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三体人遗憾的是,由于每个人的神经细胞突触所构成的拓扑结构都和他人不同,对于云天明的研究成果仅仅在一些基础层次上适用于其他人类。而较高级的结构和模式,仅仅是云天明本身所独有的,因此虽然三体人已经精确掌握了云天明的思维和记忆模式,却无法将其应用于其他人类,从而无法读到其他人的心灵。
人类经验和记忆的独特性保护了人类思维的黑箱状态。当然,如果有更多的,成百上千的样本可以实验,这一黑箱也终将被打破。但是三体人只有云天明。
可云天明一个就够了。三体人最大限度地“使用”了他的大脑,在得到他后七年,三体人完成了他大脑的数学模型,这一模型包含了他大脑中原子级别的全部信息。可以用来模拟他的基本思维。三体人在这个数字大脑中消泯了“无用”的地球人的情感和认同之后,再输入三体世界的海量信息,就可以让它帮助自己出谋划策,三体人称其为“云计算”。这时候发生了一段有趣的插曲。由于三体世界的商业化,云天明数字脑系统的若干低级版本,在三体人世界中被广泛出售和安装,三体人纷纷将其装在自己的思维器部分,使其成为自己思维器官的一部分,靠它隐藏自己的真实思维,来为自己代言,从而达到某些本来不可能达到的效果。
譬如在三体人的求偶季节,本来经常发生这样的对话:
“可爱的雌士,小可求合体。”雄士挥舞着触角求爱(三体人也有雌雄两性,但和地球人的性别含义完全不同)。
“快滚!你这个丑八怪!我一看到你就想排泄!”雌士放射出表示极端厌恶的思维波。
后者的直言不讳常常引起三体雄士的攻击和强行合体,使得求偶时期对于雌士们来说往往变成一场噩梦。但是现在云计算却教给三体雌士们更加委婉的回答方式:
“谢谢,其实你是个好人,可是我配不上你……”
于是雄士们心满意足地走开,获得了某种程度上比合体还要舒服的感觉。
这在三体世界是一个重大的改善,但另一些应用,对三体人来说就没那么有趣了。由于不存在欺骗,也由于记忆力远超过人类,三体世界没有实体货币,对于一般交易也没有保存记录的习惯,在交易的时候只是口头报出自己的货币余额和愿意支付的数量,这样就完成了一次交易。譬如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对话:
“我要买这部快速脱水机,我有12563个基本单位,付给你231个基本单位,还剩下12332个基本单位。”
“谢谢,我本来有73212个基本单位,收到231个基本单位,这样就有了73443个基本单位。”
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冗长的对话,双方只是将自己的计算过程投射出来,都看到对方的数字变化就可以了。但云计算却可以隐藏原来的思维波,放射出伪造的结果,本来根本没有钱购买奢侈物品的穷人可以宣称自己腰缠万贯,而无论买多少东西余额也不会减少。商家也将劣质次等产品宣称为特级品而大大抬高其价码。甚至——可能受云天明记忆中某些事件的启发——将一种有毒化学物质掺杂在三体人幼仔所必须的哺育液里以降低其成本。
云计算的这种应用一度导致了三体世界经济体系的崩溃。最终三体政府不得不发布强制命令,不允许给自己的思维体装上云计算,否则立刻脱水烧掉,并在各个场合都安装了相关的检测仪器,这才勉强恢复了三体世界的秩序。
但即使云计算不能直接和三体人的思维结合,和它的对话本身也给三体人带来许多乐趣。如果忽略计算速度的缓慢和记忆能力的低下,人类的思维水平并不比三体人差,反而有许多三体人难以企及的优点。除了欺骗能力之外,还有对世界的感性和好奇,极为发达的想象力,变幻莫测的发散和创造性思维等等。实际上,对人类(云天明)思维的把握是使得三体人在威慑纪元末产生技术爆炸的关键性因素之一。也正是因为这样,云天明才在三体世界中获得了极高的尊敬和真诚的感激——当然是在他宣誓向三体世界效忠之后。
回到三体人的战略目标本身,数字模拟的云计算很快显示出其不足。正如希恩斯在公元世纪的研究所发现的,人类思维基于量子层面,受量子不确定性的影响。由于这一点,三体人难以在量子层次上再现云天明大脑的数字复制体,即使勉强做到,也很不精确。因此对于真正复杂精密的人类思维,还必须依靠云天明的大脑本身。三体人在更新了三代云计算之后,终于放弃了思维模拟的进路,而是将云天明本人从无尽的梦魇中唤醒,威逼利诱,让他为自己的世界工作。
当云天明说到这里的时候,艾AA紧张地盯着他,觉得口舌干燥:“你答应了?”她紧张地问,却又不希望听到令她的希望破灭的回答。
云天明摇了摇头,但这并没有缓解艾AA的紧张,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最初当然不会答应,但是在三体人无尽的肉体和精神折磨之后,他终于还是屈服了。她知道人类肉体忍受的极限,并不会幼稚地去鄙视云天明的屈服,但在深层心理上,她还是难以接受自己所爱的男人一手导致了人类毁灭的事实。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天明,我冷了,我们回飞船上去好不好?”艾AA打了个哆嗦,用手摩擦着赤裸的身体。事实上此刻太阳已经落山,黑域中诡异而错乱的星光浮现在天穹上,蓝星上的气温也迅速降低,一丝不挂的艾AA也确实感到了寒冷。
云天明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旋转了一下手上一个戒指一样的闪亮物体,这也是他身上佩戴的唯一物件。顿时,一个半径为三米左右的保护能量场出现在他们周围,其中的气温也很快加热到了人体适宜的程度。艾AA看不到任何变化,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温暖而舒服。她苦笑了一下:这种技术对于威慑纪元的人类来说也已经可以勉强做到,能够在太空中通过纯力场维持温度和气压,但人类需要庞大的设施提供能量和维持运转,而云天明仅仅通过一个小小的戒指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她更不知道云天明的那些超级技术从何而来,云天明的飞船除了受到黑域的限制,无法离开这个星系之外,几乎可以提供他们生活所需要的任何物品,让他们在这个荒凉的行星上也过上不逊于太阳系世界的舒适生活。有一次,当她在小湖中洗澡的时候(湖水的基本成分和地球上的水完全不同,但物理性质极其近似,也没有有害成分,可以用来洗澡),忽然想到当年和程心一起在浴室里用香皂的往事,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云天明,并半开玩笑地说:“天明,我想要一块香皂!想起来,我还没用香皂洗过澡呢,你要是能用香皂给我洗澡就好了。”
其实她只是想和云天明在水中缠绵片刻,可令她吃惊的是,云天明转身进了飞船,一刻钟后竟真的扔给她一块香皂!那芬芳的气息比她几百年前在博物馆里买的那块还要浓郁!他至今也不知道云天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更不用说,那个云天明打算送给程心的小宇宙,她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思议的创造,能够脱离整个宇宙而独自存在。三体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发达的超级技术?有了这样的技术还用怕三体行星的毁灭么?再说,这种神奇的创造又怎么会落到云天明手上呢?
所以,她还是听云天明继续说下去。在长久的压抑之后,现在,云天明也被倾诉的欲望所充满。
云天明“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克隆过的身躯里,癌症自然早就消失了,身体比在地球上更加健康强壮。他并没有见到任何三体人。大概是三体人不希望自己在地球人眼中丑陋恐怖的形象成为二者间交流的障碍。云天明只是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置身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花园里,这里有许多他所熟悉的公元世纪景物,显然是三体人根据地球文化复制的,而整体的所在大概是三体人飞船的一个部分,却已经被改造成适合他生活的环境。大部分交流都通过看不见的声音系统和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的虚拟窗口实现。实际上由于在其脑部安装了输入模块,三体人完全有能力直接在云天明的“心里”说话,只是一般不会这么做。
云天明对三体人的要求并不意外。他在地球上时,就已经设想到了这些可能的情境。为了引诱云天明为他们服务,三体人许诺让云天明成为地球人类总督,在三体军队占领地球后,将成为那里剩下人类的主宰,至于其他地球人所能想到的好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对云天明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云天明果断地拒绝了。于是三体人告诉他,拒绝的后果就是永远处于恐怖而痛苦的梦魇之中,三体人称为梦刑。他们给了云天明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云天明尽管恐惧之极,还是拒绝了。于是三体人将他拖回到梦刑中。那是一个很温馨很甜美的梦,往日的生活再次浮现,而且变得比事实上更加美好。程心再次出现在梦中,并且接受了云天明的求婚。
美梦持续了很长时间。事实上,在美梦转化为噩梦之前,云天明就崩溃了。比起真正的妖异可怕场景来,这个甜美梦境中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恐怖却给了他更大的惊悚和压力。他无法忍受这一切的美好将在瞬间变为噩梦,最终选择了向三体人屈服,同意帮他们进行战略欺骗。但他不要别的,只要每天都能做和程心在一起的美梦。
云天明顿了一下,又沉浸在思索和回忆中。艾AA从背后抱住了他,喃喃道:“天明,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可是她其实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怪他,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逐渐扩大。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信心。
云天明反讽地笑了笑:“AA,你以为我的故事只是那么简单吗?”
三体人将云天明所需要的全部有关资料都给了他。云天明凝神苦思,说要帮助三体人欺骗其同胞难度极大,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思考。三体人没有打扰他,云天明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东走走,西走走,不时坐下来休息片刻。这个小小世界里有一座七层高的塔楼,他爬上了塔顶,居高临下,眺望着这个小小世界的景致。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他又来到塔楼上,在那里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三体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判断三体人已经对他放松了警惕,在第三天,当他再次来到塔楼上时,他忽然纵身从二十多米高的顶层跳了下去!
这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目的就是自己的彻底死亡。他跳下的方位和动作是经过仔细思索的,保证头下脚上,头部撞到地面,立刻脑浆迸裂而死。他相信三体人的技术再发达,也不可能把一个变成浆糊的大脑复原。唯一可能的变数是三体人通过某种超级技术,在空中变出一个立场防护网之类,让他撞不到实地上。
在他脑袋碰到地面的一刹那,这个担心也消除了。云天明成为了史上最幸福的跳楼自杀者。他在欣慰中失去了知觉。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被救活的?”艾AA颤声问。
“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躺在最初醒来的地上。好像一切重新还原了一样。”云天明淡淡说。
“这,这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说……”艾AA猜到了一些,惊得瞠目结舌。
“是的,根本没有什么跳楼,”自嘲的笑容出现在云天明的脸上,“也没有什么‘醒来’,什么克隆身体。这从头到尾仍然不过是三体人制造的梦境。所以我做什么,他们都不在乎,最多不过重来一遍。他们没有欺骗我,只是没有告诉我这一点,因为觉得这并不重要。不过,后来他们夸奖我说,在梦境中和我交流仅仅是为了方便,而我的自杀是他们并未想到的一个骗局,如果真的令我复活了,他们大概也无法阻止,这使得他们对我的能力更有信心了。很讽刺,是不是?”
“自此之后,我和三体人的矛盾就白热化了。我拒绝和他们合作,他们用了许多残酷的梦刑来折磨我。等到我实在熬不住了,只有先答应下来,然后设法拖延,找各种借口推搪,又或者故意出一些馊主意。当然,这种把戏后来越来越困难,三体人毕竟不是傻瓜。由于对我大脑的长期研究,我的思维对三体人的透明程度很高,要隐瞒他们是越来越艰难的任务。最后他们终于厌倦了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开始绕过我的同意,直接使用我的大脑。”
艾AA楞了一下,她不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云天明只好又解释了几句。
人类的大脑处理和解决问题是个近乎自动的过程。只要刺激,就会产生一定的反馈。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过程并不需要意识的参与。人类有许多重要的思考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意识只是起到监控、储存和整理、提炼等辅助作用。当然如果意识不愿意并强烈阻止进行某一思考,也会造成严重的阻碍。三体人为了让云天明的大脑在无意识情况下为自己服务,用很精细的手段剥离了其意识层面。并设法用电脑程序对其大脑思考加以控制和输出。但是这一尝试失败了。意识的反思和提炼等作用是电脑所无法取代的,更何况是不懂得人类思维的三体电脑。三体人必须要云天明的大脑作为一个整体为自己服务,包括其意识。
接下来三体人采用了许多种方法,譬如用类似迷幻剂的化学药物令云天明陷入谵妄状态,试图从其口中套出进行战略欺骗的方法,但是云天明在这种情况下意识模糊,无法进行高强度的思考;又如进行云天明称为“灵魂电击”的酷刑,不断地在云天明脑中输入问题,在其产生抗拒意识时,大脑中枢会发出某个特殊信号,此时便触发灵魂电击,对大脑进行强烈的物理刺激,在不造成生理损害的前提下,使其感受到极为强烈的精神和肉体痛苦,形成条件反射,不敢再有抵抗。这种方法收到了一定成效,但是不久后,云天明便学会了类似瑜伽和禅宗的自我控制术,头脑中可以瞬时间让意识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而又可以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心灵暗箱中进行着某些思索,仪表都难以检测出来。甚至也形成了强大的坚忍精神力,能够忘却和淡化各种痛苦,去抵御和化解三体人的折磨。人类大脑毕竟只开发了10%的潜能,三体人的酷刑迫使云天明挖掘出另外90%中的无尽力量。在这场惊心动魄的精神战争中,经过几番交锋,技术上处于绝对优势的三体人仍然无法攻克云天明内心的堡垒,而无奈地败下阵来。
艾AA越听越糊涂,既然三体人绞尽脑汁也无法役使云天明的心灵,那么云天明又怎么会被他们利用和向他们屈服呢?
“AA,你觉得一个伟大的谎言能够成功的关键在哪里?”云天明忽然问道。
“是……能自圆其说吧?不,应该是能抓住对方的心理?”艾AA想了一会,犹豫地说。
“不,其实是真诚,无与伦比的真诚……”云天明长叹了一声。
威慑纪元初年,在三体人和云天明的“心灵战争”时期,也正是三体社会面临重大危机的时代。威慑关系的建立使得远征地球的事业化为泡影,三体世界蒙受了巨大的挫败,而地球文化的输入和云计算的初步应用,更使得传统的三体社会形态摇摇欲坠。这样一来,变革的火种在三体行星和舰队上都播散开来。不久后,一次突如其来的乱纪元所引起的社会混乱,终于造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三体革命。在行星上,旧的元首和贵族被推翻了,战略反攻的打算一度被放弃,新政府倾向于和地球保持和平,以换取在太阳系的外行星上有个栖身之地。他们也通过智子接管了三体舰队。对于有关的细节,云天明知道的也不多,但他敏锐地发现三体人似乎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对他的折腾越来越少。过了一段日子,三体人再次和他联系,告诉他三体世界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希望他能在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之间牵线搭桥,建立友好关系。
“这显然是一个骗局,你怎么会没看出来?”艾AA叫道,但她随即知道自己是事后诸葛亮,在威慑纪元时代,她不也和其他人一样相信了三体人的“友好”么?
“这不是骗局,”云天明说,“三体人如果能想出这样巧妙的骗局,那么就根本不需要我帮手了。如果当时我相信了他们,那么或许可以真正帮助三体和地球两方走向和平共处,可是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波诡云谲……我又错过了这个机遇。”
和艾AA的第一反应一样,云天明也根本不相信三体人的诚意,他仍然拒绝合作。这次自顾不暇的三体人没有管他,而是任他在自己的梦幻中徜徉着,也没有用梦刑折磨他,更没有唤醒他。从此,云天明被困在自己的梦里,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两千年。
“两千年?”艾AA更加迷惑了。
“在梦中的时间感本来就比苏醒时要慢,更何况我又置身于古往今来最漫长的一个梦中。实际上真正的时间流逝是二十年,但对于我来说却相当于两千年了。”
“他们竟让你一个人在梦中被困了两千年?这简直就是无期徒刑!”艾AA愤愤地说。
“恰恰相反,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终于无人打扰,回到了自己的内心。这是我在地球上都未曾得到的幸福。多少岁月以来三体人的折磨已经锻炼了我的心灵,让我发掘出难以想象的广阔心灵空间,并且具有了相应的精神力量。少年时代的古典教育终于派上了用场,我时而和阿尔戈的英雄们一起在“金羊毛号”上扬帆起航,时而跟着诗人格兰古瓦,在中世纪巴黎的幽暗小巷里穿行着(见《巴黎圣母院》),有时又乘着飞马驾的云车,飞越万千雪峰,去昆仑山觐见传说中的西王母……在这些世界中,我不仅是一个游历者,更是一个创造者。我创造出这些世界的每一个细节,我相继创造了《圣经》中的耶路撒冷、《神曲》中的地狱和天堂、《清明上河图》里的汴梁……不仅如此,我还创造了花瓣中的世界,果壳里的宇宙,海底的城市和太空的花园……作为梦的造物主,我不需要研究技术细节,更不需要遵循科学原理。只需要想象它在你面前,它就存在。我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可以造出不符合力学原理、却壮丽得惊心动魄的伟大建筑,也可以造出不可能存在的奇妙景观:沙漠中心的喷泉、从太空垂到地面的瀑布、悬浮在天空的热带岛屿……”
“在这些世界里,我还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绚丽多彩的故事和传说:诸神的战争、神秘的宝藏、传说的英雄、少年的冒险、刻骨铭心的爱情……实际上,后来我告诉三体人的那些童话,大部分都是在那个时期创造出来的。”
“天,我们还以为你是专门为了掩饰那三个童话才苦心孤诣编造出另外一百多个童话的呢!”艾AA惊叹说。
“苦心孤诣?呵呵,根本不需要,当你时间有限的时候,你想做的无非是偷懒,睡觉,什么都不干,但如果你有无限的时间,除了创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事实上,那些童话也只是我创作的一小部分。”
“天明,那……你给我讲一个你创作的爱情故事好不好?”艾AA暂时忘记了云天明讲述自己经历的初衷,而像一个幸福小女人那样,倚在他肩膀上撒娇说。
“好吧,讲哪个好呢?嗯……有这样一个故事,那是在古典时代的中国,在长江的源头,唐古拉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喜欢幻想的藏族少年,他不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有一天,一个从中原来的客商经过他们村子,暂住了几天,他缠着那个人问东问西,那个客商就告诉他,他们村子边上的那条小河,将向东流去,流啊流,流过一万两千里的广袤陆地,流过高山和平原,流过峡谷和丘陵,最后流入一望无垠的海洋。少年不知道海洋是什么样子的,客商就告诉他,那是看不到边的水体,全天下的水汇集在一处,形成比大地更为广袤的巨大镜面,泛出和天空一样的蔚蓝色……而在那海边,就是美丽的烟雨江南,青山绿水,环绕着亭台楼阁,处处都如诗如画。穿着丝绸裙子的姑娘们袅袅婷婷,泛舟湖上,用吴侬软语唱着柔美的歌谣……少年被彻底迷住了,他想跟着客商一起去江南,但是村里的人都不相信有这样的地方,他的父母也不让他去。最后客商走了,只送给他一个江南带来的小瓶子。后来,少年就用藏文写了一封信,把他的生活和幻想都写在信里,塞在小瓶子里,还放了一块青藏高原的玉石。然后他把小瓶子密封之后,放进河里,让它被河水飘走,希望它能飘到下游的江南去。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半年以后,在长江入海口,在建康的石头城下,一个孤独踯躅的少女捡到了这个瓶子——”
云天明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艾AA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目光绝不是听故事的沉醉,而是隐约想到了残酷真相的莫大恐惧。
“《长江童话》!你说的是《长江童话》!”艾AA终于喊了出来。那部她曾经为程心放映的电影,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但对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冬眠的她来说,只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记得她当时多么兴奋地告诉程心,这是三体人创造的艺术作品,但是云天明却说是他梦境中想出来的爱情故事,那么依此类推,难道……难道……
“是《长江童话》。”云天明沉静地说,似乎在讲述和自己无关的事,“你终于明白了,这部电影,以及绝大多数三体人的‘创作’,都是我梦中的结晶。三体人利用了我梦境中的创造,我帮助他们赢得了人类的信任。”
三体人要在不触发反击的情况下摧毁人类的宇宙广播系统,终结威慑状态,唯一的胜算是人类选出程心那样柔弱而包容善良的执剑人,而要人类选出这样的执剑人,首先必须让人类认为三体世界不再有实质威胁。让人类相信三体世界不再有威胁的方法很多,但是最有效的莫过于充分的信任和好感,要让人类达成对陌生的外星文明的信任和好感,最理想的莫过于令他们产生“我们都是一样的”的认同感。这些是三体世界的战略学者们经过多次理论推演早已经得出的结论,但是如何做到最后一步,他们却是茫然无措。三体世界和人类世界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在威慑纪元之初,没有经验的三体人曾经向人类透露过一些自己的社会文化状况,结果在人类中引起了深深的恐惧和厌恶。三体人曾经用来形容地球人类的那句简短名言,现在被人类反过来用来鄙视三体人:
“你们是虫子!”
如果说在三体人那里,这句话仅仅是用来描述地球人在科学水平和技术能力上的巨大差距,那么在人类口中,这句话被赋予了更多道德和文化上的厌恶感。在和平派政府上台后,三体人也一度想和地球方面拉近关系,但历史积怨和文化鸿沟使得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三体人是理性的种族,很少被情感因素所影响,而地球人在末日战役后,对三体人恨之入骨。这种尖锐的非理性仇恨也令他们无所适从。
这时他们又想到了云天明,想要从他脑海中获得有用的线索。云天明的梦境,每一个都被三体仪器记录了下来,在三体人看来,这是一个无尽的宝藏。云天明也成为三体人中地球文化爱好者的偶像。他的创作,经过三体仪器的处理后,以文字和图像的形式面世,获得了三体人的追捧。在经过三体人改编后,又被当做三体人的创作发回到地球上。
实际上,很难说三体人最初是有意欺骗人类,他们将云天明的创作发给地球人,或许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善意。而三体人中由于长期的集体主义文化,几乎没有著作权的概念,他们将云天明的诸多梦境改编成三体人喜爱的形式,就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了。三体世界多少有保密的概念,当地球人询问这些作品的来源时,他们只是做到了最低程度的欺骗:不回答。而人类做梦也想不到三体人手中有一个不自觉地为他们创作的地球人,理所当然地就认为这些都是三体人集体创作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