此嘲笑。嘲笑过后,谢衣拍了拍犹抱在怀里的铁镬,朗声道:“老许老许,如许好战,以此送你,黄泉路上,当不至再说谢某有负于你吧!”

说完,他伸手一举,然后一摔,竟把那只大铁镬直摔到地上。

只听得铁镬破碎声中,药水四溅,铁镬中,却滚出一个头骨来。那头骨上,皮肉尽消,奇的是,为贵霜巫祝秘术炼后,那头骨,竟然缩得已只剩拳头大小。

谢衣低头一望,不由满面怆然。他弯下腰,去捡那头骨。却见那头骨下面的下腭骨已脱落下来。谢衣惨笑一声:“老许老许,可是见我们大笑,你也忍不住笑,把下巴都笑脱了下来?”

他捧起那头骨在面前端详,口里忽破喉学着许灞的声音粗声唱了起来:“瓦罐儿难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上亡!”

“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平生!”

【四十二、马球会】

一方黄绸包袱皮儿包裹着一块头骨,放置在一方旧案之上。那黄绸包袱皮儿上墨迹淋漓,上面还是前晚谢衣酒醉后写下的话:“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此生……”

墨青的字,杏黄色的绸;惨白的头骨,细腻的丝纹;落拓的字迹,跋扈的人生……几下里鲜明对照,恰似那大野豪雄跌宕的一生。

隔着这块包袱皮包着的头骨,李浅墨与覃千河默然对坐。

——那头骨是许灞的。

前日一别,谢衣托李浅墨把这块头骨代交给覃千河。

此时,覃千河默默无语。他与袁天罡、许灞共列天策府三大统领,彼此之间,袍泽之谊想来深厚。今日他是应李浅墨之约来到碧妪茶舍的。这时面对着案上的头颅,他久久开不得口。

良久,他才张口道:“我与许灞兄、袁天罡兄同担圣上的护卫之职,其实,早从圣上还身为秦王时就开始共事了。如今,我统领骁骑,许灞兄监管宫禁,而袁天罡兄职掌刺侯、分管消息情报。本只道,有我三人在,圣上的安危就固若金汤。没想到,许兄居然会先走一步。”

他苦笑了下:“这些年,我们之间,不免常有职务上的争执,但再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先走一步。想当年,我与许兄、袁兄初相识时,同辅秦王,那时是如何的肝胆相照。但这些年下来,尘劳日重,隔膜渐生。你猜怎么着,我见到许兄的头骨,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李浅墨怔了怔,只觉得覃千河与他说这话时像有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这在覃千河来说,想来极为难得了。

只见覃千河自嘲式地笑笑:“我首先想到的竟是许灞兄的这个位置。你知道,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可位置不会死。我竟然觉得最让我措手不及的是,该怎么跟圣上建议,由谁来接替他这个位置。”

他苦笑地看着李浅墨:“这里面关系到很多势力,也必然会牵扯到不少纷争。魏王府初闻许灞兄身故的消息,就在暗中力推李泽底继任其职务;奇怪的是,王子婳女史竟似想借长孙无忌之力,力推崔家的崔缇上位……这些且不去说它,多年袍泽之交横死,你一定好奇我伤不伤心,但我、竟像没有觉得伤心。”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个长安,我住得太久了。这包袱上的字是谢衣兄的吧?人难有两全,现在,他还保有感情。而感情,对我来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这个长安城现在已容不下人的伤心……这个我也算曾参与一手创建起来的长安。”

说着,他望向楼外。

碧妪茶坊的楼头,望出去就可见到乌瓦肆一带低矮的房舍,房顶上都是鳞鳞的黑瓦,衬着那些黑瓦,远远还可以见到朱雀门的城楼。那城楼上金碧辉煌,这种色彩间的对照就构成了整个长安的底色。

此时晚云低压,李浅墨细细体味着覃千河的话:当年你满怀激情地创建着什么东西,终有一日成功了,可那一日,那东西却把你当年满怀的激情全给吞没了。

他望着对面的覃千河,只见他长眉细目,三绺须髯,仪态不愧为当朝的龙虎重臣。可他分明在怀念着自己还不具备这等威仪的少年时光,因为,当年他亲手参与建构的这个长安,没想有一日,居然成了自己的束缚,泯没了他多少还有些留恋的少年心性。

可覃千河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李浅墨大吃一惊。

“现在我想,推荐你接任这个职位。”

李浅墨一愣,指着自己诧声道:

“我?”他笑容里闪现出一丝揶揄,“覃统领难道忘了我的出身吗?”

——李浅墨很少想及自己的出身,但这时,他却不能不想起他那个身中秦王一箭的生身父亲。

覃千河叹道:“没忘。但我想推荐的还是你。李泽底与崔缇都出自天下五姓,且与魏王、长孙无忌脱不了干系,秦玉乃凌烟阁上功臣之后,我想,圣上也不想找一个跟外界有太多牵系的人当此重任。用你,他恰恰最为放心。肩胛的徒弟,应该不会傻到以杀人复仇为己志的。”

说着,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而以圣上的度量,你也可以放心。”

李浅墨只觉世事荒诞,他不会去刺杀李世民,也不意味着他会去做这个皇帝的臣僚侍从。他微微一笑:“我身无长物,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的总是那些富有四海之人。”

覃千河微微一笑:“答不答应,当然由你。但这是你重返长安的一个最好的时机。此外,无论你以其他何种方式重返长安,都未免名不正而言不顺。小兄弟,勿谓我言之不预。”

李浅墨不由一笑,暗想:他刚刚还感叹着长安城对自己的桎梏,这时,却又把“重返长安”这个宝贝无比重要地捧到自己面前引诱,人的感情真的都是复杂的。

然后却听覃千河压低声音道:“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今天,我正好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李浅墨不由愣了愣,以覃千河如今的地位,居然有什么忙请自己来帮?

“我想请你,去帮忙打一场马球。”

只听覃千河无比认真地道。

“马球?”

——什么样的马球?居然要覃千河开口请托自己去打?

李浅墨忍不住一皱眉,却听覃千河叹声道:

“圣上这两天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摆弄着面前的杯子,神情郁郁。

不言而喻,李世民的心情不会好,因为许灞的死。许灞跟随李世民多年,而李世民终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年袍泽一旦横死,难免令他这中年皇帝大起伤感——且,只有死了的人,才可被证明是终其一生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因为、所有活着的人都未盖棺,还难定论。而这种忠心之臣,毕竟是死一个少一个的。

却听覃千河道:“圣上甚至想亲自为许灞服丧,想当年,在极危难中,许灞最少也救过圣上十余次吧。但为了国礼,此举多有不便。我想,圣上一旦心情不好时,多半又会想去打一场马球。圣上一直酷爱马球,这个你知道吗?”

李浅墨摇了摇头。

只听覃千河道:“圣上爱马之名,天下皆知。他也酷爱马球,只是当年外有魏征,内有长孙皇后,他们数度进谏,圣上才不再公开亲自游戏了。不过,以我所闻,以往圣上但有心情不快之时,就会由监护宫禁的许灞兄偷偷护卫他出宫去打一场马球,我与袁天罡兄虽说知道,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圣上如今心情正不好,为了许灞的死,也许仅仅出于纪念,也会出宫再去偷偷打上一场马球的。”

他叹了口气,“但以往,这种微服出行,自有许灞护卫。如今许灞去了,我和袁天罡兄都不方便跟随护驾,因为,这事圣上本就不想让我们知道。所以,明日傍晚,我想请你去和光校场一次,暗中护卫一下圣上。现在的长安城,确实并不那么太平。”

李浅墨不由怔了怔。

覃千河说得不错:也许,仅仅为了纪念,李世民也会这么做的。

可、刑天盟……

但以李世民胸襟,自不会怯惧于他们。这个马上皇帝,哪怕在如今端居垂拱之日,也忘怀不了他曾经的“马上”的。

想了想,李浅墨允诺道:“好。”

“但有一个交换条件。”

覃千河微微一愣。

却听李浅墨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我近来得知,有人想对太子身边的人下手,借以离间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承乾兄如今怕只剩下那一个好知己了,我也算与承乾兄相交一场,不忍心见他倚重的人横死,所以,交换条件就是,我代你暗护皇上,但你要答应我,恰当时机时,要救那称心一命。”

——覃千河是李世民身边的人,也极得李世民信任,魏王如要扳倒东宫,从称心身上下手,定是要进谗言以动李世民之杀心。可如有覃千河这等皇上贴身的护卫统领暗中襄助,只怕终有令皇上缓颊的机会,称心也就有了活命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