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疲倦地说:“正是那样。”他讨厌这个肥胖的中年女房东。她穿着科幻小说中金星人穿的蟋蟀皮做的裙子,拖着毛皮拖鞋。这已经让他觉得这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了,“我和我妻子分居了,她带着孩子。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这个公寓的原因。”
“可是他们会来看您的。”她扬了扬微紫的眉毛。
查克回答道:“您不了解我的妻子。”
“哦,他们会的。我知道新的联邦离婚法,和过去的州离婚法不一样。您已经去过法庭了吗?拿到了初步申请书了吗?”
“还没有。”他承认说。
对他来讲手续才刚刚开始。昨天深夜他去了旅馆。前天夜里,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争取继续与玛丽生活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将支票交给女房东,她交还给他身份证后离开了。
他立刻关上门,走到公寓的窗子前,向下面的大街上张望,汽车、喷气飞车以及川流不息的行人。他要立刻给他的律师纳特·怀尔德打电话,马上就打。
他们婚姻的破裂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因为他妻子就是婚姻方面的法律顾问,而且她干得很出色。实际上,在这里,也就是加州的马林县,她可是大名鼎鼎。她的办公室一直是最出色的。上帝知道她修复了多少人际关系中的裂痕。然而,由于不公正的命运的捉弄,她的天赋和才能却将他赶到了这个阴暗的公寓。因为作为一个事业成功的女性,玛丽无法抵御多年以来在她心中滋生的对他的藐视。
事实就是如此,而且他必须面对这个事实:他的事业远远没有玛丽成功。
他的工作是为夏延①政府情报部门的模拟人编制无休止的宣传节目,干扰那些围绕在美国周边的共产主义国家。他自己倒很喜欢这个工作。他自己坚定地信仰自己的工作,但是从理性的角度来看,那既不是一个高薪的工作,也不那么高尚。他策划的节目至少可以说是幼稚的,虚假的,带有偏见的,主要是吸引美国和周边共产主义国家的学龄儿童,还有大量教育背景很低的成人。他实际上就是一个雇佣文人。玛丽已经多次指出过这一点。
【① 夏延:美国怀俄明州首府。】
不管是否是雇佣文人,他继续做着这份工作,尽管在他六年婚姻历程中曾经有过许多次别的工作机会。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听到自己写的话从类人的模拟物的口中说出来,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这项事业意义重大:美国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都处于守势,因此美国必须保护自己。美国需要有人为政府工作,不在乎它低廉的工资,也不在乎它缺乏英雄主义色彩或者其他什么光彩的特征。总得有人为这些搞宣传的模拟人设计节目。这些模拟人作为情报局的外勤人员被安插在世界各地,去说服、去挑拨、去影响,但是——
三年以前危机降临了。玛丽的一个客户——这个人曾经卷入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婚姻旋涡中,包括同时拥有三个情妇——是个电视制作人,杰拉尔德·费尔德,他制作了著名的,也是独一无二的电视秀邦尼·亨特曼,并拥有这档大受欢迎的电视喜剧节目的大部分股份。在一次私下交易中,玛丽将查克为中央情报局旧金山分部撰写的部分剧本交给了费尔德。费尔德读得津津有味,因为其中蕴含着大量的幽默成分,这也是玛丽为什么选这个剧本的原因。幽默是查克的天赋。他的剧本并非那些司空见惯的华而不实、装腔作势的东西,闪烁着智慧的火花。这一点费尔德是同意的。他要求玛丽为他和查克安排一次会谈。
现在,站在公寓简陋、破旧、狭小的窗子前,查克凝视着下面的大街。除了一件衣服外,他没有往这里搬更多的东西了。查克回忆起与玛丽情绪激动的谈话。那是一次充满恶意的谈话,当然也是有代表性的,是他们破裂的一个缩影。
对玛丽来说问题已经很明显:这里有一个工作机会,需要削尖脑袋才能得到。费尔德付的报酬可观,而且这个工作还会带来巨大的声望。每星期,在邦尼·亨特曼电视秀结束之际,查克的大名都将作为主创人员之一出现在荧屏上,所有的非共产主义国家都将看到。关键是玛丽将会为他的工作感到骄傲。这个工作极富创造力。对玛丽来说,创造力是打开生活之门的敲门砖。为中央情报局工作,为那些不开化的非洲人、拉丁美洲人或亚洲人喋喋不休地传递信息的宣传模拟人策划节目,是没有创造力的。这些信息总是一成不变,而且,中央情报局在玛丽生活的开放、富裕、世故的圈子里名声很坏。
“你就像一个在郊区公园里清扫落叶的工人。”玛丽恼怒地说,“或者像公务员,安逸稳定。那是条不用奋斗的道路。现在你才33岁就已经放弃奋斗了,放弃了让自己有所作为的机会。”
“听着”,他徒劳地辩解着,“你是我母亲还是我妻子?我是说,不停地驱赶我上进是你的事吗?我必须不停地向上奋斗吗?让我变成特普兰①的主席,那就是你想要的?”
除了名望和金钱,人生还包括很多别的东西。很明显玛丽希望他成为另外一个人。她,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为他感到羞耻。如果为邦尼·亨特曼电视秀写剧本的话,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或者说按照玛丽的逻辑是这样。
【① 特普兰:Terplan的音译,在本书中是地.球处理各行星间事务的组织。】
他不能否认玛丽的逻辑是对的,但是他仍然坚定不移。他没有辞职,也没有更换工作。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内心都有一种强大的惯性。一个人的本性中总有一些滞后的东西,他无法轻易地抛弃这种本性。
在外边的街上,一辆白色雪佛兰豪华轿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光彩夺目的新款六门车型。他懒懒地看着,随后他意识到什么,开始怀疑起来——不可能,但却是真的——这辆车以前是他的。玛丽来了,她已经找到了他。
他的妻子——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就要来拜访他了。
他感到恐惧,还有更多的失败感,他一直想躲进一间玛丽找不到的公寓,而他连这点都无法做到。几天之后,纳特·怀尔德会安排法律保护,而现在,此时此刻,他却是这样的无助,只有让她进来。
很容易知道她是如何追踪到他的。一般的现代侦察设备很容易搞到,而且很便宜。玛丽很可能去过一家名叫普赖·维耶的机器人侦探事务所,得到了一个嗅觉器,把他的头部特征展示给它。这样机器人就可以投入工作,在他离开玛丽之后追踪他到过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寻人也用上了精湛的科技手段。
他想,只要一个女人下决心找到你,她就可以找到。有可能的话,这方面应有法律的制约,大概他可以称其为里特斯道夫法。侦探设备会根据你逃跑和躲藏的愿望强烈程度而相应地——
敲门声响了起来。
他不情愿地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向房门。他想,她将发表一通讲话,阐述每一项众所周知的合理要求。当然,我不会和她争论,我只会告诉她我的感觉:我们不会继续下去了,她对我的蔑视说明我们的婚姻彻底失败了,以后不会再亲近了。
他打开房门。她站在那里,穿着昂贵的也是她最好的纯羊毛外套。她没有化妆,黑色的头发飘散着。这是一个冷静、能干、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在许多方面都比他优秀。
“听着,查克,”她说道,“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已经安排了一家搬家公司整理你所有的东西存放起来。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一张支票。我需要你现有账户里所有的钱。我要用它付账。”
这样看来,他想错了。没有动听的说教,相反,他的妻子为这事打上了句号。他完全震惊了。他大张着嘴,呆呆地盯着她。
“我已经和我的律师鲍勃·阿尔佛逊谈过了。”玛丽说,“我已经要求他起草一份放弃房屋索要权的契约。”
“什么?”他问,“为什么?”
“这样你就可以将你那一份房产签字转到我的名下。”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出售它。我觉得我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而且我还可以使用这笔钱。我将把戴比①送到我们商量过的东部那所寄宿学校里去。”
德博拉是他们是长女,但是她只有六岁,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到一个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天哪!
【① 戴比:德博拉的昵称。】
“让我先跟纳特·怀尔德谈谈。”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现在就要支票。”
玛丽没有向房间挪动一步,她只是站在那里。他感到绝望,绝望的恐慌,失败的、痛苦的恐慌。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她能够迫使他做任何事。
他去拿支票簿,玛丽向公寓走进了几步。她一言不发,她无法用言语形容对于这间小屋的厌恶。他躲避着,不能正视她,手忙脚乱地在支票上潦草地画着。
“顺便说一句,”玛丽用随便的语调说,“既然你已经永远离开了,我就可以自由地接受政府提供的工作了。”
“什么政府工作?”
“他们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为一个星际项目工作。我告诉过你的。”她不愿意向他解释,认为那是增加自己的负担。
“哦,是的。”他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个慈善项目。”
这个项目是十年前地球和阿尔法星之间冲突的结果。在阿尔法星系中的一个孤独的卫星上居住着一些地球人,他们因为战争与地球隔绝已经有两代人的时间了。他们生活在阿尔法星系一些和贫民窟一样破败的地方。阿尔法星系共有22颗行星和几十颗卫星。
她接过支票,折起来,装进外衣口袋。
“这份工作有报酬吗?”他问。
“没有。”她冷淡地回答。
这样她只能依靠他的工资生活——同时还要养活孩子。他明白了:她希望法庭来解决,强迫他做一直拒绝做的事。而正是因为他拒绝做这件事才使他们六年的婚姻生活崩溃。凭借她在马林县法庭的势力,她会得到这样的判决——这将使他不得不彻底放弃在中央情报局加利福尼亚分部的工作,而另寻出路。
“你去多长时间?”他问。
很明显,她打算好好利用他们重新生活的这一段间隙。她会尝试所有据说是因为有了他的存在,她无法做到的事情。
“大约六个月,看情况而定。别指望我会和你保持联系。在法庭上阿尔夫森是我的代表,我不会出庭的。”她补充说,“我已经就分居生活费提起了诉讼,你就不必再劳神了。”
连这点主动权都从他的手中丢掉了。和从前一样,他总是下手太慢。
“你会得到一切。”他突然告诉玛丽。
但是她的表情告诉他,他给的远远不够。就他的成就而言,“一切”等于零。
“我不能给你我没有的东西。”他平静地说道。
“不,你可以。”玛丽说道,毫无笑意,“因为法官将会认识到一个我司空见惯的你。如果你必须,如果别人强迫你,你会达到一个成年人的公认标准,对你的妻儿负起责任。”
他说:“但是——我必须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你首要的责任是我们。”玛丽说道。
对于这一点,他无言以对,他只能点头。
过了一会儿,玛丽带着支票离开了。

  他四处看了看,在公寓的壁橱里发现了一大摞报纸。他坐在客厅中具有古老丹麦风格的沙发里,在那堆杂物里寻找玛丽将要参与的那个星际项目的文章。他心想,她的新生活将要代替婚姻生活了。
在一张一周以前的报纸上,他发现了一篇差不多还算完整的文章,他点燃一枝香烟,仔细地阅读起来。
美国星际健康与福利局需要心理医生,因为这个卫星原本是一个医院,是为移居到阿尔法星系的地球人设立的精神康复中心。这些人在星际殖民过程中遭遇到的巨大的、反常的压力下精神崩溃。除了阿尔法星系的商人,阿尔法星系的人们已经对他们不闻不问了。
关于这颗卫星上现状的消息都是来源于这些阿尔法商人。据他们讲,在医院和其地球当局隔离的这几十年间,多种文明勃然兴起。然而他们无法评价这些文明,因为他们对于地球上的民风知之甚少。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里还生产商品,也存在本土工业,查克不明白为什么地球政府感觉有必要干涉。他能够想像,玛丽在那里很适合,她正是特普兰——这家全球性机构——要选择的那种人。像玛丽那样的人总是能够成功。他走向老式风景窗,又一次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向下张望。他感到在他的内心,悄悄地升腾起一种熟悉的冲动。他感到继续这样下去毫无意义,不管法律或是宗教对于自杀是如何看的。对于他,在这一瞬间,惟一真正的答案就是自杀。
他看到一扇半开着的侧面的小窗户。他向上推开它,他听到一架喷气飞车降落在街那头的一座屋顶时发出的轰鸣。轰鸣声沉寂了。他等了一会儿,爬上窗户,分开两腿坐在窗户边沿,摇摆着,下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流……
从他的身体里传来一个声音,但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管你是否要跳下去。”
查克转过身去,他看见一团黄色的来自木卫三的黏液人静悄悄地从房门底下流了进来。这些由粒子聚集在一起,由许多小球组成的团状物,就是他的身体。
“我租的是走廊对面的房子。”黏液人说。
查克说道:“地球人习惯敲门。”
“我没法敲门。无论如何我希望能在你——‘起程’之前进来。”
“跳不跳楼是我的私事。”
“‘没有一个地球人是个孤岛。’”黏液人引用着谚语,“欢迎到这里来。我们这些房客幽默地称这里是‘被遗弃的武器’。在这里你还会遇到其他一些人。有几个是地球人——像你一样——还有一些不是地球人,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面孔,有些让你讨厌,有些却会吸引你。我原来打算向你讨借一杯制作酸奶的菌母,但是现在你心事重重,看来这种要求太唐突了。”
“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搬进来任何东西。”他把腿甩回窗槛内,走进房间,离开了窗子。
看见木卫三黏液人,他一点也不惊讶。这是非地球人聚居的贫民窟:无论他们在自己的社会中拥有多高的地位和影响力,在地球上他们只能被迫居住在像这样的低标准的房子里。
“要是我带着名片的话,”黏液人说道,“现在我会给你一张。我是一个进口未经加工的宝石的商人,还是一个二手黄金商人,此外,如果条件适合,我还是一个狂热的集邮品买家。事实上,现在在我的公寓里,还有上等的美国早期藏品,特别是一套哥伦布的四联张,你愿意——”它中断了一下,“我看你不会的。无论如何,摧毁你自己的愿望至少暂时从你的头脑中减弱了。这很好。除了我说过的商业——”
“法律没有要求你在地球时要控制你的心灵感应术吗?”查克说道。
“是的,但是你的情况看起来是个例外,里特斯道夫先生。我个人无法雇佣你,因为我不需要什么宣传。但是我在九个卫星上保持着很广泛的联系,给我一点时间,我会——”
“不,谢谢。”查克粗暴地说,“我只是想单独呆着。”他已经忍受了许多替他寻找工作的帮助,这些帮助够他享用一辈子了。
“但是,我和你的妻子不一样。我没有隐秘的动机。”黏液人又凑近了些,“像大部分地球上的男人一样,你的自尊心与你的挣钱的能力紧密联系在一起。对于这一点,你十分怀疑,却又感到极端愧疚。我会为你做一些事……但那需要时间。我很快就要离开地球回到我自己的那个星球去。我付给你500斯金——当然是美国的——与我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算我给你的贷款。”
“我去木卫三做什么?”查克激动地说,“连你都不相信我吗?我有一个工作,一个我觉得不错的工作——我还不想辞掉它。”
“在你的潜意识里——”
“不要再跟我胡扯什么我的潜意识。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黏液人。
“你自杀的愿望恐怕又会回来——也许就在今晚以前。”“随它去。”
黏液人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可那不是我提供给你的可怜的工作。”
“那是什么?”
“一个代替你妻子的女人。”
“你现在在充当一个——”
“一点也不。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灵上,这都很实际。你必须找到一个能够认可现在的你,爱现在的你的女人,要不然你就会死掉的。让我来想想。同时,你还要控制你自己。给我五个小时,你就呆在这儿。”
黏液人从房门底下慢慢流走,穿过裂缝,出了房门到了走廊。他传递到查克脑子里的话也变得渐渐远去,“作为一个进口商、买家和商人,我和各行各业的地球人都保持着联系……”然后,它消失了。
查克颤抖着点燃了一枝香烟,远远地离开窗子,远远地走开。他坐在老式的丹麦风格的沙发上,等待着。
对于黏液人慷慨的帮助应该做怎样的反应呢?他感到既愤怒又感动,而且,还有些困惑。黏液人真的能帮他吗?好像不可能。
他等了一个小时。
敲门声响了起来。这不可能是那个木卫三的家伙回来了,因为一个黏液人不会——也不能——敲门。查克站起来,来到门口,打开了房门。一个地球女郎站在门口。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作者:[美] 菲利普·K·迪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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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尽管在美国星际健康与福利局无报酬的新工作干头万绪,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还是腾出了一些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她再次乘坐出租喷气机来到邦尼·亨特曼电视秀的制作人杰里①·费尔德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办公室。一周以前她给了他一大摞最新、也是查克最好的为中情局撰写的剧本,现在是时候去看看他的丈夫,或者说是前夫,是否有机会得到这个工作。
【① 杰里:杰辅尔德的简称。】
如果查克自己不能找一个更好的工作,她会替他找到的。那是她的责任,即使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她和他们的孩子。因为至少在以后的一年里,他们要完全依靠查克的收入生活。
玛丽在楼顶的空地上下了飞机,由舷梯下到90层,来到玻璃门前,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等着玻璃门打开,走进了费尔德先生的外间办公室。他的接待员坐在那里——她很漂亮,浓妆艳抹,穿着一件十分紧身的蜘蛛丝质的套衫。玛丽有点讨厌这个女孩。仅仅因为胸罩已经不再时兴了,那么像她这样一个胸部突出的女孩必须迎合时尚吗?她这种情况实际是需要一个胸罩的。玛丽站在前台边,感到自己因为不满而脸色发红。还有什么人工乳头膨大术,那简直是太过头了。
“您有什么事?”接待小姐抬起头,从她那华丽而时髦的单片眼镜后看着玛丽问道。当她看到玛丽冷冰冰的表情时,她的乳头稍稍收缩了一些,好像是受到了惊吓,变的顺从了许多。
“我要见费尔德先生,我是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我没有太多时间。我必须在纽约时间下午3点钟去特普兰的月球基地。”她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显得有力而带着命令的口吻——这个她拿手。
在接待小姐办理了一连串官僚式的手续后,玛丽被许可进入费尔德的办公室。
靠着那张仿橡木办公桌——真正的橡树已经灭绝十年了——杰里坐在录像投影仪旁,正忙着他的业务,“请稍等,里特斯道夫博士。”他指了指椅子。她坐下来,跷起二郎腿,点燃了一枝烟。
在缩微电视荧屏上,邦尼·亨特曼正在表演。在剧中,他扮演的是一个德国工业家,身穿着一件蓝色的双排纽扣西装,正在向他的董事们解释他们的联合企业生产的一种新型自动犁是怎样用于战争的。一旦发现敌情,四张犁将自动组成一个单元,这个单元不是一个更大的犁而将是一个导弹发射台。邦尼以他浓重的口音解释着这一点,好像那是一项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费尔德暗暗地笑起来。
“我没有多少时间,费尔德先生。”玛丽直截了当地说。
费尔德不情愿地关掉了录像机,转向她,“我给邦尼看了剧本,他很感兴趣。你丈夫的智慧索然无味,而且快要枯竭了,但那是真正的智慧。那智慧曾经——”
“我知道,”玛丽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听他构思这些剧本,他总是拿我做试验。”她快速地吸着烟,觉得有点紧张,“那么,你认为邦尼会用这些剧本吗?”
“我们不会有什么进展,”费尔德说:“除非你丈夫自己见到邦尼。这也没有多大用处,如果——”
办公室的门开了,邦尼·亨特曼走了进来。
这是玛丽第一次看见闻名遐迩的电视喜剧大腕本人,她感到十分好奇:他和他的公众形象有什么不同呢?她觉得,他显得比在电视上矮一点,苍老一点。他谢顶得很厉害,看起来疲惫不堪。事实上,在实际生活中,邦尼看起来就像一个忧心忡忡的中欧废品商人。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没有好好刮胡子,头发稀疏而杂乱。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还抽着一个雪茄烟屁股。但是他的眼睛很特别。他有一双机警而不失热情的眼睛。她站起来,面对着他。在电视上,你感觉不到他凝视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仅出自邦尼的智慧,而且,有一种不为她所知的洞察力,还有——邦尼身上有一种气氛,一种遭受磨难的气氛。他的脸庞,他的身体,好像全都沉浸在这种气氛里。是的,她想,这就是他的眼睛所显现出的东西。痛苦的记忆,多年以前发生的痛苦,但是他从来没有忘——永远也不会忘。他生来就是被扔到这个星球上来受苦的。难怪他是一个喜剧大师。对邦尼来说,喜剧是一种斗争,是对现实中有形的痛苦的反击,是对巨大的、实际境遇的反应。
“邦①,”杰里·费尔德说:“这位是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上周四我给你看的那些中情局机器人节目就是她丈夫写的。”
【① 邦:邦尼的昵称。】
喜剧演员伸出手,玛丽和他握了握手,说:“亨特曼先生——”
“请别这么叫,”喜剧演员说道,“那只是我的艺名。我真正的名字,我出生时叫狮血国王。自然我要改名啦,谁会在进入娱乐圈后还叫自己狮血国王呢?你叫我狮子血,或者就叫血吧!杰尔②叫我莱·雷吉——那是亲密的表示。”他接着说,仍然握着她的手,“如果说我喜欢这位女士的什么方面,那就是亲切。”
【②杰尔:杰里的昵称。】
“莱·雷吉是你的有线地址上的名字,”费尔德说,“你又弄混了。”
“的确如此。”亨特曼松开了玛丽的手,“好的,拉滕范格博士夫人——”
“里特斯道夫,”玛丽更正道。
“拉滕范格,”费尔德说,“在德语里的意思是捕鼠人。看看,邦,别再搞错了。”
“对不起。”喜剧演员说道,“听着,里特斯道夫博士夫人,请叫我一个好听的名字,我会用它的。我渴望得到漂亮女士的温情。我的内心还是个孩子。”他微笑着,然而他的面庞,尤其是他的眼睛,仍然饱含着厌世的痛苦以及长期负担带来的沉重,“我会雇佣您的丈夫的,如果我能经常看到您的话,如果您丈夫能够理解这个交易的真正原因,他会知道这在外交上叫做‘秘密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