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到四十岁的一组!”一个刺耳的女人声音叫道。

“三十岁到四十岁的一组!请你们站好。三十岁到四十岁的!”

温斯顿连忙跳到电幕前站好,电幕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妇女的形象,虽然骨瘦如柴,可是肌肉发达,她穿着一身运动衣裤和球鞋。

“屈伸胳膊!”她叫道。“跟着我一起做。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同志们,拿出精神来!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咳嗽发作所引起的肺部剧痛还没有驱散温斯顿的梦境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有节奏的体操动作却反而有点恢复了这种印象。他一边机械地把胳膊一屈一伸,脸上挂着做体操时所必须挂着的高兴笑容,一边拼命回想他幼年时代的模糊记忆。这很困难。五十年代初期以前的事,一切都淡薄了。没有具体的纪录可以参考,甚至你自己生平的轮廓也模糊不清了。你记得重大的事件,但这种事件很可能根本没有发生过,你记得有些事件的详情细节,却不能重新体会到当时的气氛。还有一些很长的空白时期,你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当时什么情况都与现在不同。甚至国家的名字、地图上的形状都与现在不同。例如,一号空降场当时并不叫这个名字:当时他叫英格兰,或者不列颠,不过伦敦则一直叫伦敦,这一点他相当有把握的。

温斯顿不能肯定地记得有什么时候他们国家不是在打仗的,不过很明显,在他的童年时代曾经有一个相当长的和平时期,因为他有一个早期的记忆是:有一次发生空袭似乎叫大家都吃了一惊。也许那就是原子弹扔在科尔彻斯特那一次。空袭本身,他已记不得了,可是他确记得他的父亲抓住他自己的手,一起急急忙忙往下走,往下走,绕着他脚底下的那条螺旋形扶梯到地底下去,一直走到他双腿酸软,开始哭闹,他们才停下来休息。他的母亲象梦游一般行动迟缓,远远地跟在后面。她抱着他的小妹妹——也很可能抱的是几条毯子;因为他记不清那时他的妹妹生下来了没有。最后他们到了一个人声喧哗、拥挤不堪的地方,原来是个地铁车站。

在石板铺的地上到处都坐满了人,双层铁铺上也坐满了人,一个高过一个。温斯顿和他的父母亲在地上找到了一个地方,在他们近旁有一个老头儿和老太太并肩坐在一张铁铺上。那个老头儿穿着一身很不错的深色衣服,后脑勺戴着一顶黑布帽,露出一头白发;他的脸涨得通红,蓝色的眼睛里满孕泪水。他发出一阵酒气,好象代替汗水从皮肤中排泄出来一般,使人感到他眼睛里涌出来的也是纯酒。不过他虽然有点醉了,却的确有着不能忍受的悲痛。温斯顿幼稚的心灵里感到,一定有件什么可怕的事情,有件不能原谅、也永远无可挽回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他也似乎觉得他知道这是件什么事情。那个老头儿心爱的人,也许是个小孙女,给炸死了。那个老头儿每隔几分钟就唠叨着说:

“我们不应该相信他们的。我是这么说的,孩子他妈,是不是?这就是相信他们的结果。我一直是这么说的。我们不应该相信那些窝囊废的。”

可是他们究竟不应该相信哪些窝囊废,温斯顿却记不起来了。

从那一次以后,战争几乎连绵不断,不过严格地来说,并不是同一场战争。在他童年的时候,曾经有几个月之久,伦敦发生了混乱的巷战,有些巷战他还清晰地记得。但是要记清楚整个时期的历史,要说清楚在某一次谁同谁打仗,却是完全办不到的,因为除了现在那个同盟以外,没有书面的记录,也没有明白的言语,曾经提到过有另外的同盟。例如,在目前,即l984年(如果是1984年的话),大洋国在同欧亚国打仗而与东亚国结盟。但是不论在公开的或私下的谈话中都没有承认过这三大国曾经有过不同的结盟关系。事实上,温斯顿也很清楚,就在四年之前,大洋国就同东亚国打过仗,而同欧亚国结过盟。但是这不过是他由于记忆控制不严而偶然保留下来的一鳞半爪的知识而已。从官方来说,盟友关系从来没有发生过转变。既然大洋国在同欧亚国打仗,他就是一直在同欧亚国打仗。当前的敌人总是代表着绝对邪恶的势力,因此不论是过去或者未来,都不会同它有什么一致的可能。

他一边把肩膀尽量地往后挺(把手托在屁股上,从腰部以上回旋着上身,据说这种体操对背部肌肉有好处),一边想——这样想几乎已有上千次,上万次了——可怕的是,这可能确实如此。如果党能够插手到过去之中,说这件事或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it neverhappened),那么这肯定比仅仅拷打或者死亡更加可怕。

党说大洋国从来没有同欧亚国结过盟。他,温斯顿史密斯知道大洋国近在四年之前还曾经同欧亚国结过盟。但是这种知识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意识之中,而他的意识反正很快就要被消灭的。如果别人都相信党说的谎话——如果所有记录都这么说——那么这个谎言就载入历史而成为真理。党的一句口号说,“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虽然从其性质来说,过去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凡是现在是正确的东西,永远也是正确的。这很简单。所需要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无休无止地克服你自己的记忆。他们把这叫做“现实控制”;用新话来说是“双重思想”。

“稍息!”女教练喊道,口气稍为温和了一些。

温斯顿放下胳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他的思想滑到了双重思想的迷宫世界里去了。知与不知,知道全部真实情况而却扯一些滴水不漏的谎话,同时持两种互相抵消的观点,明知它们互相矛盾而仍都相信,用逻辑来反逻辑,一边表示拥护道德一边又否定道德,一边相信民主是办不到的一边又相信党是民主的捍卫者,忘掉一切必须忘掉的东西而又在需要的时候想起它来,然后又马上忘掉它,而尤其是,把这样的做法应用到做法本身上面——这可谓绝妙透顶了:有意识地进入无意识,而后又并不意识到你刚才完成的催眠。即使要了解“双重思想”的含义你也得使用双重思想。

女教练又叫他们立正了。“现在看谁能碰到脚趾!”她热清地说。“从腰部向下弯,同志们,请开始。一——二!一——二!……”

温斯顿最恨这一节体操,因为这使他从脚踵到屁股都感到一阵剧痛,最后常常又引起咳嗽的发作。他原来在沉思中感到的一点点乐趣已化为乌有。他觉得,过去不但被改变了,而且被实际毁掉了。因为,如果除了你自己的记忆以外不存在任何记录,那你怎么能够确定哪怕是最明显的事实呢?他想回想一下从哪一年开始他第一次听到老大哥的名字的。他想这大概是在六十年代,但是无法确定。当然,在党史里,老大哥是从建党开始时起就一直是革命的领导人和捍卫者的。他的业绩在时间上已逐步往回推溯,一直推到四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那个传奇般的年代,那时资本家们仍旧戴着他们奇形怪状的高礼帽、坐在锃亮的大汽车里或者两边镶着玻璃窗的马车里驶过伦敦的街道。无法知道,这种传说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温斯顿甚至记不起党的具体生日。他觉得在l960年以前没有听到过英社一词,但也很可能,这一词在老话中——即“英国社会主义”——可能在此以前就流行了。一切都融化在迷雾之中。说真的,有的时候你可以明确指出什么话是谎话。比如,党史中说,飞机是党发明的,这并不确。他从小起就记得飞机。但是你无法证明。什么证据都从来没有过。他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掌握了无可置疑的证据,可以证实有一个历史事实是伪造的。而那一次——

“史密斯!”电幕上尖声叫道。“6079号的温史密斯!是的,就是你(you)!再弯得低一些!你完全做得到。你没有尽你的力量。低一些!这样(That's)好多了,同志。现在全队稍息,看我的。”

温斯顿全身汗珠直冒。他的脸部表情仍令人莫测究竟。

可千万不能露出不快的神色!千万不能露出不满的神色!眼光一闪,就会暴露你自己。他站着看那女教练把胳臂举起来——谈不上姿态优美,可是相当干净利落——弯下身来,手指尖碰到了脚趾。

“这样(There),同志们,我要看到你们都这样做。再看我来一遍。我已三十九岁了,有四个孩子。可是瞧。”她又弯下身去。“你们看到,我的膝盖没有弯曲。你们只要有决心都能做到,”她一边说一边伸起腰来。“四十五岁以下的人都能碰到脚趾。咱们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到前线去作战,可是至少可以做到保持身体健康。请记住咱们在马拉巴前线的弟兄们!水上堡垒上的水兵们!想一想,他们(they)得经受什么艰苦的考验。现在再来一次。好多了,同志,好多了,”她看到温斯顿猛的向前弯下腰来,膝盖挺直不屈,终于碰到了脚趾,就鼓励地说。这是他多年来的第一次。

第4节
温斯顿不自觉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听写器拉了过来,吹掉话筒上的尘土,戴上了眼镜。即使电幕近在旁边,也阻止不了他在每天开始工作的时候叹这口气。接着他把已经从办公桌右边气力输送管中送出来的四小卷纸打了开来,夹在一起。

在他的小办公室的墙上有三个口子。听写器右边的一个小口是送书面指示的气力输送管;左边大一些的口子是送报纸的;旁边墙上温斯顿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个椭圆形的大口子,上面蒙着铁丝网,这是供处理废纸用的。整个大楼里到处都有这样的口子,为数成千上万,不仅每间屋子里都有,而且每条过道上相隔不远就有一个。这种口子外号叫忘怀洞。这样叫不无理由。凡是你想起有什么文件应该销毁,甚至你看到什么地方有一张废纸的时候,你就会顺手掀起近旁忘怀洞的盖子,把那文件或废纸丢进去,让一股暖和的气流把它吹卷到大楼下面不知什么地方的大锅炉中去烧掉。

温斯顿看了一下他打开的四张纸条。每张纸条上都写着一两行字的指示,用的是部里内部使用的缩写——不完全是新话,不过大部分是新话的辞汇构成的。它们是:

泰晤士报 17.3.84 老大讲话误报 非洲核正

泰晤士报 19.12.83 预测三年计划83年四季度排错核正近期

泰晤士报 14.2.84 富部误引巧克力核正

泰晤士报 3.12.83 报道老大命令双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写存档前上交

温斯顿把第四项指示放在一旁,心中有一种隐隐的得意感觉。这是一件很复杂、负责的工作,最好放到最后处理。

其它三件都是例行公事,尽管第二件可能需要查阅一系列数字,有些枯燥单调。

温斯顿在电幕上拨了“过期报刊”号码,要了有关各天的《泰晤士报》,过几分钟气力输送管就送了出来。他接到的指示提到一些为了这个或那个原因必须修改——或者用官方的话来说——必须核正的文章或新闻。例如,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报》报道,老大哥在前一天的讲话中预言南印度前线将平净无事,欧亚国不久将在北非发动攻势。结果却是,欧亚国最高统帅部在南印度发动了攻势,没有去碰北非。因此有必要改写老大哥讲话中的一段话,使他的预言符合实际情况。又如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报》发表了1983年第四季度也是第九个三年计划的六季度——各类消费品产量的官方估计数字。今天的《泰晤士报》刊载了实际产量,对比之下,原来的估计每一项都错得厉害。温斯顿的工作就是核正原先的数字,使它们与后来的数字相符。至于第三项指示,指的是一个很简单的错误,几分钟就可以改正。近在二月间,富裕部许下诺言(官方的话是“明确保证”)在1984年内不再降低巧克力的定量供应。而事实上,温斯顿也知道,在本星期末开始,巧克力的定量供应要从三十克降到二十克。温斯顿需要做的,只是把一句提醒大家可能需要在四月间降低定量的话来代替原来的诺言就行了。

温斯顿每处理一项指示后,就把听写器写好的更正夹在有关的那天《泰晤士报》上,送进了气力输送管。然后他把原来的指示和他做的笔记都捏成一团,丢在忘怀洞里去让火焰吞噬。这个动作做得尽可能的自然。

这些气力输送管最后通到哪里,可以说是一个看不见的迷宫,里面究竟情况如何,他并不具体了解,不过一般情况他是了解的。不论哪一天的《泰晤士报》,凡是需要更正的材料收齐核对以后,那一天的报纸就要重印,原来的报纸就要销毁,把改正后的报纸存档。这种不断修改的工作不仅适用于报纸,也适用于书籍、期刊、小册子、招贴画、传单、电影、录音带、漫画、照片——凡是可能具有政治意义或思想意义的一切文献书籍都统统适用。每天,每时,每刻,都把过去作了修改,使之符合当前情况。这样,党的每一个预言都有文献证明是正确的。凡是与当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闻或任何意见,都不许保留在纪录上。全部历史都象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这一工作完成以后,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曾经发生过伪造历史的事。纪录司里最大的一个处——比温斯顿工作的那个处要大得多——里工作人员的工作,就是把凡是内容过时而需销毁的一切书籍、报纸和其他文件统统收回来。由于政治组合的变化,或者老大哥预言的错误,有些天的《泰晤士报》可能已经改写过了十几次,而犹以原来日期存档,也不留原来报纸,也不留其他版本,可证明它不对。书籍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回来重写,重新发行时也从来不承认作过什么修改。甚至温斯顿收到的书面指示——他处理之后无不立即销毁的——也从来没有明言过或暗示过要他干伪温斯顿每处理一项指示后,就把听写器写好的更正夹在有关的那天《泰晤士报》上,送进了气力输送管。然后他把原来的指示和他做的笔记都捏成一团,丢在忘怀洞里去让火焰吞噬。这个动作做得尽可能的自然。

这些气力输送管最后通到哪里,可以说是一个看不见的迷宫,里面究竟情况如何,他并不具体了解,不过一般情况他是了解的。不论哪一天的《泰晤士报》,凡是需要更正的材料收齐核对以后,那一天的报纸就要重印,原来的报纸就要销毁,把改正后的报纸存档。这种不断修改的工作不仅适用于报纸,也适用于书籍、期刊、小册子、招贴画、传单、电影、录音带、漫画、照片——凡是可能具有政治意义或思想意义的一切文献书籍都统统适用。每天,每时,每刻,都把过去作了修改,使之符合当前情况。这样,党的每一个预言都有文献证明是正确的。凡是与当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闻或任何意见,都不许保留在纪录上。全部历史都象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这一工作完成以后,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曾经发生过伪造历史的事。纪录司里最大的一个处——比温斯顿工作的那个处要大得多——里工作人员的工作,就是把凡是内容过时而需销毁的一切书籍、报纸和其他文件统统收回来。由于政治组合的变化,或者老大哥预言的错误,有些天的《泰晤士报》可能已经改写过了十几次,而犹以原来日期存档,也不留原来报纸,也不留其他版本,可证明它不对。书籍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回来重写,重新发行时也从来不承认作过什么修改。甚至温斯顿收到的书面指示——他处理之后无不立即销毁的——也从来没有明言过或暗示过要他干伪造的勾当,说的总是为了保持正确无误,必须纠正一些疏忽、错误、排印错误和引用错误。

不过,他一边改正富裕部的数字一边想,事实上这连伪造都谈不上。这不过是用一个谎话来代替另一个谎话。你所处理的大部分材料与实际世界里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甚至连赤裸裸的谎言中所具备的那种关系也没有。原来的统计数字固然荒诞不经,改正以后也同样荒诞不经。很多时候都是要你凭空瞎编出来的。比如,富裕部预测本季度鞋子的产量是一亿四千五百万双。至于实际产量提出来的数字,是六千二百万双。但是温斯顿在重新改写预测时把数字减到五千七百万双,以便可以象通常那样声称超额完成了计划。反正,六千二百万并不比五千七百万更接近实际情况,也不比一亿四千五百万更接近实际情况。很可能一双鞋子也没有生产。

更可能的是,没有人知道究竟生产了多少双,更没有人关心这件事。你所知道的只是,每个季度在纸面都生产了天文数字的鞋子,但是大洋国里却有近一半的人口打赤脚。每种事实的纪录都是这样,不论大小。一切都消隐在一个影子世界里,最后甚至连今年是哪一年都弄不清了。

温斯顿朝大厅那一边望去。在那一边对称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一个名叫铁洛逊的外表精明、下颊黧黑的小个子在忙个不停地工作着,膝上放着一卷报纸,嘴巴凑近听写器的话筒。他的神情仿佛是要除了电幕以外不让旁人听到他的话。

他抬起头来,眼镜朝温斯顿方向闪了一下敌意的反光。

温斯顿一点也不了解铁洛逊,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工作。纪录司里的人不大愿意谈论他们自己的工作。在这个没有窗户的长长的大厅里,两旁都是一间间小办公室,纸张的悉索声和对着听写器说话的嗡嗡声连绵不断。有十多个人,温斯顿连姓名也不知道,尽管他每天看到他们忙碌地在走廊里来来往往,或者在两分钟仇恨的时间里挥手跺脚。他知道,在他隔壁的那个小办公室中,那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做的只是在报纸上查找已经化为乌有、因而认为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的姓名,然后把这些人的姓名删去。这事让她来做可说相当合适,因为她自己的文夫就在两年以前化为乌有了。再过去几间小办公室,有一个名叫安普尔福思的态度温和、窝窝囊囊、神情恍惚的人,耳朵上长着很多的毛,玩弄诗词韵律却令人意想不到地颇具天才,他所从事的工作就是删改一些在思想上有害但为了某种原因仍需保留在诗集上的诗歌——他们称之为定稿本。这个大厅有五十来个工作人员,还只不过是一个科,可说是整个纪录司这个庞大复杂的有机体中的一个细胞。上下左右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人员在从事各种各样为数之多无法想象的工作。还有很大的印刷车间,里面有编校排印人员和设备讲究的伪造照片的暗房。还有电视节目处,里面有工程师、制片人、各式各样的演员,他们的特长就是模拟别人的声音。还有大批大批的资料员,他们的工作是开列应予收回的书籍和期刊的清单。还有庞大的存档室存放改正后的文件,隐蔽的锅炉销毁原件。还有不知为什么匿名的指导的智囊人员,领导全部工作,决定方针政策——过去的这件事应予保留,那件事应予篡改,另外一件又应抹去痕迹。

不过说到底,纪录司本身不过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而真理部的主要任务不是改写过去的历史,而是为大洋国的公民提供报纸、电影、教科书、电视节目、戏剧、小说——凡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情报、教育成娱乐,从一个塑像到一句口号,从一首抒情诗到一篇生物学论文,从一本学童拼字书到一本新话辞典。真理部不仅要满足党的五花八门的需要,而且也要全部另搞一套低级的东西供无产阶级享用,因此另设一系列不同的部门,负责无产阶级文学、戏剧、音乐我一般的娱乐,出版除了体育运动、凶杀犯罪、天文星象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内容的无聊报纸,廉价的刺激小说,色情电影,靡靡之音,后者这种歌曲完全是用一种叫做谱曲器的特殊机器用机械的方法谱写出来的。甚至有一科——新话叫色科——专门负责生产最低级的色情文学,密封发出,除了有关工作人员外,任何党员都不得偷看。

温斯顿工作的时候又有三条指示从气力输送管的口子里送了出来;不过它们都是一些简单的事,他在两分钟仇恨打断他的工作之前就把它们处理掉了。仇恨结束后,他又回到他的小办公室里,从书架子上取下新话辞典,把听写器推开一边,擦了擦眼镜,着手做他这天上午主要的工作。

工作是温斯顿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单调枯燥的例行公事,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十分困难复杂的工作,你一钻进去就会忘掉自己,就好象钻进一个复杂的数学问题一样——这是一些细腻微妙的伪造工作,除了你自己对英社原则的理解和你自己对党要你说些什么话的估计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可作你的指导。温斯顿擅长于这样一类的工作,有一次甚至要他改正《泰晤士报》完全用新话写的社论。

他现在打开他原先放在一边的那份指示。上面是:

泰晤士3.12.83报道老大命令双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写存档前上交。

用老话(或者标准英语)这可以译为:

1983年12月3日《泰晤士报》报道老大哥命令的消息极为不妥,因为它提到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写,在存档前将你草稿送上级审查。

温斯顿读了一遍这篇有问题的报道。原来老大哥的命令主要是表扬一个叫做FFCC的组织的工作的,该组织的任务是为水上堡垒的水兵供应香烟和其他物品。有个名叫维瑟斯同志的核心党高级党员受到了特别表扬,并授与他一枚二级特殊勋章。

三个月以后,FFCC突然解散,原因未加说明。可以断定,维瑟斯和他的同事们现在已经失宠了,但是在报上或电幕上对此都没有报道。这是意料中事,因为对政治犯一般并不经常进行公开审判或者甚至公开谴责的。对成千上万的人进行大清洗,公开审判叛国犯和思想犯,让他们摇尾乞怜地认罪然后加以处决,这样专门摆布出来给大家看,是过一两年才有一遭的事。比较经常的是,干脆让招党不满的入就此失踪,不知下落。谁也一点不知道,他们究竟遭到什么下场。有些人可能根本没有死。温斯顿相识的人中,先后失踪的就有大约三十来个人,还不算他们的父母。

温斯顿用一个纸夹子轻轻地擦着他的鼻子。在对面那个小办公室中,铁洛逊同志仍在诡谲地对着听写器说话。他抬了一下头,眼镜上又闪出一下敌意的反光。温斯顿心里在寻思,铁洛逊在干的工作是不是同他自己的工作一样。这是完全可能的。这样困难的工作是从来不会交给一个人负责的;但另一方面,把这工作交给一个委员会来做,又等于是公开承认要进行伪造。很可能现在有多到十几个人在分别修改老大哥说过的话,将来由核心党内一个大智囊选用其中一个版本,重新加以编辑,再让人进行必要的反复核对,经过这一复杂工序后,最后那个当选的谎言就载入永久纪录,成为真理。

温斯顿不知道维瑟斯为什么失宠。也许是由于贪污,也许是由于失职。也许老大哥只是为了要除掉一个太得民心的下级。也许维瑟斯或者他亲近的某个人有倾向异端之嫌。也许——这是可能性最大的——只是因为清洗和化为乌有已成了政府运转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所以就发生了这件事。唯一真正的线索在于“提到非人”几个宇,这表明维瑟斯已经死了。并不是凡是有人被捕,你就可以作出这样的假定。有时他们获释出来,可以继续自由一两年,然后再被处决。也有很偶然的情况,你以为早已死了的人忽然象鬼魂一样出现在一次公开审判会上,他的供词又株连好几百个人,然后再销声匿迹,这次是永远不再出现了。但是,维瑟斯已是一个非人(unperson)。他并不存在;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因此温斯顿决定,仅仅改变老大哥发言的倾向是不够的。最好是把发言内容改为同原来话题完全不相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