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几年当中,我呆在那些小行星中为“皇家荷兰”队工作。我听说了戴维达夫和苏联矿业指挥部闹翻的事,但我没有太在意,出于自尊心,凡有关他的事我一概不闻不问。因此,我从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完整消息。

  许多年以后……其实就是这次叛乱的三年前一—“贵族”号在阿喀琉斯星群失踪了,失去无线电联系时,留下了很有名的一句话:“等一会儿。”没有找到残骸,委员会调查人员封锁了消息,没有提供任何解释,在船员名单上,我看见奥勒格·戴维达夫的名字列在最前面。顿时,痛苦的狂潮又一次淹没了我,比以往更令人心痛神伤。这是我一生中最不幸的时刻之一。我们负气地分了手,他甚至连声再见也没说就离开了我;而现在,不管老年医学家让我再活多少年,我都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他已经死了。真是令人悲痛欲绝。

  ……当埃里克·斯旺来带我去“贵族”号和戴维达夫重逢时,我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的心跳得厉害,不得不尽量和埃里克有一搭没一搭地简短地聊几句。他会是副什么样儿?我该对他说些什么?抑或他会对我说些什么?我简直六神无主了。

  啊,他看上去和六十年前并无多大差别,可能胖了点,加上他的黑头发、宽肩膀、厚实的胸膛和臀部,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熊。他那蓝莹莹的双眼望着我,没有一点认出我的迹象。

  我们站在“贵族”号空荡荡的驾驶室里,戴维达夫朝埃里克点点头,埃里克就乘升降管道溜掉了。四周静得只听见我俩的呼吸声,我在驾驶室中踱着步,尼龙拖鞋轻轻发出啪哒、啪哒、啪哒的声响。我的脉搏加快。我发现自己仍然对他心怀怨怼,而且我觉得他是用自己的死讯来欺骗我。或许就是这场叛变……

  “你看上去一点没变。”他说。

  他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唤起了我无数的回忆。我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

  最后他有点生硬地微微一笑,说:“埃里克有没有因为我们绑架你而向你道歉呢?”

  我摇摇头。

  “我很抱歉让你受惊了。我听说你对我们接管飞船有过猛烈的反抗。埃里克大概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们是为了保护你才让你对我们的计划毫不知情的。”

  他是那么地平静,真要让我发疯。他眯着眼睛盯着我,想揣摩我的心思。一言不发,那样子真够冷酷。

  “事实的真相是,”他接下去说,“MSA这么多年来的努力成功与否就取决于能否在星际飞船上建成一个完全封闭的生命维持系统。我相信我们的科学家能干好这件事,但斯旺总是说你的BLSS系统无与伦比,我们的科学家也认为你是最优秀的。他们告诉我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难道他以为我还是那么爱虚荣?“你休想……”我清了清嗓子,“你休想得到我的帮助。”

  他平静而又木然地凝视着我:“你仍然支持委员会吗?即便他们把你的父亲关在阿莫尔。这难道不是事实?”

  “是的,”我说,“但委员会跟这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说你仍然支持他们是再公正不过的了。不谈这些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为什么你不干呢?”

  “因为你们所企图的事是不可能实现的。”我大声说,“这只是你们极其荒谬的幻想。你无视太空深处异常寒冷的现实,带着大家去送死,这……切只是为了实现你多年来幼稚的冒险梦……过了这些年,你还分不清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我打住了,为自己如此激动感到惊讶,戴维达夫瞪大了眼睛。

  “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他有气无力地说,“MSA的所有成员都坚信这是能够实现的。”

  我说:“没有比跟着一个狂热的领导者更糟糕的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我相信这是拉紧前额肌肉、泪水蒙住眼睛的结果。)“我并不狂热。我们建立组织时并没有什么领导人。是委员会使我成为领导人的。当时他们企图置我们于死地,想把MSA说成是我一个人所为。你现在不也这样认为吗?在我们重新组建的时候,我是大家都认识的一个。不过还有其他的领导者……”

  “是你发动的重组,对不对?”我知道不管怎样,这总是事实,“又搞起了你那秘密的小社团,酝酿了这次会合………—”

  “我们进行秘密活动也是出于无奈,”他大声说道,过了会儿,他的声音又复低沉,“政治气候、时间和地点这些实际情况迫使我们不得不如此。有许多事情是非做不可的,而委员会又不同意。他们只支持我们,但这一点无关紧要!我们并非出于什么政治动机,这是一个跨越美、苏两国的合作一一我们的努力是要把人类迁移到太阳系之外的永恒家园去,我们能做到。”

  他停下来喘口气,定定地看着我,黝黑的嘴唇噘着。“而你一……”他指着我,“完全无视这一切,说我是一个狂热分子,带着一群傻瓜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他把目光移开,朝驾驶室那宽大的窗户外看去:“我本该告诉斯旺,你肯定会这么想的。”

  我顿时怒火上冲,现在的情形正像六十年前我们分手时一个样儿。

  我咆哮道:“你绑架了我,把我的前途置于危险的境地。因为我不愿参与你那个荒诞的计划就叫我傻瓜。奥勒格·戴维达夫,你,还有你的秘密俱乐部,你们休想得到我的帮助。”

  我走到升降管道边上:“告诉我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搭乘‘赭鹰’号回火星去。在这之前我将一直呆在房间里。”

  在回我们飞船的路上,埃里克根本不敢跟我搭腔,一回到“赭鹰”号,我就撇下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狠劲地拍桌子,差点撞上了天花板。我痛恨悄无声息,不顾膝盖酸疼,跑到离心器那儿跑起步来。回到我的小房间后,我闷闷不乐地想象着如何彻底地驳倒戴维达大。为什么总要等到争辩完之后才会想起所有的绝妙好辞呢?我本该这样说的……我知道,我知道,只有严肃认真的沉思默想才会孕育出那些真正无可辩驳的言辞。

  可是为什么他请求我帮忙我却要和他大吵一通呢?第二天,安德鲁·道金斯跟我说,不是MSA成员的人都聚集在人厅旁边的休息室。我去看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一共有14个人,埃塞尔·乔金森、埃米·冯·丹克、艾尔·诺德霍夫、桑德拉·斯塔、尤利·柯帕诺夫和费尔迦·汀德兹克,其他的人面相都很熟,但我叫不出名字。我们坐在一起聊了聊会合期间的经历。大家都被关了起来,大多数人是几个小时前才放出来的。交换完各自的情况之后我们就开始讨论起该采取什么行动,于是,大伙儿就争论开了。

  我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情况,只是隐瞒了MSA要我帮忙的韦儿。

  他们听了争论得更热烈了。

  “我们必须去‘莱蒙托夫’号上查找一下,看看还有没有被关押的人。”

  “还有:贵族’号。”我想到了那些被关了三年的囚犯。

  “我们必须行动起来,”道金斯说,“我们可以对无线电报室发起第二次进攻,夺回电报室,给火星或谷神星发出信号。”

  “我们可以逃离飞船,”艾尔接口道,“给发报机装上高性能天线……”

  “或许他们正在监听我们。”尤利说,费尔迦点了点头。他们早巳习惯了在苏联某些部门的这类勾当一—也许我应当说他们对这类事更警惕些。

  大家顿时默不作声,面面相觑。我们在自己的飞船上成了船友们的俘虏,这情形真是奇特。话题又挑起了,不过声音要比先前小得多。等说到采取什么措施时,大家产生了分歧,嗓门又抬高了。

  “他们盲目地背弃委员会,我管不着,我可不会冒生命危险去阻止他们。”尤利说。

  “你看我们该怎么办,韦尔?”安德鲁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尤利,问我道。他似乎对我没有参加讨论有点不高兴。

  “我看我们还是静观事态发展,他们一让我们走,我们就乘‘赭鹰’号回火星去,然后再把我们知道的情况报告给有关当局。想在这儿阻止他们只能是自讨苦吃。”

  安德鲁也不喜欢我这个主意:“我们应该战斗,消极地坐在这儿只会对他们更有利,委员会会知道这件事的。’’他满腹狐疑地看着我说:“你是斯旺的好朋友,对不对?难道他什么也没向你透露吗?”

  “没有。”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涨红了。大家都在看着我。

  “你是跟我们说他让你陷入这般境地,没有给你任何善意的忠告或者说点什么吗?”道金斯问。

  “没错。”我厉声说,“你看见了,我是在无线电报室的,道金斯。我和大家一样对叛乱感到十分意外。”

  可道金斯根本不相信,其余的人也在犯疑。大家都知道斯旺是个老实人,他这么欺骗一个好朋友不大合情理。接下来是一阵漫长、尴尬的沉默。道金斯站起身来:“我会另找一个时间和你们再商量商量。”说完就离开了休息室。我突然也气不打一处来,掉头走了。回头再看看休息室里那些惊慌失措、疑虑重重的人们愁眉苦脸地围在一起,面前摆着五颜六色的饮料球杯,我想,他们一定给吓坏了。

  回到房间时,我发现有两个人搬了进来。一个是娜塔莎·玛尔柯娃,另一个是玛丽·安娜·考特伏斯卡娅……都是BLSS的工程师,也是MSA的苏联分会成员。她们告诉我,另外两艘飞船正在腾出地方来,以让他们工作更方便些。娜塔莎124岁了,是空气更新方面的专家;玛丽·安娜108岁,是个生物学家,主要研究废物回收系统中的藻类和细菌。她俩都是从“莱蒙托夫”号搬来的。据她们讲,在夺取“莱蒙托夫”号、切断和火星的无线电联系、再兜了个圈到太阳背后和“赭鹰”号会合之前,这条飞船在小行星带盘桓了近四个月。

  这突如其来的事儿让我不知说什么好,我踅回到大厅,然后去了我房间拐角的那个小休息室。在那儿我碰到了“莱蒙托夫”号的一个头儿,他不是MSA的成员,叫伊凡·华伦斯基,一个脸色阴沉的男人。叛乱之前,他一直是委员会派驻船上的警察头目。我不喜欢他

  他属于那种古板、蛮横的苏联官僚,是一个惯于发号施令、让别人俯首听命的卑鄙小人。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好像他没怎么注意我。我想,道金斯大概更合他的胃口。他们这种人被权力威慑了多年,早已自觉自愿地为权力的延续卖命了,这恐怕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信条。但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又转回房间,新室友已经把我的东西搬到上铺去了。我原来搁东西的下铺已被娜塔莎占了。玛丽—安娜打算睡在墙壁与天花板相连的角落里。她们的行李一捆一捆的,放得满地都是。我用英语和她们聊了一会儿,我还试着说了些蹩脚的俄语。她们都很善良,经过刚才那个乱哄哄的场面,我倒还是更喜欢和沉静、无所求的人呆在……起。

  那天晚上,斯旺来看我,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共进晚餐。我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真高兴你不再生我的气了。”他唠唠叨叨,巧舌如簧,一如从前。可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就在MSA理事会里担任要职。可见我又了解他多少呢?“闭嘴,别说了,我们去吃饭。”我说。他多少是乖乖地没吭声,带我穿过黑洞洞的大厅,来到公共餐厅。

  我又一次环顾这个地方,设想着这儿变成星际飞船公共餐厅的模样。大家穿着灰色调的太空服走向食品柜台,按下按钮点自己想要的饭菜,大多数人从不抬眼看菜单。这些食物有的是飞船上自产的……色拉、蔬菜汁、鱼、扇贝肉、鸡肉、兔肉、山羊奶酪、牛奶、酸牛奶……—有的无法更新补充,如咖啡、茶叶、面包、牛肉……很快这些东西就会吃光,到那时大家只得在封闭的盘子里吃船上自产的东西,用球形杯喝饮料。我看着所有这些精细的东西在我周围转动,真有一种日本茶道的气氛。

  “你必须一直加速,”我说,“你不能长时间地呆在失重环境中,否则会要你的命的。”

  他笑眯眯地说:“我们搞到了四十二箱铯。”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真是太妙了,埃玛,这是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盗窃,这起码也是一种看法。”

  ,“的确如此。”

  “所以,我们计划保持一种加速一减速的方式,在大部分时间里营造出火星一半的重力。”我们走到食品柜台前,打出了我们要的菜。我们点的食物盘立刻就滑出来了。

  我们离镶了镜子的那堵墙远远的,在另一堵墙边坐了下来,我不喜欢挨着镜子看自己吃饭的模样。公共餐厅其他三面墙是黄色、红色、橙色和黄绿色,都是明亮的色调。现在是“赭鹰”号上的秋天。

  “我们在星际飞船上会跟上季节的色调变化,”吃饭时斯旺说,“冬天时缩短白昼时间,温度调低一点,颜色改为银色、白色和黑色……我最喜欢冬天,喜欢冬至日和所有的冬日。”

  “但那仅仅是一种游戏。”

  他边吃边陷入了沉思:“我想倒也是。”

  “你们要去哪里呢?”

  “还没确定。还没有,挺严重咧!在巴纳德恒星周围环绕着一个行星系统,到那儿有9光年。我们可能会仔细搜寻一番,如果没找到别的什么东西,起码得再补充水和重氢。”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邻桌坐了三个人,他们一边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一边争论着某一种含氢营养液制造设备的各种潜能,这是呼吸再生工程系统。邻桌的一个年轻妇女伸手去抓一小块逃逸的鸡肉,竟然找不着它了!

  “需要多长时间?”我边吃边平静地问道。

  斯旺嘴里嚼着东西,长满雀斑的脸上表露出估算的神情:“可古旨要走100年或者200年……”

  “看在上帝的分上,埃里克。”

  “这只是我们预计寿命的四分之一而已。代代生息的事儿不会发生在飞船上。我们把过去留在火星,把未来安排在一个比火星更像地球的世界中!你说起来就像我们所放弃的火星生活是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火星不过是一艘大的星际飞船而已,埃玛。”

  “它不是什么星际飞船!它是一颗行星。你可以在那上面行走,站立,还可以到处跑。”

  斯旺把他的盘子推开,端起球形杯啜着饮料。“你的五百年工程是使火星地球化,”他说,“我们的计划则是在另一个星系的行星上殖民拓荒。两者之间又有多大区别呢?”

  “大约有10或20光年的区别吧。”

  我们默不作声地喝完了饮料。斯旺把我们的盘子送回柜台,端来了几杯咖啡。

  “查利曾是—一现在还是你们的人吧?”

  “查利?”他诧异地看着我,“不。他为委员会的秘密警察工作,难道你不知道吗?国内保安部的。”

  我摇摇头。

  “这就是为什么你从未见过他采矿的原因。”

  “哦。”我不快地想,我了解过谁呢?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我记得……大概是2220年或是2221年……查利和他的一个警察朋友顺便到我们的一个实验室,那是在阿盖拉。我们当时已经完全混进了苏联太空实验室,并申请占用这个特殊实验室做些测试一……我想是关于反应堆保存的测试。我恰巧在那儿帮忙解决原料供应问题,他们搞不到所需要的全部数量的铯。这时查利和一个女人进来了,他说你好,埃里克,我顺便来看看你于得怎么样……我说不上来那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女朋友,还有他是不是真的只是来看看我,抑或他们是在执行警务,例行检查我们的实验室。我领着他们在实验室转了一圈,告诉他们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为苏联—阿卡—莫比尔联合体干的,当然记录会证明这一点。我记得边走边和他聊起旧日的友情,边介绍一些实验室的情况。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闹不清是我们两个人都在做戏呢,还是我在演戏。我很担心我们的秘密已经泄露,而这就是最初的征兆……”他摇摇头,扑哧一笑,“但是计算机管理体系又通过了。他们了解的情况太少,根本没意识到他们的损失。汁算机官僚……怪不得地球正在分崩离析呢。我毫不怀疑所有那些政府都糊里糊涂地让人偷了个精光。”

  “你也许从来没听说过‘地球人星际飞船协会’吧。”我心不在焉地说,脑子里追忆着往事。

  他笑了起来。“我相信有这么个协会。”他放下球形杯,“尽管我们已和火星上别的地下组织保持着十分良好的关系。实际上,我们选择这个特殊的时间来改建星际飞船就是因为考虑到此时委员会的警察在火星上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我们。”

  “为什么?”

  “……个叫‘华盛顿一列宁联盟’的团体计划在八月中旬发动政变,那时火星距地球最远。其他一些团体也将参与进去。事情会闹到多大,我们无从知道,但这场乱子肯定够警察忙乎的。”

  “了不起。”噢,不,我想起来了,别在火星上闹事,行行好,别在火星上闹事。

  斯旺不安地搓动着双手,我啜饮着咖啡。

  “所以你不打算帮我们哕?”他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咽下了咖啡,说:“是。”

  他的嘴角绷得紧紧的,低头看着桌面。

  “这会不会使你的星际飞船泡汤呢?”我问。

  “不会。”他说,“我肯定他们会做到接近完全封闭。只是……得啦,这是一次极其漫长的行程,飞船的效能倘有极轻微的偏差都会酿成大错,真会是大错,这你是知道的。我清楚,如果你肯帮助他们,这个系统就会更加完善。”

  “听着,埃里克。”我深深吸了口气,说,“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你那些人搞这项工作已经好些年了,我和你做朋友也好些年了,在这些年当中,你早就知道我精通于生命维持系统,为什么你就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事呢?”

  他的脸涨红·了,咬着下嘴唇说:“哦……不为什么……”

  “为什么,埃里克?这是为什么?”

  “嘿……一开始是因为查利的缘故,你是知道的。是因为你的丈夫,还有……”

  “说下去,埃里克。我们的婚姻关系只维持了几年,而我和你做朋友的时间却要长得多,莫非这也像查利在实验室那天的情形一样……仅仅是在做戏?”

  “不,不,”他加重了语气,“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是要告诉你的,相信我。”他从桌上抬头看着我:“我只是对你没多大把握,埃玛。我无法断定你是否会向委员会告发我们。无论谈到什么话题,你总是为委员会及其政策说好话。”

  “我没有!”

  他盯着我:“你是这样的。你常常抱怨工作量太大,老是从一个地方调到另一个地方,但你最后总会说你很高兴部门之间的协调合作杜绝了相互之间的扯皮。而且你对委员会给你安排的生活非常满意。这都是你说过的话,埃玛!”我摇头的时候他拼命地扯着脸:“他们把你父亲关起来时,我还以为你会改变……”

  “我父亲触犯了法律。”我说道,还在回想着这些年来我还说过什么话。

  “我们也触犯了法律!还不清楚吗?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背叛火星,你会怎么样呢?你会说,你们触犯了法律。我不能冒这个险。戴维达夫反对这么做,我又不能一个人来冒这个险,可是你要相信我,我是要……”

  “你该死,”我说,“奥勒格·戴维达夫也该死……”

  “我们怎样才能相互了解呢?”他那双蓝眼睛毫无退缩之意,“我很抱歉,是你问我原因的。我们自始至终都认为你是委员会的人。我是惟一不这样想的,甚至这成了我的一线希望。但我们耒能冒险,事关重大,我们正努力成就一项伟大的事业……”

  “你们是在进行一项疯狂的计划,它只会让六十个人作无谓的牺牲。”我站起身来尖刻地说,“这个愚蠢的计划把你们送进太空,然后把你们扔在那里,即使你们找到了一个行星也无法开采……”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飞快地转身就走,我的眼里噙满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人们都在看着我,刚才我几乎是在喊着说那番话的。

  我怒气冲冲地穿过生活区的大厅,诅咒着斯旺、戴维达夫和整个MSA.他应该明白的,他们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冲进房间,庆幸里面没人。我在墙上撞来撞去,气愤得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为什么他就不明白呢?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这个白痴!

  有一阵儿我在小梳妆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我漂浮在半空中凑过去想看清楚些。我给气得头晕脑涨的,不得不眯起眼睛,终于我在镜子里看清楚了自己,我心头不禁为之一震:仿佛镜子里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三维世界,仿佛我正在透过一扇窗户往里窥视。漂浮在里面的那个埃玛在向外窥探,她为着什么事显得那样心烦意乱……

  就在我看见镜子里那个陌生人的一瞬间,在这古怪的情形下,我才恍然大悟,我像别人一样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别人可以通过我的行为和语言来了解我,而我的内心世界却是他人无法洞察的。

  他们不了解。因为我从未告诉过他们。我没告诉过他,我痛恨火星发展委员会……是的,得承认,我确实痛恨他们……我像痛恨别的事物一样痛恨那些卑鄙的独裁者。我憎恨他们用这种办法处置我那傻瓜父亲。我痛恨他们的谎言……说什么他们接收权力是为了在域外星球上创造更美好的生活,等等,等等。每个人都明白那不过是弥天大谎。他们要权是为了自己。但我们都缄口不语;话说得太多也许就会把你重新安置到得克萨斯或是阿莫尔月亮上去。MSA的成员用秘密逃往其他星球这种愚蠢的办法来作为弥补……他们反抗,他们偷窃,他们颠覆,他们怀疑。他们毕竟反抗了!我呢?我甚至没有勇气向我的朋友坦白我的感受。我以为胆小怕事是一种行为准则,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安无事。我以为必要的反抗就像我父亲那些喝醉了酒的蠢话一样不得要领而又充满危险。我害怕有反抗的思想,更糟糕的是,我以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

  我看着镜子里另一个房间里的陌生人,那是埃玛·韦尔。你猜不透她的心思,她看上去相貌平平,冷冰冰的,干巴巴的,执著而缺乏幽默感,她在想些什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说起话来那么自鸣得意,自鸣得意的人常常是这副德性。不过你永远也吃不透。你可以尽你所能地审视她的眼睛,盯上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空虚、飘渺的两泓黑色的水潭。

  我在房间里呆了两天,什么事也没干。有一天早晨,娜塔莎和玛丽—安娜正要去星际飞船上班。我说:“带我一起去吧。”

  她们对视一眼。“只要你愿意。”娜塔莎说。

  两艘飞船并排泊在那儿。我们把小船驶进“贵族”号的泊位。我跟着室友转身走向农场,对大厅里其他工人不时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她们已经在标准农场设施上加了几排蔬菜培育箱。无数盏灯发出耀眼的白光,照得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跟在她们俩的后面,她们和其他技术人员谈话时,我就听着。后来,我们离开那些人进了海藻室,置身于那些悬挂着的绿褐斑驳的大瓶子中间。在灯光照耀下,我们不得不戴上深蓝色的太阳镜。

  “用海藻蛋白核和硝酸盐作为氮的来源而从营养培养基中吸收的铁质要比用尿作氮源吸收的铁质少90%,是不是?”娜塔莎说道。

  “不过,我们还必须把尿用在别的地方。”玛丽·安娜说。

  “不错。但是我担心所形成的生物量最终会多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用来喂羊怎么样?”

  “可是当营养培养基消耗完了又该怎么办?真空中是没有铁质来源的,你知道……”

  麻烦就在这儿。藻类的光合作用和人与动物的呼吸作用之间应该保持一种非常紧密的协调关系,否则就得增加大量的二氧化碳和氧气,这—类问题目前还无法解决。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给海藻的不同部位施以不同的氮源,这将会改变光合自养的协同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