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新信息不是来自鲁特的问题,而是他的一个推测。当时皮波正和其他猪仔在一起,看他们如何搭盖木屋。利波一个人和鲁特在一起。鲁特悄悄对他说:“我觉得我猜出来了。”鲁特说,“我知道皮波为什么还活着。你们的女人太笨了,不知道他是个聪明人。”
利波极力想弄明白对方这番没头没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鲁特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果人类的女人更加聪明一点儿,她们会把皮波杀了?听猪仔说起杀戮的事儿挺让人担心的——这个信息显然极其重要,可利波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他又不能把皮波叫来帮忙,因为鲁特显然是想趁皮波不在时单独跟利波探讨这个问题。
见利波没答话,鲁特继续道:“你们的女人,她们没力气,又笨。我跟别人这么说,他们说我应该问问你。你们的女人没发现皮波是个聪明人,对不对?”
鲁特的样子异常兴奋,呼吸急促,不断揪扯着手臂上的毛,一次揪下来四五根。利波只好想个办法回答他。“很多女人不认识他。”
“那她们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应该死呢?”鲁特又问。接着,突然间,他不动了,放开嗓门大叫道:“你们是卡布拉!”
皮波这时才走进视野。他不知那声叫喊是怎么回事。皮波一眼便看出利波陷入了窘境,不知如何是好。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刚才那场对话,他该怎么帮他?他只知道鲁特在嚷嚷说人类——或者至少他和利波——有点像当地草原上那种群居的食草大动物。皮波连鲁特是高兴还是愤怒都看不出来。
“你们是卡布拉!你们说了算!”他指着利波,接着又指着皮波,“你们的光荣不由女人定,你们自己决定!和战斗时一样,任何时候都和战斗时一样,你们自己决定!”
鲁特说的什么皮波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看到所有坡奇尼奥都定住了,一动不动,活像树桩子,等待着他或者利波的回答。利波显然被鲁特的古怪行径吓呆了,不敢作出丝毫反应。这种情况下,皮波别无选择,只好说出事实。毕竟,这个事实相对而言是显而易见的,对人类社会来说这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信息。当然,透露这种信息仍然违背了星际议会的法令,但不予回答的后果可能更加严重,皮波只好说出事实。
“女人和男人一同决定,或者自己决定自己的事。”皮波道,“人类的事要靠自己做主,不能由一个人替另一个作决定。”
显然这正是所有猪仔期待的答复。“卡布拉!”他们乱嚷起来,一遍又一遍吵个不停,接着又冲向鲁特,围着他又蹦又跳。他们将他抬了起来,扛着他冲进树林。皮波想跟上去,但两个猪仔挡住他,连连摇头。这是个人类姿势,他们以前学会的。不过对猪仔而言,这个姿势的含意强烈得多,这是在严禁皮波跟上去。他们这是到女性那里去,那个地方坡奇尼奥们老早就告诉过人类,不准他们去。
回家路上,利波汇报了事情的起因。“知道鲁特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我们的女人没力气,笨。”
“这是因为他没见过咱们的市长波斯基娜,或者你母亲。”
利波笑起来。她母亲康茜科恩是殖民地卷宗库的管理员,涉及卷宗的事完全由她说了算。只要走进她的领地,你就得俯首帖耳听她的吩咐。利波这么一笑,恍惚间觉得忘了什么事,某个很重要的想法,跟当时说的事有关。两人继续谈着,不一会儿利波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连忘了某个想法的想法都记不起来了。
猪仔们敲击树干的声音整整响了一个晚上。皮波和利波相信他们是在举行某种庆祝仪式。声音像大锤擂大鼓,这种事可不常见。这个晚上的庆祝仿佛无休无止。皮波和利波估计,会不会人类两性平等的榜样给雄性坡奇尼奥带来了某种获得解放的希望。“我想这算得上是对坡奇尼奥生活方式的重大改变。”皮波心情沉重地说,“如果发现我们造成了猪仔社会的重大变化,我只好向上汇报,议会很可能下令暂停人类与坡奇尼奥的接触。可能许多年都不得接触。”这种念头让人沮丧:老老实实的工作态度可能导致他们从此无法从事自己的工作。
早上,娜温妮阿陪着两人走向围栏的大门。围栏很高,将人类居住的坡地与猪仔所在的遍布森林的小山分隔开来。皮波和利波还在互相安慰,说以当时的情况,没人能想出别的应对方法。两人说着说着放慢了脚步,娜温妮阿走在了前头,第一个来到门边。父子俩过来时,她指着距大门三十米开外的小丘,上面刚刚清理出一块红色的空地。“那片地面是新辟出来的。”她说,“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皮波打开大门。年轻的利波动作比父亲敏捷,跑在前头去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突然间,他在那块空地边缘停住了脚步,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瞪着摆在那里的东西。皮波赶上几步,同样愣在那里。娜温妮阿感到一阵恐惧,心中一紧,担心利波出事,不顾禁令奔出大门。只见利波一下子跪倒在地,摇晃着脑袋,拼命揪扯着自己的鬈发,失声痛哭起来。
鲁特四肢摊开,躺在清空的地面上。他的内脏被掏空了,下手的人非常细心,每一件脏器都被精心摘除下来,连同折断的四肢,对称地摆放在血迹已干的土地上。无论是脏器还是四肢,没有一件彻底与躯体切断,而是藕断丝连,丝丝缕缕仍与躯干相连。
利波的恸哭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娜温妮阿跪在他身旁,搂着他,摇晃着他,尽力使他平静下来。皮波没有不知所措。他掏出自己的小型照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电脑可以根据这些照片对这一事件作出详尽分析。
“他们做这些事时他还活着。”利波过了很久才缓过劲来。即使到这个时候,他的话仍然说得很慢,很吃力,很小心,仿佛是个刚刚学会这种语言不久的外国人。“地上这么多血,溅得这么远——他们剖开他时,他的心脏还在跳动。”
“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再讨论。”皮波道。
就在这时,昨天忘记的那件事出现在利波的脑海,近乎残忍的清晰。“是鲁特说的女人的事。雌性决定雄性什么时候死。他告诉我了,但我——”他不说话了。当然,他什么都不能做,法律要求他袖手旁观。就在这时他想明白了,他憎恨这种法律。如果法律允许这种事发生在鲁特身上,那就是法律混账。鲁特是个人。你不能站在一边看着这种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原因仅仅是你要研究他。
“他们没有羞辱他。”娜温妮阿说道,“我有把握,因为他们爱树。看见了吗?”鲁特敞开的胸腔里并不是空无一物,正中的位置上种着一棵小树苗。“他们种了一棵树,标出他死亡的地点。”
“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替这些树取名字。”利波恨恨地说,“凡是他们活活折磨死的猪仔,他们都种一棵树当作墓碑。”
“这片森林可不小啊。”皮波平静地说,“提出假设应该有个分寸,至少应该稍稍有点可能性才行。”镇定、理智的语气让两个年轻人平静下来,他的话提醒大家认识到,即使在这种时刻,他们仍然是科学家。
“我们怎么办?”娜温妮阿问道。
“应该立即让你回围栏里去。”皮波道,“法律禁止你走出围栏。”
“可——可我说的是尸体,我们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皮波答道,“坡奇尼奥做了坡奇尼奥应做的事,不管他们的理由是什么。”他扶着利波站起来。
利波一时有点摇晃。他倚在另外两人身上迈了几步。“我都说了些什么呀!”他轻声道,“我连自己说的哪些话害了他都不知道。”
“责任不在你。”皮波说,“是我的责任。”
“什么?你认为他们的什么事都应该由你负责吗?”娜温妮阿厉声道,“你以为他们的世界围绕着你转?你自己也说过,这件事是猪仔们做的,猪仔们自有他们的理由,不管这种理由是什么。我只知道这不是头一回——他们手法太麻利了,不可能是初学乍练。”
皮波的回答有点黑色幽默:“利波,咱们这下子可毁了。按理说,娜温妮阿应该对外星人类学一窍不通才对。”
“你说得对。”利波说,“不管引起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这种事他们从前干过。这是他们的风俗。”他尽了最大努力以平静的态度说出这些话。
“这就更糟了,对不对?”娜温妮阿说,“把开膛破肚看成家常便饭。”她望了望从小山顶开始向外蔓延的森林,心想,不知这些树中有多少植根于血肉。
皮波通过安赛波发出了自己的报告,电脑当即将这份报告标识为最紧急。现在,应不应该中止与猪仔的接触就交给监督委员会来决定了。委员会没有发现卢西塔尼亚上的外星人类学家犯了什么重大错误。“鉴于未来某一天可能有女性出任外星人类学家,隐瞒人类的两性区分是不现实的。”委员会的结论指出,“我们认为你们的行动是理智和审慎的。我们的结论是:你们在无意间见证了卢西塔尼亚原住民之间的一场权力斗争,这场斗争以鲁特的死亡告终。你们应当以审慎的态度继续你们与原住民的接触。”
结论洗清了他们的责任,但这一事件仍然对他们造成了巨大冲击。利波从小就知道猪仔,从父亲口里听说了他们的许多故事。除了自己的家庭和娜温妮阿以外,鲁特是他最熟悉的人。利波一直过了好些天才重新回到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过了好几周才重新走进森林与猪仔们接触。猪仔们的表现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没有谁提到鲁特,皮波和利波当然更不会提。从人类一方看,变化还是有的。和猪仔们在一起时,皮波和利波再也不会远远分开,他们紧挨在一起,最多只相距几步之遥。
黑暗比光明更容易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一天的痛苦和悔恨将利波和娜温妮阿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现在,他们觉得猪仔们与人类群体一样,很危险,其行为不可预知。皮波和利波之间也出现了问题,无论他们怎么安慰对方,这个问题总是悬在两人之间:那一天的事到底是谁的过错?所以现在,利波的生活中只有娜温妮阿才是最可信赖的,而娜温妮阿的感受与利波完全一样。
虽然利波有母亲,有兄弟姐妹,皮波和利波每天也总是回家到他们身边去,但利波和娜温妮阿两人都把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当成了暴风雨中的一个孤岛,皮波则是孤岛上的普洛斯彼罗,可亲可敬,但毕竟与两个年轻人之间存在一定距离。皮波心想,难道坡奇尼奥是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精灵阿丽儿,庇护着爱侣们抵达幸福的归宿?或者他们是那出戏剧中的小妖卡利班,难以控制,随时随地都会作出邪恶的举动?
几个月过去了,鲁特的死渐渐成了回忆。笑声又回来了,也许不像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两个年轻人这时已经到了十七岁,两人对前途充满信心,时常谈论起他们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的生活。皮波从来没有费心打听两人的婚姻计划。他想,这两个人毕竟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生物学,总有一天,他们会自然而然地结为稳定的、为社会承认的人生伴侣。至于现在,就让他们把精力花在解开坡奇尼奥交配的谜团上吧——确实是个谜团,因为雄性猪仔不存在可辨识的生殖器官。两人不断争论着坡奇尼奥是如何混合其遗传基因的,这种争论总是以黄笑话告终。为了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皮波把自我控制能力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才没有大笑出声。
于是,在那短短的几年间,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成了两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的福地,在其他任何环境中,这两个人只能孤独终老,隔绝于人群。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这种福祉会骤然中断,一去不回,同时给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带来巨大损失。
事件的开始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娜温妮阿在研究当地芦苇种子的基因结构,这种芦苇长在河边,靠风力吹送播撒种子。娜温妮阿发现,造成德斯科拉达瘟疫的亚细胞物质也存在于苇种里。她将其他几种细胞物质调入终端。立体模型出现在终端上方的空中,娜温妮阿旋转模型——它们都含有德斯科拉达亚细胞物质。
她招呼正在审阅昨天与坡奇尼奥交流的记录的皮波。电脑飞速运行,比较她的各种细胞样本,不考虑这些细胞的功能和取自哪种生物。所有外星细胞均含有德斯科拉达亚细胞体,电脑证实,这些亚细胞体的化学成分完全一样。
娜温妮阿本以为皮波会点头赞许,告诉她这个实验结果很有意思,也许还会作出某种假设。可是没有。皮波坐下来,重做了一遍实验,问了她几个有关电脑比对的问题,接着又问她德斯科拉达病原体是如何起作用的。
“爸爸妈妈从前没有发现瘟疫是如何触发的,只知道德斯科拉达组织释放出一种微量蛋白质,或许应该称为伪蛋白质,这种物质攻击基因分子,从一端开始,拆开基因链。所以人们才称之为德斯科拉达——融解,拆散。它也能拆散人类基因。”
“给我演示一下,看它在外星细胞中起什么作用。”
娜温妮阿开始进行电脑模拟。
“不,不仅仅对基因物质起作用——整个细胞环境都受它的影响。”
“只在细胞核中。”娜温妮阿说道。她扩大模拟范围以容纳更多变量。这一次电脑的运行速度慢下来了,它每秒钟要运算数以百万计的细胞核物质的分布情况。在芦苇种子里,只要一条基因链分解开来,周围的蛋白质立即附着在打开的基因链上。“在人体上,DNA试图重组,但蛋白质随意插进基因链中,所以,一个个细胞乱长一气,有时开始有丝分裂,就像癌细胞;有时死了。最要命的是,在人类身体中,德斯科拉达能够以极高速度进行自我复制,插进一个又一个正常细胞。当然,每一种本地生物的细胞中早已包含德斯科拉达亚细胞物质。”
皮波好像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德斯科拉达完成了在芦苇的基因分子中的复制过程,皮波检查着一个个细胞。“没有区别,完全一样。”他说,“完全是同一种东西!”
娜温妮阿没有立即明白他的话。什么与什么完全一样,她也没时间问。皮波已经站起身来,抓起外套,冲向门口。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跟利波说,他不用跟我来,把模拟过程演示给他看。考考他,看他在我回来之前能不能想出名堂。他会明白的——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至关重要的答案,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告诉我!”
皮波大笑起来。“别想偷奸耍滑。如果你看不出来,利波会告诉你的。”
“你上哪儿去?”
“这还用说!去问问猪仔。问他们我的想法对不对。不过就算他们撒谎,我也知道我是对的。一个小时后我要是还没回来,就是在雨地里滑了一跤,摔断了腿。”
利波没来得及看电脑模拟。市政规划委员会的会议开得太久了,大家对是否扩大牛栏面积争执不下。散会以后利波还得去商店买这一周的日用品。等他回到工作站,皮波已经出去了四个小时,天色暗下来,外面的雨已经变成了雪。两人马上出门寻找皮波。他们很担心,这个时候在森林里找人,说不定会花上几个小时。
没花那么长时间,他们几乎立即便找到了他。风雪中,他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冷。猪仔们这一次连一棵树都没替他栽。

 

第二章 特隆海姆
皮波之死造成的冲击并不仅仅局限于卢西塔尼亚。这个消息迅速通过安赛波传遍了人类世界。
我极为遗憾地通知您,我无法遵照您的嘱托,为您提供更为详尽的有关卢西塔尼亚原住民的婚姻习俗的资料。这种资料的缺失一定使您深为不满,否则您不会要求外星人类学研究委员会批评我未能与您的研究工作保持良好的协作关系。
对外星人类学感兴趣的学者抱怨我未能通过观察坡奇尼奥的行为方式取得更详尽的资料,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敦请他们重读法律对我们的约束:实地考察时我不得带领超过一名助手;我不得向他们提出包含人类期望的问题,以免他们模仿我们提出类似问题;我不得主动向他们提供信息,以求对方作出相应举动;我一次逗留在他们中间的时间不得超过四个小时;除了随身衣物外,我不得在他们在场的情况下携带任何技术产品,包括照相机、录音机、电脑,我甚至不得携带人工制造的纸和笔;我也不得在他们没有发现我的情况下隐蔽观察他们。
用一句话来解释:我无法告诉您他们的繁殖习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当着我的面交配繁殖。
您的研究工作当然无法顺利开展!我们有关坡奇尼奥的结论当然是荒谬的!如果我们在卢西塔尼亚研究人员所受到的约束条件下观察人类的大学,我们肯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类是不繁殖的,不组成血亲家庭,人类成员的毕生工作就是使我们的幼虫——学生——成长为成年的教授。我们甚至可能得出教授在人类社会中具有重要意义的荒唐结论。高效率的研究调查将迅速揭露类似结论的不准确性,但在对坡奇尼奥的考查工作中,高效率的研究调查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们甚至连考虑这种可能性的权利都没有。
人类学从来不是一门精密的科学——观察者从来不是他所研究的社会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参与者。但这是这门学问先天具有的局限。而在卢西塔尼亚,我们受到的限制是人为强加的,因此我们的工作受到极大阻挠,连带受到阻挠的还有您的研究。以目前的研究进展,我们也许应该将我们的疑问作成问卷,静待他们发展到能写作学术论文的阶段时,再来回答我们的问题。
——皮波,给西西里大学佩特罗·古阿塔里尼教授的回信,去世后发表于《外星人类学研究》
皮波之死造成的冲击并不仅仅局限于卢西塔尼亚。这个消息迅速通过安赛波传遍了人类世界。在安德指挥下的异族屠灭之后,人类发现的唯一一种外星智慧生命,将一个致力于观察研究他们的人类成员折磨致死。几个小时之内,学者、科学家、政治家和新闻记者纷纷登场,发表见解。
大多数人的意见迅速取得一致: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发生在人类不了解的环境中,这一孤立事件并不能说明星际委员会制定的相关政策是错误的。正相反,迄今为止只有一例人类成员死亡,说明这种几近不作为的政策是明智的。因此,我们不应该采取任何行动,除了稍微降低观察密度之外。皮波的继任者将得到指令,对猪仔的观察不得多于隔天一次,一次时间不得超过一个小时。他不得要求猪仔解释对皮波的所作所为。过去的不作为政策更加强化了。
大家十分关心卢西塔尼亚殖民地人民的精神状态。通过安赛波向他们发送了许多娱乐程序。这些东西十分昂贵,但现在已经顾不上了,重要的是转移殖民地人民的注意力,使他们不致过分受到这次暴力谋杀的影响。
此后,异乡人能够提供的有限帮助都已提供。他们当然是异乡人,与卢西塔尼亚的距离以光年计。各人类世界的居民重新返回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
卢西塔尼亚之外,五千亿人中,只有一个人将皮波的死视为自己生活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冰封雪拥的特隆海姆星球赤道附近,一面刀削斧劈的峭壁上有一道缓坡,安德鲁·维京就坐在那里,俯瞰着下面的花岗岩石。他现在是号称北欧文化的传承者雷克雅未克大学城的一名死者代言人。现在这里是春天,雪线正慢慢后退,星星点点的绿草鲜花向太阳探出头来。安德鲁坐在一座小山顶上,浴在阳光里,身边是十来个学习星际殖民史的学生。学生们正热烈地探讨着虫族战争中人类的绝对胜利是不是人类向星际扩张的必要前奏。安德鲁心不在焉地听着。这类讨论通常会很快变成对人魔安德的斥责,正是这个人,指挥着星际舰队彻底毁灭了虫族。安德鲁的思想不太集中,倒不是觉得这种讨论乏味,当然他也不想过分关注这种探讨。
就在这时,他耳朵里的宝石状植入式微型电脑向他通报了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皮波的死讯。安德鲁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打断了学生们的争论。
“你们对猪仔了解多少?”他问道。
“他们是我们人类重获救赎的唯一希望。”一个学生回答,他信奉加尔文教派,这个教派的教规比路德教派更加严格。
安德鲁的视线转向普利克特,他知道这个学生最受不了神学观点。“他们的存在不是为了实现人类的任何目的,包括人类的救赎。”普利克特轻蔑地说,“他们是真正的异族,和虫族一样。”
安德鲁点点头,但皱起眉头。“你用了一个还没有成为通用语的词。”
“它会成为通用语的。”普利克特说道,“到了现在这个时代,特隆海姆的每一个人,各人类世界上的每一个北欧人,都应该读过德摩斯梯尼的《乌坦:一个特隆海姆人的历史》。”
“我们该读,但没读过。”一个学生叹了口气。
“代言人,求求你让她闭嘴吧,别这么大摇大摆炫耀了。”另一个学生说道,“坐在地上还能大摇大摆,女人中只有普利克特一个人有这个本事。”
普利克特闭上眼睛。“斯堪的纳维亚语系将与我们不同的对象分为四类。第一类叫乌能利宁——生人,即陌生人,但我们知道他是我们同一世界上的人类成员,只不过来自另一个城市或国家。第二类是弗拉姆林——异乡人,这是德摩斯梯尼从斯堪的纳维亚语的弗雷姆林这个词中变异生成的一个新词。异乡人也是人类成员,但来自其他人类世界。第三类叫拉曼——异族,他们是异族智慧生物,但我们可以将他们视同人类。第四类则是真正异于人类的瓦拉尔斯——异种,包括所有动物,他们也是活的有机体,但我们无法推测其行为目的和动机。他们或许是智慧生物,或许有自我意识,但我们无从得知。”
安德鲁发现有些学生产生了怨恨情绪,他指出这种情绪,说道:“你们以为自己的怨恨情绪是对普利克特的傲慢的不满。但普利克特并不傲慢,她只是表述得很清晰。你们其实是感到羞愧,因为你们连德摩斯梯尼有关你们自己人的历史著作都没有读过。可是你们却将这种羞愧转化成为对普利克特的怨恨。为什么?因为她没有犯同样的罪孽。”
“我还以为代言人不相信基督教的原罪观念呢。”一个小伙子不满地说。
安德鲁笑了。“你是相信原罪的,斯提尔卡,原罪是你各种行为的动机。所以,原罪在你心中。为了了解你,我这个代言人必须相信原罪。”
斯提尔卡不肯认输。“刚才说的一大堆,生人呀,异乡人呀,异族呀,异种呀,这些跟安德的异族屠灭有什么关系?”
安德鲁看着普利克特。普利克特想了一会儿,说:“这些概念跟我们刚才傻里傻气的讨论有关系。将异于我们的生物分类之后,我们理应看出安德并不是个真正的异族屠灭者。因为在他摧毁虫族的时候,我们只把虫族看成彻头彻尾异于人类的异种。只是在许多年以后,第一位死者代言人写下了那本《虫族女王与霸主》,人类到那时才明白虫族根本不是异种,他们只是异族。在此之前,虫族与人类之间是互不了解的,完全不理解对方的一切。”
“异族屠灭就是异族屠灭。”斯提尔卡固执地说,“安德不知道他们是异族,这个事实并不能让虫族复活。”
斯提尔卡毫不妥协的态度让安德鲁叹了口气。雷克雅未克的加尔文信徒有个习惯,在判断一种行为对错与否时完全不考虑人的动机。他们说,行为本身便具有正确与错误之别。而死者代言人却认为对错之分全在于行为者的动机,不在于行为本身。因此,像斯提尔卡这样的学生对安德鲁十分抵触。不过安德鲁并不责怪这种抵触情绪,他理解这种情绪背后的行为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