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打量着床和浴缸,“按照装修风格,有可能是妓院。我能存取伦敦大部分建筑物的历史数据,但这幢屋子没有多少值得说的。修建于1848年,是当时流行的经典维多利亚风格的完美样本。一个昂贵但不追求时尚的居住区,很受某一类律师的欢迎。”他耸耸肩。她隔着他闪亮的马靴看见了床沿。
她把装置扔进包里,他顿时消失。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电梯下楼,来到漆成白色的门厅,她循着声音找过去。沿着走廊走,拐过一个弯。
“早上好。”花瓣说着掀起托盘上的银盖。蒸汽冉冉升起。“这位是难得露面的斯温先生,你叫他罗杰好了,这是你的早餐。”
“哈啰。”男人说着走上前,伸出一只手。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一张骨骼凸出的长脸,鼠灰色的细软直发斜梳盖住额头。久美子发现她很难界定他的年龄;这张脸属于年轻人,但眼睛底下有着深深的皱纹。他很高,有着运动员的胳膊和肩膀。“欢迎来到伦敦。”他抓住久美子的手,握了握松开。
“谢谢你。”
他穿极细红条的浅蓝色无领衬衫,系着椭圆形的暗金色袖扣;领口敞开,露出黑乎乎一团有刺青的皮肤。“我今早和你父亲谈过,说你已经安全抵达。”
“你是贵人。”
浅灰色眼睛眯了起来:“你说什么?”
“龙文身。”
花瓣哈哈大笑。
“让她好好吃饭。”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久美子转过身,见到一个苗条的黑衣女人靠在竖框高窗旁;窗外,白雪覆盖了院墙内的花园。银色墨镜映着整个房间和所有人,遮住她的双眼。
“我们的另一位客人。”花瓣说。
“莎莉,”女人说,“莎莉·谢尔斯。快吃饭吧,亲爱的。假如你和我一样百无聊赖,一定会想出去走走的。”久美子看着她,她抬起手,像是要摘墨镜。“波托贝洛街离这儿只有几个路口。我需要透透气。”镜面墨镜似乎没有框也没有腿。
“罗杰,”花瓣说,从银盘里叉起粉色的培根,“咱们莎莉陪着久美子,你觉得她安全吗?”
“看她的情绪,肯定比我安全。”斯温说,“很抱歉,这儿没什么娱乐,”他对久美子说,领着她走向餐桌,“不过我们会尽量让你住得舒服,安排你看看这个城市。不过肯定比不上东京。”
“反正现在肯定比不上。”花瓣说,但斯温似乎没有听见。
“谢谢。”久美子说,斯温为她拉开椅子。
“我的荣幸。”斯温说,“我们对你父亲的尊敬——”
“喂,”女人说,“她太年轻,用不着听这些屁话。饶了我们吧。”
“莎莉有点闹情绪,你也看见了。”花瓣说,把荷包蛋放在久美子的餐盘上。
后来她发现,莎莉·谢尔斯的所谓情绪,就是难以压抑的愤怒,愤怒用流星大步彰显它的存在,黑色皮靴踩着结冰人行道的声音仿佛狂暴的枪声。
莎莉昂首阔步离开斯温在新月排屋的住处,眼镜在冬天的漫射阳光下闪着寒光,久美子必须紧赶慢赶才能跟上。莎莉穿深棕色山羊皮的窄脚裤和鼓鼓囊囊的黑外套,硬领高高竖起,衣服都很昂贵。她的黑发剪得那么短,你很容易误以为她是个年轻男人。
自从离开东京,久美子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她体内郁积的能量几乎拥有形状,虬结的怒火随时可能失控。
久美子的手伸进包里,握住玛斯-新科的小装置;科林立刻出现在身旁,他迈着轻快的大步,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马靴没有在脏兮兮的雪地上留下痕迹。她松开小装置,他随即消失,但她已经安心了。她不需要害怕跟丢莎莉·谢尔斯——她发现自己很难跟上莎莉的步伐;鬼魂肯定能带她回到斯温家。要是我想从莎莉那里逃跑——她心想——科林也会帮助我。她们来到一个路口,莎莉穿行于移动的车流之间,漫不经心地从宽大的黑色本田出租车前拽开久美子,顺便在出租车经过时踹了一脚保险杠。
“喝酒吗?”她问,一只手攥着久美子的前臂。
久美子摇摇头:“别这样,你弄疼了我的胳膊。”
莎莉松开手,领着久美子穿过几扇华丽的刻花玻璃门,走进了温暖和嘈杂的场所,这儿像个拥挤的地洞,镶着深色木板和磨旧了的淡黄褐色拉绒。
两人很快隔着一张大理石小台子坐下,桌上放着巴斯啤酒的烟灰缸、一大杯黑麦酒、莎莉从吧台走过来的路上就喝光了的威士忌酒杯和一杯鲜榨橙汁。
久美子没有在银色镜片与苍白皮肤之间找到接缝。
莎莉抓住空威士忌杯,在原处翘起半个杯子,不满意地盯着它。“我见过你父亲一次,”她说,“当时他爬得还没那么高。”她扔下威士忌酒杯,拿起麦酒,“斯温说你有一半洋人血统,还说你母亲是丹麦人。”她喝了一口麦酒,“看着不像。”
“她请医生换掉了我的眼睛。”
“挺配你的。”
“谢谢。你的眼镜,”她忍不住说,“非常帅。”
莎莉耸耸肩:“你家老头子还没让你逛过千叶吧?”
久美子摇摇头。
“聪明。换我是他,我也不会允许。”她又灌了一口麦酒。她的指甲涂着指甲油,颜色和光泽都像贝母。“他们给我讲过你的母亲。”
久美子觉得脸上发烧,她垂下眼睛。
“你来并不是因为这个。明白吗?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斯温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开战了。自从我出生到现在,极道内部还没有过高级别的内斗,但现在开始了。”莎莉“咣当”一声放下空啤酒杯,“他不能把你留在身边,就这么简单。你很容易成为目标。在谷中的敌人看来,斯温这种角色就仿佛不存在。所以你的护照上才是另一个名字,明白吗?斯温欠谷中的。所以你会很安全的,明白吗?”
久美子感觉热泪就要涌出了。
“好吧,你并不安全,”莎莉的贝母指甲敲打大理石,“所以她自杀了,你并不安全。有负罪感,对吧?”
久美子抬起头,望着两面镜子。
波托贝洛游人如织,就像银座。莎莉·谢尔斯逼着久美子喝掉已经淡而无味的温吞橙汁,领着她走上拥挤的街道。久美子紧紧跟随,莎莉在人行道上穿梭,经过一张又一张铺着旧天鹅绒帘布的不锈钢折叠桌,桌上摆着成千上万的白银、水晶、黄铜和青瓷小玩意儿。莎莉拖着久美子走过几排女王加冕礼的纪念盘和印有丘吉尔画像的茶壶。两人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久美子忍不住说:“这是废物。”垃圾。在东京,无用的旧物只能拿去填海。莎莉露出恶狠狠的笑容:“这是英国。废物是一项重要的自然资源。还有天才。我在找的就是这个。天才。”
天才身穿深绿色的天鹅绒正装和一尘不染的雕花山羊皮皮鞋,莎莉在另一家酒吧找到了他,这家酒吧叫“玫瑰与王冠”。她介绍说他叫嘀嗒。他比久美子高不了多少,背部或髋部有什么地方长歪了,所以走路时明显一瘸一拐,让人觉得他左右不太对称。他一头黑发,后脑勺和两侧剃得精光,在额头上堆成油腻腻的一片。
莎莉介绍久美子说:“我朋友,从日本来,你的手给我收好了。”嘀嗒没精打采地笑了笑,领着他们走向一张酒桌。
“生意怎么样?”
“挺好。”他闷闷不乐地答道,“退休生活怎么样?”
莎莉坐进软垫长椅,背靠墙壁。“怎么说呢,”她说,“上上下下的吧。”
久美子看着她。愤怒消失殆尽,要么就是被精心隐藏。久美子坐下,手伸进包里,握住小装置。科林在莎莉身旁的长椅上突然显形。
“很高兴你还想着我。”嘀嗒坐进一把椅子,“两年没见了吧?”他朝久美子挑起一侧眉毛。
“别管她。嘀嗒,认识斯温吧?”
“只认识他的名声,谢谢。”
科林愉快而入迷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像是观赏网球比赛似的转动头部。久美子不得不提醒自己,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他。
“我要你帮我拿下他,但不能被他知道。”
嘀嗒瞪着莎莉。左半边脸慢慢扭曲,夸张地使了个眼色。“好啊。”他说,“你的要求可真是简单,对吧?”
“报酬丰厚,嘀嗒,最丰厚的。”
“有什么特定目标,还是逮啥是啥?好像人人都知道他是黑社会的顶层角色吧?我可不希望他在自己的领地里发现我……”
“但钱很多,嘀嗒。”
嘀嗒飞快地挤了两下眼睛。
“罗杰在搞我,嘀嗒,但还有其他人在搞他。我不清楚他们拿住了他的什么把柄,我也不在乎。但我的把柄被他拿得死死的。我想知道的是时间、地点、人物。窃听出入数据流。他肯定和什么人有联系,因为交易内容总在变来变去。”
“我要是看见了,能一眼认出就是你要的东西吗?”
“你反正盯着就是了,嘀嗒,帮我这个忙。”
嘀嗒又是一下痉挛般的挤眼睛。“那好吧。说定了。”他的手指紧张地敲着桌沿,“请咱们喝一轮?”
科林隔着桌子看着久美子,翻翻白眼。
“我不明白。”久美子说,跟着莎莉沿波托贝洛街向回走,“你把我拉进了你的密谋。”
莎莉翻起衣领,抵挡寒风。
“但我有可能出卖你。你密谋敌对我父亲的同伴。你没有理由要信任我。”
“你对我也一样,亲爱的。也许我就是你父亲要担心的恶党之一。”
久美子思考片刻:“你是吗?”
“不是,但假如你是斯温的探子,那他最近也未免玩得太过火了。假如你是你老爸的探子,也许我就根本不需要嘀嗒。但假如是极道搞的名堂,又何必利用罗杰当幌子呢?”
“我不是探子。”
“那就当好你自己吧。假如东京是煎锅,那这下你可直接跳进了火坑。”
“但为什么拉上我呢?”
“你已经被卷入了。你就在这儿。害怕吗?”
“不怕。”久美子说完陷入沉默,琢磨着为什么她真的不怕。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独自回到贴着镜子的阁楼房间,坐在大床的床沿上,脱掉湿漉漉的靴子。她从手包里取出玛斯-新科的小装置。
“他们是什么人?”她问鬼魂,鬼魂坐在黑色大理石浴缸的扶手上。
“你说酒馆里的朋友?”
“对。”
“罪犯。我建议你该和更像样的人打交道,例如我。女人是鬼佬。北美人。男人是伦敦东区人。他显然是数据窃贼。我无法存取警方档案,只能看见有历史价值的犯罪记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装置翻过来。”
“什么?”
“在背后。你会看见一个半月形的沟槽。把大拇指的指甲插进去,然后转动……”
一个小翻板门打开了,里面是几个超微开关。
“A/B开关拨到B。找个尖头的小东西,但别用圆珠笔。”
“为什么?”
“写字的笔会带进来墨水和尘土。干扰机器运行。最理想的是牙签。这个开关能打开声音激活的录音功能。”
“然后呢?”
“然后把它藏在楼下。咱们明天回放录音……”


第06章 晨光
滑溜在工厂底楼的一张工作台下睡了一夜,垫着被老鼠啃过的灰色泡沫塑料板,裹着一动就噼啪响的气泡布,气泡布散发着化学单体的刺鼻气味。他梦见非洲小子和小子的车,人和车在梦里混为一体,小子的牙齿是闪闪发亮的镀铬小骷髅头。
寒风夹着冬天的第一场雪穿透工厂空荡荡的窗框,唤醒了他。
他躺在那里,思考法官的圆锯出了什么问题,每次想砍开比纸板结实的东西,机器人的手腕就会丧失作用。按照他原先的计划,那只手应该有铰接的手指,每根手指的顶端都是一把微型电动链锯,但几个原因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供电不知为何永远跟不上,反正就是不够用。更合适的手段是空气,大容量的压缩空气储槽,要是能找到零件,内爆也可以考虑。在孤狗原,只要愿意花时间,你基本上能找到任何东西的零件。就算孤狗原没有,泽西垃圾地带还有另外五六个城镇,堆积了无数英亩的报废机械等着你去翻检。
他从工作台底下爬出来,披着透明的气泡布当斗篷。他想到楼上自己房间里的担架和男人,想到占据了他那张床的雪莉。她肯定不会落枕。他伸个懒腰,疼得龇牙咧嘴。
简特利应该回来了。他必须给简特利一个解释,而简特利最讨厌有别人在周围出没。
小鸟在工厂充当厨房的房间里煮好了咖啡。这层楼铺着卷角的塑胶瓷砖,一面墙边有一溜亚光不锈钢水槽。窗框上贴着透明防水布,随着气流吸进吸出,滤出的乳白色辉光使得房间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冷。
滑溜走进房间,问:“存水还够用吗?”小鸟的职责之一是每天早晨去屋顶检查水箱,捞出被风吹来的落叶和偶尔有之的死乌鸦。接下来他要检查过滤器的密封垫,要是存量不足,就放十加仑新水进去。十加仑水从过滤器流进净水箱需要大半天的时间。简特利之所以能容忍小鸟的存在,主要就是因为他愿意尽心尽力做好这件事,不过小鸟的内向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在简特利眼中,小鸟基本上就是个隐形人。
“还很多。”小鸟说。
“我能洗个澡吗?”雪莉问,她坐在一个旧塑料包装箱上。她有两个黑眼圈,像是根本没睡觉,不过她用化妆遮住了伤痕。
“不行。”滑溜说,“没办法,这个季节没法洗澡。”
“我想也是。”雪莉郁闷地说,缩进她那几件皮夹克里。
滑溜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咖啡,站在她面前喝。
“有什么问题?”她问。
“有啊,你和楼上那位。你怎么跑到楼下来了?不需要守着他吗?”
她从最外面一件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黑色呼叫器:“要是有变化,这个就会响。”
“睡得好吗?”
“好,好得很。”
“我睡得不好。雪莉啊,你为非洲小子做事多久了?”
“差不多一周吧。”
“你真有医技执照?”
她在一件套一件的皮夹克里耸耸肩:“反正足够我照顾伯爵。”
“伯爵?”
“对,伯爵。小子有次那么称呼他。”
小鸟打个哆嗦。他还没来得及做发型,所以头发朝四面八方支楞着。“万一,”小鸟胆怯地问,“他是吸血鬼怎么办?”
雪莉看着他,“你开玩笑吗?”
小鸟瞪着眼睛,严肃地摇摇头。
雪莉望向滑溜:“你这位朋友玩操控台沉迷了?”
“不存在吸血鬼。”滑溜对小鸟说,“吸血鬼不是真实的,明白了?吸血鬼只存在于拟感节目里。他绝对不是吸血鬼,明白了?”
小鸟慢慢点头,看模样并不放心,风吹得塑料布鼓了起来,乳白色的辉光洒满房间。
他想在法官身上忙一个上午,但小鸟又跑得不见踪影,担架上那个男人的身影一次次飘进脑海。天气太冷。他必须从顶层简特利的地盘接线下来点电暖炉,但这意味着要和简特利就电力讨价还价。电是简特利的,因为只有他知道该怎么从聚变管理局偷电。
滑溜即将在工厂度过第三个冬天,但滑溜找到这地方的时候,简特利已经住了四年。他们一起收拾干净了简特利这个上下层的工厂,滑溜得到的房间现在由雪莉和非洲小子称之为伯爵的男人占据。简特利理所当然地认为工厂属于他,因为他首先占据了这里,瞒着聚变管理局偷电。但滑溜在工厂里做了很多简特利不愿意亲自做的事情,例如确保食物不会短缺,例如要是有重要资源断了供应,比方说电线短路或滤水器堵塞,拿着工具前去修理的也是滑溜。
简特利讨厌人类。他成天和操控台、仿真器官和全息投影仪混在一起,肚子不饿就绝对不出房间。滑溜不明白简特利到底想干什么,但他很嫉妒简特利能这么执着和专注。没有任何事情能拿住简特利。非洲小子不可能拿住简特利,因为简特利不可能去大西洋城,惹出天大的麻烦,欠下非洲小子的人情债。
他没有敲门就闯进自己的房间。雪莉戴着一次性白手套,用海绵擦洗那男人的胸部。她从做饭的房间把丁烷炉搬了上来,用不锈钢搅拌碗烧开水。
他强迫自己望向那张痛苦的面容——松弛的嘴唇微微分开,露出吸烟者的一口黄牙。这张脸属于街头,属于普罗大众,随便走进一家酒吧就能看见。
雪莉抬头看着滑溜。
他在床沿上坐下。雪莉已经解开男人的睡袋,像毯子似的铺开,开口一端塞在泡沫垫底下。
“雪莉,咱们得聊聊。搞清楚这件事,明白吗?”
雪莉在搅拌碗上沥干海绵。
“你怎么会和非洲小子搞到一起去?”
雪莉把海绵放进自封袋,收进从气垫车里卸下的黑色尼龙包。滑溜看着雪莉,注意到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她似乎根本没有思考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一个叫莫比简的地方吗?”
“不知道。”
“路边店,在州际公路旁。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当管理员,做了一个月左右,我搬过去和他住。莫比·简,她的体形太庞大了,她成天坐在俱乐部里屋的一个浮箱里,胳膊上插着可卡因点滴包,总而言之非常恶心。我刚才说了,我搬过去和我的朋友斯潘塞住,他是新上任的管理员,因为我在克利夫兰的执照遇到了麻烦,当时没法工作。”
“什么样的麻烦?”
“就是最常见的那种麻烦,可以吧?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说完?斯潘塞看看老板反正已经那个德性,就让我住下了,明白吗?反正我最不希望别人知道的就是我是医技人员,否则他们会逼着我去给她的浮箱换过滤器,往两百公斤做梦的神经病身上打可卡因。于是他们安排我当招待端啤酒。这我没问题。那儿的音乐挺不赖。地方确实有点糙,但还过得下去,因为大家知道我是跟斯潘塞的。可是有一天我醒来,斯潘塞不见踪影。结果他带着他们的一包钱逃跑了。”她一边说,一边用白色吸水布帮沉睡的男人擦干胸膛。“于是他们揍了我一顿,”她抬起头看着滑溜,耸耸肩,“然后他们说打算怎么收拾我。说要反铐我的双手,把我扔进浮箱和莫比·简作伴,把她的点滴量调得高到天上去,告诉她说我的男朋友劫了她的钱……”她把湿布扔进碗里,“于是他们把我锁在壁橱里,让我好好琢磨一下。可是等壁橱门再次打开,站在那儿的是非洲小子。我以前根本不认识他。‘切斯特菲尔德小姐,’他说,‘我有理由相信,直到不久以前,您还是一名有执照的医技人员。’”
“于是他和你做了交易。”
“交易个屁。他检查了我的证书,带着我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附近一个活人都没有,那可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啊。他带我走到停车场,一辆气垫车停在那儿,车头一排骷髅头,两条黑大汉在等我们,只要能远远离开那个浮箱,我反正没啥意见。”
“咱们这位朋友就在车里?”
“不,”她摘掉手套,“他让我开车带他回克利夫兰的市郊。全是古旧大宅,但草坪都杂草丛生。我们到一幢有各种保安手段的屋前停下,估计是他的。这位朋友,”她把蓝色睡袋拉上来盖住男人的下巴,“他在卧室里。我必须立刻开始工作。小子说他会给我丰厚的报酬。”
“你知道他会带你来孤狗原吗?”
“不知道。我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肯定是出意外了。第二天他回来说我们必须离开。我觉得他被什么吓住了。小子就是在这时候那么称呼他的,叫他伯爵。因为他很生气,好像还很害怕。‘伯爵还有他该死的LF。’他说。”
“他的什么?”
“‘LF’。”
“那是什么?”
“我猜是这个。”她说,指着固定在男人头部上方那个不起眼的灰色小包。


第07章 那儿哪儿都不是
她想象斯威夫特在晒台上等她,身穿他在洛城冬天最喜欢穿的粗花呢,马甲和上衣各不相同,有着鱼骨纹和犬牙纹,但都是同一种羊毛质地,而羊毛多半出自在同一片山麓吃草的一群羊;整套行头是在伦敦由一组设计师配出来的,来自花街某家他从没见过的商店楼上。他们为他制作条纹衬衫,棉布购自巴黎的夏尔凡;他们为他制作领带,真丝是在大阪织造的,密纹绣着小小的感官/网络徽标。可是,他依然像是母亲帮他梳妆打扮的。
晒台空荡荡的。直升机盘旋片刻,随后飞向巢穴。布丽奇特妈妈的鬼魂仍旧攀附着她。
她走进白色的厨房,洗掉脸上和手上正在凝结的鲜血。她走进客厅,感觉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房间。漂白的木地板,镏金的框架和路易十六风格的割绒座椅,瓦拉米耶的立体派背景画。就像希尔顿的行头,她心想,由才华横溢的陌生人精心搭配而成。她走向楼梯,皮靴在浅色地板上留下水迹和沙粒。
她在诊所的那段时间里,着装师凯利·希克曼来过一趟,将工作服装留在了主卧室里。九个四四方方的爱马仕长衣箱,像是抛光鞍皮质地的小棺材。她的衣物从不折叠,而是一件一件平放,中间垫着一层层丝绵纸。
她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床和九个皮革棺材。
她走进卫生间,玻璃块和白色瓷砖,她随手关上门。她打开一个壁柜,然后是另一个,对一排又一排没有拆封的盥洗用品、专利药物和化妆品置之不理。她打开第三个壁柜,在一板真皮贴旁找到了注射器。她弯下腰,盯着那个灰色的塑料物体,盯着日文的徽标,不敢伸手触摸。注射器看上去很新,没有使用过。她很确定注射器不是自己买的,也不是自己放在这里的。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药,翻来覆去查看,望着定量的紫红色粉末在一个个封闭的小空间内翻腾。
她看见自己把小包放在白色大理石壁架上,将注射器压在上面,从包装里拆出一片真皮贴插进去。她看见二极管闪烁,注射器吸干药剂;她看见自己取出真皮贴,真皮贴像白色塑料水蛭贴着食指的指尖,潮湿的内面上,二甲基亚砜的细微液滴闪闪发亮……
她转过身,三步走到马桶前,把没打开的药包扔了进去。包装像玩具小船似的载浮载沉,药物还完全干燥。百分之百干燥。她的手在颤抖,抓起不锈钢指甲锉,跪倒在白色瓷砖地上。她必须闭上眼睛,捞起药包,将指甲锉的尖端插进接缝,扭动。指甲锉叮当一声掉在瓷砖地上,她揿下冲水按钮,分成两半的空药包旋即消失。她用额头抵着凉丝丝的白瓷,然后逼着自己起身,走到水槽前,仔仔细细地清洗双手。
因为她想——她知道自己真的想——舔手指。
当天晚些时候,灰蒙蒙的午后,她在车库找到一个塑料中空板的包装箱,抱着走进卧室,开始收拾波比剩下的物品。东西很少:一条他不喜欢的皮裤,几件不是不要了就是忘记了的T恤,还有柚木衣橱最底下抽屉里的赛博操控台。小野-仙台的产品,几乎就是玩具。操控台躺在黑色引线、廉价拟感电极和油腻腻的塑料管装导电药膏之间。
她想起波比使用的操控台,被他带走的那个,厂家定制的灰色保坂,按键上没有标记。那是牛仔的操控台,他坚持要带它旅行,哪怕每次过海关都会引发问题。他为什么会买这台小野-仙台?她心想,又为什么不要了呢?她在床沿坐下,从抽屉里取出操控台,放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