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查理·达尔文驱赶着心爱的马儿向斯塔福德郡的乔赛亚·韦奇伍德庄园奔去。他绕过铺着卵石的村庄街道和都铎式的黑白房屋,取道附近人迹罕至的灌木丛和长着粉红色酢浆草与雪白雏菊的草场。当他到达树林,踏上穿越高大的白蜡树和山毛榉林的小路时,他催着马全速奔跑。扑面而来的风刮在脸上,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22年来,他还从未这样苦恼过。想想看,就在一个星期前,他还是如此的志得意满,饱得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著名的地质学家亚当·塞奇威克的赞赏。他们在威尔士北部的沟壑和河床考察,而且就他们两人。这是一次值得骄傲的考察。然而等他回家时,他发现等着他的却是可能永远改变他命运的晴天霹雳。不让他干!希望高高升起,又骤然间跌落!让他怎么受得了?他低头看着模糊的地面,黑色的泥土喷溅在草叶上——从希罗多德侧边滑下去,一头扎在它重重的马蹄下,是何等的简单!
远远望去,达尔文的身材还算不错。他略微有点胖,但他骑术高明,姿态优美,身体随着马的大步幅奔跑有节奏地起伏。他在什鲁斯伯里的蒙特庄园长大,深谙英国贵族的三门必修课:骑马,狩猎和垂钓。他穿了一身棕色的柔软的布衣,脚穿一双齐膝高的靴子,显得更加结实、友善,而不是一般的帅气。他有贵族式的前额,有一双温和的棕色眼睛,一张略显娇小的嘴和一个他认为太大的鼻子。他那修剪整齐的络腮胡在赭色头发的映衬下特别扎眼。他不及哥哥伊拉兹马斯有才智或者说傲慢。他说话有点儿结巴,是从父亲那里遗传的。时至今日,他还没得到那6便士的奖励,因为他老是拼不好“white wine”这两个词。然而,尽管如此,他仍被看作是一个仪表不俗的年轻人,开朗,友善,将来必然是个好丈夫。
然而,外表往往具有欺骗性。没人知道他心中有多少的雄心壮志。也很少有人——除了他大学里的朋友——了解他对博物学的强烈兴趣。这种兴趣自他记事以来就一直存在心中。当时他父亲,罗伯特·韦尔林·达尔文,给了他两本书,一本是关于昆虫的,一本是关于“水域、地球、石头、化石和矿物以及它们的特性和药用”的。书是他父亲的哥哥的,在医学院很年轻时就死了。这种强烈的兴趣扎根在他心底,渗透在他的血液中,使他在爱丁堡上解剖学课时溜到福斯湾边去找贝壳,在剑桥克里斯特学院时,有时整个下午在乡间溜达、剥树皮或敲打篱桩,以寻找昆虫。
无数贤教明师向他饥渴的大脑输灌有关大自然的知识和理论以及——情感。那就是为什么塞奇威克的话如此具有启迪性。他很有浪漫气质——他曾讲起和朋友威廉·华兹华斯在湖区山间漫步的故事——而且使破解大自然之谜的研究变得那么充满激情。在威尔士时,他热衷于探询地质构造。他曾怀着极大的兴趣搜集石块,把它们塞进黑色长外套鼓胀的口袋里,然后举起双臂指着高高的树冠开玩笑说,他需要这样的重量“以使我站立在这美不胜收的大地上”。查理还记得那一时刻:那天晚上,两人在科尔韦旅舍吃饭,那位伟人——面前摆着一盘羊排和一盅麦芽酒——对查理说,他们的考察之行将会对国家地质图进行重大修改,而他,查理,干得尤为不错。这位追随者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和信心。他极少有过这样的感觉,在他父亲面前更是从未有过。
现在,他正飞马赶往马尔霍尔,到那里去打一天山鹑,希望以此来抚平他心中失望的伤痛。他还带有一封封缄的信,是他父亲写给他舅舅乔斯的。信封里有一个用“松节油丸”治疗消化不良的药方,还有一张便条,是斥责他儿子最近的蠢行的——他想加入海军部派出去进行为期两年的环球勘察的“发现之旅”,船名叫小猎犬号。船长是位性情容易激动的贵族,名叫罗伯特·菲茨洛伊。他想找一位侍从,以在海上陪他进餐、聊天和提神。剑桥大学校友会推荐年轻的达尔文为最佳候选人。著名植物学教授约瑟夫·亨斯洛曾多次和他在剑桥校园里漫步,并把达尔文推荐了上去。他让达尔文去参加他周五晚上举办的著名的沙龙,还把他介绍给剑桥大学数学家乔治·皮科克。此人与海军部很有权力的水文专家弗朗西斯·蒲福有交情。
就这样,这封邀请函得以在蒙特壮丽的门厅信件架上等待他的归来。读着信,他的双手直颤抖,呼吸急促,他当即决定一定要去。但他没考虑到父亲的态度。他父亲提出一个又一个反对意见:这是啥莫名其妙的考察计划?有什么用?肯定是其他人不愿意去。做船员对他的前途难道没影响吗?工作老换来换去的,现在还不该安定下来吗?查理自己是没法反对他父亲的意见的。对他来说,这个医生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巨人,而且单凭他那体格就够有威慑力了。他身材魁梧,体重320磅,身高6.2英尺。小时候,查理乘马车陪父亲巡回出诊时,他总被挤得紧贴在座位的铁栏杆上,几乎喘不过气来。查理对自己的母亲苏珊娜没什么记忆了。他8岁时,母亲就死了,惟一还记得的就是母亲临死前好几个星期躺过的那间暗黑的屋子,还有就是她死的时候穿的那件黑色的天鹅绒衣服。是父亲把他抚养大的——更准确地说,是两个姐姐抚养了他。父亲只是一家之主,显得很疏远,常常在吃饭时对他们一训就是两个小时。9岁时,查理就被送到了寄宿学校。尽管如此,他仍然爱他的父亲,而且知道父亲也爱他——这是那个永远没有尽头的怪圈的一部分:他总是让父亲失望,而他又总是一心企望得到老人的赞许。两年前,当他从爱丁堡的医学院弃学回来——因为害怕无麻醉手术、晕血和反感校方从盗墓者手中购买尸体用于解剖的丑闻——父亲失望的眼神直刺他的灵魂。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当时的话:“你除了射击、养狗和抓老鼠外还喜欢什么?你自己和整个家庭都将为此蒙羞。”
查理心情非常沉重,他已给亨斯洛写信,说自己不能接受小猎犬号那份差使。但他一面催促脖子和两胁都被汗水浸透的马前行,一面想,或许还有机会吧,父亲并没有完全关死那扇门。父亲说完那些反对意见后,又留了一线希望:“如果你能够找到任何有点常识的人建议你去,那我就不反对。”还有谁比乔斯舅舅更合适呢?他是医生的内兄,是老大,为人随和,话不多,但不失幽默,是他父亲建立的韦奇伍德陶瓷帝国的一把手。他的话在英格兰中部地区的钢铁企业和蒸汽机车行业中都具有很大影响力。查理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也喜欢到处都是书籍的马尔霍尔,那里常常回荡着表兄妹们的笑声,那里有让人备感温馨的和蔼可亲的家长——而不像自己家里那样,因此他把它叫做“幸福城堡”。
他把希罗多德交给马夫,走进宏伟的大厅。猎犬跟在他身后叫个不停,范妮和爱玛两个小女孩高兴得尖声大叫,比他小6岁的表弟亨斯利高兴地拍打他的背。乔斯舅舅见到他也非常高兴,但他马上发觉了他沮丧的神情。查理给他们讲了航海考察的事,并把父亲的信递给舅舅。舅舅拿着信独自到书房去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提议出去打猎。两人漫步在灌木丛生的荒地上,枪稳稳地托在臂弯里,都很少说话。9只山鹑,查理只打中了2只。他想,虽然大多没瞄准,但他只两次解开了上衣的绳结,解开一次,打中一只。近傍晚回去时,整个马尔霍尔都在谈论他得到的出海机会。连家里的客人们也一致认为,他千万不能放弃了这次机会。
“跟我来,把你父亲的反对意见列出来,”乔斯舅舅带着他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建议说。查理规规矩矩地写下8点反对意见,递给舅舅。舅舅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皱着眉头,接着像老堡场精明的律师那样,把那8条意见一一驳倒。
“你看怎么办——要写信给你父亲吗?”他说。他坐在一张用新大陆红木做成的大桌子旁,写了一封措辞严密的反驳信。他把每条意见都反过来说,结果反对意见倒成了接受邀请的理由了。他不时地向才思受阻、下不了笔的达尔文挤挤眼。最后,年轻人终于把笔往墨水池蘸了蘸,犹豫不决而潦草地写道:
亲爱的爸爸:
恐怕我又要让您生气了……我考虑到了海上的危险,韦奇伍德全家人都很好,开支不会太大的。而且我觉得并不是浪费时间,呆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千万别以为我就去意已决,如果过一阵子您还生气的话……
信寄出去了。直到天色很晚了,他们都还在讨论这事。晚饭后,他们吸鼻烟,一面又讨论起来。那天夜里,查理睡在二楼卧室里难以入眠。他望着窗外花园里的鸢尾花、半支莲与大丽花和月色明净的湖水,思绪万千。航海考察还有机会吗?这是何等的机会!不仅可以深化他的地质学和动物学知识,而且还能观赏到从未有过记录的岩石构造,能到专家们从未涉足的世界其他地区采集标本。他的脑子里全是这些诱人的念头——他和亨斯洛不是曾梦想着到加那利群岛考察吗?而比起这次航海来,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冒险活动,然后他将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安顿下来,建立一个家庭,当然是作地方牧师喽。
但他知道,收获还远不止这些。自然科学领域在迅速地拓宽,新的发现在不断运往博物馆,而且一次这样的航海考察就能使一个年轻人一举成名。他曾见过各种各样的皇家社团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考察者的归来,在他们的大理石和木镶板的俱乐部款待他们。在肯辛顿和奈茨布里奇最有钱的家庭举办的餐会上,那些银行家和实业家抽着雪茄,对他们那样地言听计从,似乎他们自己的生活突然变得无趣味了,而女士们则端着精工雕琢的水晶高脚杯向他们投去钦羡的目光。他渴望成名,一如干旱的植物渴望雨露。
晚上乔斯舅舅的有些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你记得吗”,他舅舅站在火光通红的哥特式壁炉前突然问道,“在你小的时候,大约十一二岁,你尽喜欢撒谎?你常常编些最离奇的谎言——你说在乡间漫步时看见了珍稀的鸟儿,你还会一路跑回家来宣称说看到什么稀奇古怪、让人惊讶的想像的东西。我们都感到很费解。但有件事很奇怪——我注意到,一旦你发现你父亲对鸟类学产生兴趣,你就会这样。我告诉他别去注意有关鸟的事情,结果不久,我的天,你还真改了。我觉得,你编造谎言的真正原因是你想让他开心。”
这席话一语中的。自那以后,他的确改了。他对科学与日俱增的热爱把他变成了一个只重事实的人。不过他看待真理的方法与本县牧师对待上帝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作为一种更高级的抽象存在,有时可以对其形象进行重塑,以使那些倔强的教区居民回到教堂中来。他又想到他的父亲——太严厉了,一点不让步。如果查理参加这次航行,寄回标本,并到伦敦皇家学会讲学,他肯定又会为他辩护——那些年来猎鸟捕虫的工夫的确没白费。他会为他感到何等的自豪!
第二天早上,查理一早起来就出去打猎。他舅舅叫仆人给他带信说,他们得一起马上到蒙特去和他父亲商量。事情太重要、太紧迫了,必须刻不容缓地决定下来。他们乘坐一辆双轮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颠簸前进。中午刚过不久,马车就到达了位于塞文河一处河弯山坡上的房屋。他们发现达尔文医生一个人在客厅喝茶,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低垂着眉头,只说了一句话:“我收到你们的信了。”乔斯舅舅示意查理出去。年轻人来到花园,只能在花垄间的小径上走来走去。50分钟后,他被叫了进去。乔斯舅舅满面春风,站在后面笑。他父亲告诉他说,他改变主意了。查理现在获允可以去航海考察了,“只要你还想去。”
查理喜不自禁,结结巴巴地连声道谢,自己也感到很失态。然后蹦上楼去,在卷盖式书桌上飞快地写了一封信给蒲福,说自己“非常荣幸,非常愿意接受”邀请。后来在院子里和他舅舅拥抱告别时,他问舅舅是怎样“创造出这个奇迹的”。
“一点也不难”,乔斯显然很得意。“我只是提了一下,说考虑到你的兴趣,这次航海考察肯定会对你的前途有很大帮助。无论如何,能走到那帮人的前面,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成功更是自不待言的事了。”
晚上,查理与父亲和难得回趟家的伊拉兹马斯一起进餐。在前厅,他哥哥拽了拽他的手,拍着他的双肩祝贺他“挤出了奶”——他哥哥最喜欢用的字眼,表示从抠门的一家之主手中挖到了钱的意思。吃饭时的谈话既紧张又愉快,好像整个世界从未有过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似的。他们的父亲出奇地缄默。而查理也只提到过一次即将到来的航海考察。
“在小猎犬上乱花一分钱我就是蠢蛋。”他试着提起话题。
父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不过他们告诉我说你很聪明。”他回答说。
之后,查理随便收拾了一些随身用品塞进包里,郑重地与父亲握手,并和伊拉兹马斯拥抱告别。睡了几个小时后,他乘坐3点钟的公共马车到了剑桥,在红狮旅馆开了间房。
第二天上午,亨斯洛见到他感到很诧异,但他同时也承认很有些羡慕。他的导师盯着地毯说,他本人也曾想接受这份邀请的,只是他妻子脸上惊吓的表情让他很快就打消了那个念头。用他的话来说,他不能说服他妻子“早早守寡”。
亨斯洛太太给他们端了些小烤饼上来。两人谈得十分来劲。查理的热情很有感染性,亨斯洛到书房取了一张地图出来。正在这时,一个送信人按响了门房的门铃,递给他一封信。
亨斯洛撕开信读完,脸色很难看。他很不自然地坐下,一只手抚着前额。
“哎,”查理说。“什么事儿?”
“菲茨洛伊船长写来的。他说非常感谢我不辞辛劳帮他寻找小猎犬号船上侍从,并希望没给我带来太多麻烦,因为他现在已不需要了。看来他已把那个职位给朋友了。”
查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第三章

在岛上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生活走上了正轨。他们对日常杂事和野外作业都进行了分工。休不得不承认,多了两个人,担子轻松多了。他们轮流做饭——结果证明,奈杰尔最擅长此道,最会摆弄各种调料——以及洗公用物品。第二天轮到了休,他把一小捆衣物提到门毡。他没有用洗涤剂而是直接用海水浸泡,然后再在塑料盆中用清水清洗。让他觉得很好玩的是,里面居然有两条白色女内裤,又小又薄,裆部是棉质的,非常狭窄。晾晒衣服时,他把两条内裤放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在太阳的照射下,白光闪闪。
研究项目进展的速度也快些了。他们两人一轮,一个捕鸟和测量,另一个人负责记录。贝丝很善于和地雀打交道,她沉着的举止似乎对它们很有吸引力。它们在她的手里一点也不挣扎,有些甚至在她松开手指时仍然不飞,还站在她的手心前摇后晃地以保持平衡。奈杰尔开始称她为“圣弗朗西娜”。
第四天,他们出去游泳,从迎客门毡跳水下去。她把袒肩露背的上装脱下来放到石头上。休忍住不去看她的乳房,但她自己却似乎浑然不觉有什么,也不理会奈杰尔的粗言秽语。
大多时候休都只穿一条短裤和旅游鞋,他身上的肌肉柔韧有力,皮肤呈古铜色。奈杰尔则穿着百慕大短裤和薄质的白色T恤。汗水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衣服,显出他肉红的大肚囊,他体形庞大,走在乱石间,样子很难看。晚饭后的傍晚时分,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坐在火堆旁闲聊了。休看着贝丝,拿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夜里,一个人在帐篷里,奈杰尔又开始手淫了。奈杰尔把这看作是体能恢复的表现。有一天夜里起来撒尿,他抬头看见她在奈杰尔的帐篷里。油灯下,他们的影子映在帐篷上。他看见他们蠕动起伏的侧影,还听见哼哼的声音。他赶紧转身走了。
奈杰尔火气越来越大,但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了,休就转悠到岛屿的北边去。他把那看作是世界的尽头——在那里,他能逃离纷扰,独得一隅。那地方是他4个月前追一只狡猾的地雀时发现的。他顺着一边是干枯的灌木丛、一边是枯萎的仙人掌的小路一直追赶。路的尽头有两块巨石,前方是一条通向悬崖下面的天然小径。他仔细地查看小径上可以立足立脚的地方,发现居然能够下得去。他下行了约莫30米,到了一个大约两码宽的岩石架上,下面是一面绝壁。高高的绝壁下面是波涛澎湃的大海,波浪在岩石间激荡着汹涌的浪花。
贝丝带了一大摞书来。她选了一本给他,是W.G.塞巴德的小说。天太热不上班时,他就带着书到那里去消磨漫长的下午时光。微风起时,他这里还能吹到。有时,他一面读书,一面思索,还不时地抬头望着宽广的大海和云朵在水面洒落的巨大影子——形成大片大片移动着的暗绿、深蓝和黑色水域,他的心境几乎臻于一种平和状态。
第三个星期的第一天早上,贝丝问休是否愿意带她到他的“藏身之处”去。
愿意,他说——隔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愿意与人分享那个地方。
“可是——你怎么发现的?”他问道。
“岛太小了”,她回答说,“藏不了秘密。”
“别那么肯定。”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他们都在一起干活,查看鸟蛋。她把细绳拴在桩上,在泥地里围出一块方地,再用筛网把泥土打理了一遍,然后对照一本手册对鸟蛋进行鉴别,最后把它们摆在一张白布上。旁边的休则在日志上作记录。工作过程中,他们很少说话——像一对老夫妇,他默不作声地在屋后园子里忙来忙去。太阳越来越热了,像一片火直扑而下。汗水使得他的躯体非常光滑。他用拇指在腰间一搔,就留下一路湿漉漉的泥土的痕迹。贝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背对着他蹲了下去。她的短裤裤腰绷开,他能看见汗水顺着她的背沟流了下去。在火一般的太阳下,他听到血液在脑中汩汩地流淌。
午饭后,他们出发了。奈杰尔呆在他的帐篷里做清洁。他曾做了一个用电池带动的小风扇。他把收音机调到英国的BBC电台——收音机里播放着恐怖主义、政治和非洲的艾滋病等新闻——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海鸥循着热气流在头顶飞翔——在这死寂的下午,除了热气流,好像就没什么在动的了。他们走过那两块巨石,来到悬崖边。他攀着岩壁往下爬,她双手叉腰站在上面仔细地看着他手脚的位置,然后也跟着下来。她攀着同样落手落脚的小坑,在他正上方5英尺的位置。足足用了好多分钟才到达那个岩石架,他以前从没注意到爬下去竟然这样费劲。
下来后,她靠着岩石坐在他旁边,抹了抹额上的头发,笑了。
“在上面时,我差点打退堂鼓了。”她说。他知道她是说着玩的。
她俯身看了一眼高高的绝壁下的大海,然后坐回身,挑起眉毛,装出一副惊吓的样子。现在正是满潮时刻,浪头涌上礁石钻到悬崖底下就不见了。一秒钟后,潮水又直端端冲出来。整个小岛就像是一个抽水舱。洋流湍急的远处,浪波相激,爆裂成一顶顶白色的帽子。
“这就是你躲避现实的地方了?”她说。
“是的。”
“我能理解——嘈杂,污秽,还有人太多。”
“只有奈杰尔。”
她瞟了他一眼,微微皱了一下眉。
他们谈论小岛,研究,然后第一次谈到私人话题。他问起她的情况——以及她来岛上的原因。她盘腿坐着,双肘撑在大腿内侧。
“我……”她的话像猜谜语一样。“想想该从哪儿开始呢?”她向他讲起在美国中西部地区成长的经历。开始时她非常喜欢那里,但上学后,她逐渐感到自己越来越不适应那个地方,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社会遗弃了的人。最后,她去了哈佛,也是她们班上惟一一个上哈佛的学生。毕业后,她又到剑桥攻读进化生物学研究生学位,然后在伦敦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她烦厌了那里的生活,于是报名参加了这个项目。如今,不知不觉地,就已经是“奔三”的人了。
“我感觉自己有点陷入了绝境”,她说,“所以我来到这儿,真的,想安安静静思考一下。”
“你父母呢?”
“他们还在明尼阿波利斯,都是教师。我们一直都有联系——至少在我到这儿之前。我们关系很亲近。”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听说你结过婚。”他说。
她吓了一跳,盯着他的眼睛。“奈杰尔跟你说的。”
“是的。”
“没错,我结过婚,在英国。真是一个错误。一开始我就非常清楚。我想尽量努努力,但没用。正如他们所说,我们凑合不到一块儿。我们也曾有过一些快乐的时光,但却总是夹杂着些不愉快的事儿。后来这些问题愈演愈烈,发生得也越来越频繁。”
“奈杰尔说你丈夫有抑郁症。”
“他话总是那么多,是吧?”她摇了摇头。“我丈夫的确患有抑郁症。但我们离婚并不只是他的错,我们都有错。”
她凝望着大海。休看着她搁在岩石架上的手,距他的手很近。她的存在是那么真切,几乎使得空气都在颤抖。
“我不该谈自己谈得这样多”,她最后说,“我很遗憾奈杰尔告诉你这么多事。”
“你说过嘛,他话很多。”
“他是这样,但人不错。”
她转换了话题,问起他的童年,以及这28年来的情况。
“我想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在康涅狄格州,菲尔菲尔德县的一个小城镇里长大的。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周围的郊区——到林子里去野营,参加少年棒球俱乐部,到沙滩上去游玩,如此等等。后来我到安多佛去上预科学校,开始成绩还不错,后来掉了下来。临毕业大约一个月时,我被开除了……”
“你干什么了?”
“没啥大不了的。学校有一个什么五大规章。一个周末,为祝贺自己考上了哈佛,我全给赶上了——擅自离校,酗酒。他们还逮住我撒谎,因为我签字说自己回寝室了。最龌龊的是第五条——行为有失绅士作风——他们给我强安的罪名。我提出了异议,但没什么结果。”
“结果呢?”
“我就乘火车回去了——那是我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次路途。当我灰头土脸到了家,我父亲几乎看都不看我一眼。”
“哈佛那边呢?”
“他们没要我。后来我又申请了一次,但没上,结果只好去了密歇根大学。”
他还谈到他的父母。他父亲是纽约一位颇有成就的律师;母亲爱上了另一个人,在他14岁时就走了。
“因此你就去上预科学校了”,她说。
“对。”
“肯定很难过吧。”
“我想,开始是这样吧。她走了两年后就死了。她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正打算结婚,突然就这样死了,是动脉瘤。刚还坐在床上梳头,一转眼就死了。”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很迷惑。我对自己说,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