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着一个小盆地,以前曾是湖泊,两条希尔河流入其中,又穿过山峦夺路而出。现在,小盆地中蕴藏着丰富的煤矿资源,这利敝兼有。高耸的砖砌烟囱混在杨树、枞树、山毛榉的枝干中;浓浓黑烟使以前充满鸟语花香的纯净空气变得污浊不堪。但在本故事发生的年代,尽管工业的巨手已伸入了这个矿区,但它粗犷的原始风貌还没有丧失殆尽。
喀尔巴阡古堡始建于12、13世纪。那时,处在王公贵族的统治下,寺院、教堂、宫廷、城堡与城镇、乡村一样悉心经营城防工事。贵族和农民相互照应,防备各种外来侵略。这足以说明为什么古堡的城壁、堡垒和塔楼具有封建防御工事的特点。又是哪位建筑师把它建在悬崖峭壁的高地上?没人知道,那位非凡伟大的大师湮没无闻,除非他就是流传在瓦拉西亚民间而深为人称道的那位罗马尼亚人马诺利,他在尼尔戴、达尔吉斯修建了著名的鲁道夫黑色城堡。
虽然大家对城堡的建筑者有着干般猜测,但谁拥有这座古堡,却清楚明了。德戈尔兹家族历代男爵自古以来就是本地的领主。他们参加过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历次血腥战役;他们抗击过入侵者的匈牙利人、萨克逊人,以及泽克莱尔族人;他们的姓名凭此载入了“冈底斯人”和“多依那人”的战争史册,后人对那段残酷的岁月永生难忘;有句著名的瓦拉西亚谚语是他们的座右铭:“战斗至死”(Da pe maoete),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独立而战,——这鲜血承继于他们的罗马尼亚先民。
众所周知,他们历尽艰辛,无限忠诚,勇于献身,但这支勇毅民族的后代却沦落为奴,丧失了政治地位。他们蒙受过三代贵族的蹂躏。然而,这些特兰西瓦尼亚的瓦拉西亚人誓不低头,试图打破套在脖子上的枷锁,未来属于他们。他们带着不可动摇的信念,反复重申这句凝聚了他们全部追求的誓言:“罗马尼亚民族永生!”(Roman on pere!)
19世纪中叶,德戈尔兹男爵家族只剩下一根独苗鲁道夫男爵。他出生在喀尔巴阡古堡里,年纪轻轻就目睹了整个家族的衰落。22岁时,他在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他所有的亲人相继辞世,就像那株百年老山毛榉的枝杈,一年年掉落,外人盛传这株山毛榉与古堡的兴衰荣辱休戚相关。鲁道夫男爵没有亲朋好友,他如何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的孤寂中打发单调乏味的时光呢?他有何情趣、秉性、特长呢?人们只知他对音乐有着无法克制的激情,尤其喜欢听当代伟大歌唱家的演唱。除此,人们别无所知。一天,他把残破不堪的古堡扔给几位老仆人打理,自己消失了踪迹。后来,人们才听说,他携带着巨大的家财,游遍了欧洲主要的浪漫之都,出入德、法、意的剧院,以满足他对音乐无止境的爱好。他是位狂人,说轻点,怪人。他诡谲的行经不能不令人这么想。
但是,年轻的戈尔兹男爵深深眷恋着故土。他在远方的异乡途中,故乡特兰西瓦尼亚始终令他魂牵梦绕。因此,他返回家乡,参加了一次罗马尼亚农民反抗匈牙利人压迫的浴血战斗。
达契亚先民的子孙被击败,他们的土地被征服者瓜分。
那次起义惨遭镇压后,鲁道夫男爵永远离开了已部分坍塌的喀尔巴阡古堡。当城堡里的仆人一个个死去,这座古堡就完全被废弃了。至于德戈尔兹男爵,据传,他抱着一腔爱国热忱,参加了著名的罗扎·桑多尔的队伍。罗扎·桑多尔最初是名绿林好汉,独立战争把他塑造成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幸运的是,这次起义失败后,鲁道夫·德戈尔兹脱离了会连累人的“匪帮”,他这样做很明智。后来昔日的强盗又重聚人马操起响马旧业,最终落入警察手中,被关进了扎莫斯——于伐尔监狱。
但是,当地还盛行这种说法:据说,鲁道夫男爵在一次罗扎·桑多尔的队伍与关卡武装交火的战斗中被打死了。尽管自那时起,德戈尔兹男爵的确没在古堡露过面,尽管无人怀疑他早已死亡,但对这种说法最好还是谨慎些,不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从轻信谣传的居民口中传出的这些消息。
喀尔巴阡古堡成了一座荒芜人烟、幽灵出没、鬼影憧憧的场所。人们把城堡吹得神乎其神,说里面妖气缠绕,鬼怪作乱。这类事情在当今欧洲一些迷信地区还时有发生,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当推第一。
试想,魏尔斯特村又怎能摆脱这种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呢?神甫与乡村教师,前者指导宗教生活,后者负责教育儿童,他们两位不仅对此深信不疑,还添油加醋公开宣扬,他们有根有据地说狼人在荒郊野林奔跑;发出夜鸟般嘶鸣的吸血鬼在喝人血;斯塔夫鬼徘徊在废墟堆里,每晚都得给它们送去吃的、喝的,要是哪天忘了,准会出事。星斯二和星期五是一周里最不吉利的日子,这两天里,人们得小心提防,不要撞上仙女、精灵、“巴贝”什么的。在神秘幽深的魔林里,隐藏着巨龙“巴劳里”,它们嘴一张牙床就插进云层里。还有身长巨翅的怪兽“兹梅”,专门掳掠王室少女,平民女子只要稍有几分姿色,也难逃它的魔掌!瞧,世上有如此多凶神恶鬼,善良的老百姓又想出什么好招来对付它们呢?只有一种,即家蛇爷,它住在壁炉里,农民用最好的牛奶供奉它,以图吉利。
如果说哪座古堡是罗马尼亚神话传说中的那群妖魔鬼怪最佳庇护地,则喀尔巴阡古堡当仁不让。它四周悬崖峭壁,只能从浮尔康山口左侧爬上去。毫无疑问,古堡里藏着巨龙、女仙,还有吸血鬼,甚至德戈尔兹男爵家族的几个亡灵也在其中游荡。于是,城堡自然而然就出名了。至于说冒险光顾一下,没有这么大胆子。它恐怖的名声像瘟疫一样越传越远,就如从污秽不堪的沼泽里冒出熏天臭气。只要你走到离城堡只200多米的地方,你的性命就难保,到了阴间也难以救赎。乡村教师海尔莫德在课堂上经常唠叨的就是这类东西。
只要德戈尔兹男爵家的古堡完全垮掉,这类传闻也该烟消云散了。但这儿鬼神传说又起了作用。
据魏尔斯特村的权威人士讲,古堡的命运与古堡左角楼上的那株老山毛榉有直接关联。
自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弃堡而去——村里人,特别是牧羊人弗里克观察到每年这株老树的主枝都要掉一根。鲁道夫男爵最后一次站在塔楼平台上时,树上还有十八根树杈,现在却只剩下三根了。即每掉一根树杈,古堡就减一年寿。树枝掉光,古堡也就不存在了。到那时,你在奥尔加勒高地上就再也看不见喀尔巴阡古堡的遗迹了。
其实,这也只是罗马尼亚人想象出来的。首先,这株山毛榉真是每年掉一个枝杈?这就很值得怀疑,尽管牧羊人弗里克竭力加以证实。因为每次他在希尔河畔放羊时,能望见古堡。尽管弗里克的话是否可靠还有待商榷,但魏尔斯特村下至普通老百姓上至村长,没人怀疑古堡只有三年活头了,既然它的“监护神山毛榉”只剩三个枝杈了。
牧羊人大步流星,想赶快把他在望远镜里观察到的那件大事带回村子。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新发现!塔楼竟然冒烟……牧羊人虽然肉眼看不见,但他用小贩的望远镜看得清楚明白……那绝非水气,是一股烟正冉冉上升,和天空中的云彩交织在一起……但是,古堡里可没人住……长久以来,绝无人穿过那道紧闭的暗门,通过那架肯定拉起来的吊桥。要是里面有动静,肯定是些精灵鬼怪……可是精灵为何要在培楼房间里生火呢?……为了取暖还是做饭?实在令人费解。
弗里克急忙把羊群赶向羊圈。听到他的吆喝,牧羊狗使劲逼着羊群爬坡,弄得尘土飞扬,又裹着夜晚的露气缓缓落到地上。
几个晚归的农民路过时向他致意,他勉强回了回礼。这实在引起他们的不安,因为要想驱邪避祸,光向牧羊人问好还不够,必须他也还礼。但看来弗里克一点都不想还礼。他眼神恐慌、神态奇怪,举止失常,好像狼熊叼走了他一半羊群,一定大事不好。他带回什么坏消息了?
第一个得知坏消息的人是科尔兹法官。老远望见他,弗里克大喊:
“老爷,城堡冒烟了!”
“你说什么呀,弗里克?”
“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是不是疯了?”
这个乱石嶙峋的破山冈上怎么能起火呢?这岂不是说喀尔巴阡山脉的主峰内戈伊峰被烈火吞噬了?再没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了。
“你说,弗里克,你说古堡真的着火了?……”科尔兹村长又问。
“不是着火,是冒烟。”
“可能是水气罢。”
“不,是烟……过来瞧瞧。”
两人走到村里大街中间,又到了山口沟壑边的一个平台上,从那儿可以清楚地望见城堡。
到了平台,弗里克把望远镜递给科尔兹法官。显然,他摆弄这架仪器远不如他的牧羊人熟练。
“这是啥东西?”他问。
“这是我花了两个弗洛林买给您的,老爷,它本来值四个弗洛林!”
“向谁买的?”
“一个小贩。”
“干嘛用?”
“您把它放在眼前,对着对面的古堡看过去。您会看见的。”
法官把望远镜对准城堡方向,打量良久。
不错!的确有股烟从塔楼的烟囱里飘出来。这时吹过来一阵微风,把烟压向山腰。
“是烟!”科尔兹村长惊恐万分。
此时到家好一会儿的米柳达和护林人尼克·戴克走了过来。
“这是干什么用的?”年轻人拿过望远镜,问道。
“可以看见远处的东西。”牧羊人答道。
“你开什么玩笑,弗里克。”
“我没开玩笑,护林人。大约一小时前,你回村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们,你和……”
他话没说完,米柳达羞红了脸,赶紧低下了漂亮的眼睛。其实,谁也无意阻止一位正派女孩子去和她未婚夫约会。
他们二人相继拿起望远镜观看远处的城堡。
这会儿功夫,平台上又来了五六位邻居,听说古堡里冒烟,他们也轮流拿起望远镜观察。
“烟!古堡里冒着烟!……”一个人惊呼。
“或许雷击中了塔楼吧?……”一人猜测。
“最近打过雷吗?……”科尔兹村长问弗里克。
“已经一星期没响过雷了!”牧羊人回答道。
要是这时有人告诉这群老好人,累底埃扎脱山刚刚火山爆发,从地底喷出大量水汽,他们或许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第三章
魏尔斯特村的地位实在微不足道,大部分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位置。在行政区划里,它的名气甚至不及邻近的浮尔康村,尽管两者同时高踞地普扎莱山的浮尔康山段。
目前,由于盆地矿藏的开发,使佩特香尼镇、里伐杰尔镇和附近的其他几个村镇商业发展起来,只有浮尔康和魏尔斯特两村并未因为靠近工业中心沾上半点便宜。这地方50前是什么模样,现在仍然如此,半个世纪后仍不会有任何改变。据埃利塞·雷克吕斯记载,浮尔康村半数以上的村民是“监守边界的职员、边防人员、宪兵、税务员及检疫员”。魏尔斯特村没有宪兵、税务人员,种田的多些,共计四五百人。
魏尔斯特村只有一条街道比较宽点,路上还有好几个陡坡,使得上下很不方便。它是瓦拉几亚和特兰西瓦尼亚边境间的自然甬道。牛群、羊群、猪群,还有卖肉的、卖水果、粮食的小贩就从这儿过,此外为数甚少的旅行者,由于不愿乘坐科洛斯伐乐和马罗斯河谷间的火车,也取道山隘,从此路经过。
比哈尔山、累底埃扎脱峰和帕林峰围绕着一个盆地,它是大自然慷慨的赠品。盆地里土壤肥沃,地下蕴藏也很丰富:托尔达的岩盐年产量达两万多吨,方圆7公里的巴拉吉德山盐量也颇丰富;托罗齐科盛产铝、方铝矿及水银,特别是铁,从10世纪起这里就已开始开采铁矿石;而伐伊达、于尼亚德矿井开采出来的铁矿石质地更好,可以提炼出高品质的钢;哈茨格县的里伐杰尔和佩特香尼煤矿区,地处古代湖泊底层,煤层浅,易采掘,就像个储煤的大口袋,据估计储量有2.5亿吨;托邦发尔瓦地区的奥芬巴尼亚镇盛产黄金,淘金者在有“特兰西瓦尼亚聚宝盆”的韦雷斯——巴塔的沙滩上,架起一座座风车,用简易的工具沙里淘金。每年仅出口这种贵重金属就可获利200万法郎。
看起来,这个县似乎得到了老天的特别眷顾,但这笔财富并没使它的人民获利。如果说几个重要的工矿区如托罗齐科镇、佩特香尼镇和洛尼埃镇里还有几个现代工业相联系的设施,还有几座像样的建筑,如库房、商店、带阳台、围廊的工人住宅区。在浮尔康村和魏尔斯特村,你别期望能找到它们的半点影踪。
村里唯一的街道两旁,零零星星散布着六十来座房屋,屋顶很怪,屋脊高出土墙,房前是花园,带天窗的粮仓独占一层,屋子两旁是破烂不堪的储蓄室,还有顶棚上盖着茅草的倾斜欲倒的牲口圈,再有一口水井,木架子上挂着一只水桶。两三口水塘,下暴雨时,水会溢出来,顺着蜿蜒的车辙流走,这就是建在街道两侧,山口斜坡上的魏尔斯特村。然而,村子里的景致却清新诱人:门口、窗前鲜花盛开,围墙头缀满绿茸茸的帷幕,枯草丛中冒出根根绿芽,与金黄色的茅草相映成辉,杨树、榆树、山毛榉、枞树、槭树参天蔽日。村外,山峦叠嶂起伏;远方蔚蓝色的天际,异峰突兀,耸入天际,隐入苍茫的天空中。
魏尔斯特人不说德语、匈牙利语,而讲罗马尼亚语,整个特兰西瓦尼亚地区都这样。甚至一些茨冈人家庭也讲罗马尼亚语。他们并非在沿途村落缩营的流浪者,他们已定居下来,这些外来户不仅操着当地的语言,也改奉本地宗教。他们在世袭头人的管辖下,形成一个小部落。他们住在简陋的窝棚里,或被称为“巴拉卡斯”的卡顶帐篷里,身边一大群小孩。他们的风俗习惯和规矩的生活方式与他们在欧洲各地迁移漂泊的同族人迥然不同。他们甚至服从于定居地的基督教,遵循希腊正教的宗教仪式。魏尔斯特村的宗教头领是住在浮尔康村的一个神甫,他兼管相距不过几里的两个村庄的宗教事务。
文明就像空气或水,无孔不入,哪怕只有一道缝隙,它也能挤进去,改变地区面目。可是不得不承认,喀尔巴阡山脉南部这片土地上没有纹丝裂缝。要不然埃利塞·雷克吕斯在提到浮尔康村时会说“它是瓦拉几亚希尔河河谷地区文明进程中的最后驿站”。人们也不必对魏尔斯特村是科洛斯伐尔县最最后的村庄之一感到莫名惊诧了。你想在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从未见过外面广阔天地的村民能又如何呢!
但魏尔斯特村不是有位教师和法官吗?是的,此点毫无疑问。不过,海尔莫德教师只能教点说、写、算。他本人肚里也就不过这点墨水。谈到科学、历史、地理、文学方面的造诣,他只知道方圆一带的民歌传说。在这方面,他罕见的记忆力可帮了他不少忙。他特别擅长讲鬼故事。村子里那几位上学的孩童从他课上学到的无非这些。
说到法官,——村里人这样称呼他们的首席行政长官,也有必要为他正正名。
科尔兹老师,约莫55到60岁之间,身材矮小,罗马尼亚人后裔,头发花白,剃得很短,胡须仍黑黑的,目光温和但依旧炯炯有神,身子像山里人一样敦实,头带顶宽大的毡帽,腰上系着扣环上饰有花纹的宽皮带,上身一件坎肩,下穿条稍嫌肥大的灯笼裤,裤脚掖进高统皮靴里。尽管他职责在身,不得不调解邻里纠纷,但他主要忙于管理村子,大权在手,这对他的腰包不无好处。事实上,所有交易,无论买卖,都得向他纳税,——更不必说过路税了,外国人、旅游者、掮客纷纷把他的腰包塞得胀鼓鼓的。
这一有利可图的职位令科尔兹村长日子过得很是舒坦。那时,村里大多数农民深受高利贷者的盘剥,不得已向以色列人借债,以田地作抵押,不久这些债主就成了土地的真正主人。科尔兹村子自有妙法摆脱这伙贪婪的以色列人。他的产业全由他亲自打理,即当地人所说的“没有债务问题”。他宁可放债,也绝不借钱,也从不敲穷人的竹杠。他拥有几座牧场,几处肥美的草场。尽管他不屑于采用新耕法,他的庄稼仍然长势喜人。他漫步在葡萄园里,看着枝头硕果累累,心里不由得洋洋自得。这些葡萄除留出相当部分作自家消费外,其余都以有利的价格出售。
不用说,科尔兹村长的房子是村里最漂亮的了。它位于斜上坡长长的街道拐弯处的平地上。这是座石头房子,正面朝着花园,门开在第三四扇窗户之间,小橡树细枝上绿叶青翠欲滴,给屋檐镶上一道绿边。两棵高大的山毛榉在鲜花盛开的屋顶上伸枝展叶。屋后是座美丽的果园,那一畦畦的蔬菜像张棋盘、一排排果树一直延伸到山口斜坡上面。屋内整洁舒适,有餐厅、卧室,里面摆放着色泽鲜艳夺目的家具,有桌子、床、长凳、短凳,一应俱有。碗橱里瓶瓶罐罐,盘碗碟子,光亮可鉴。屋顶房梁上悬挂着饰以彩带的瓶子和色彩艳丽的布料,粗笨的箱子外罩着布套,用作衣柜和橱子。雪白的墙壁上挂着罗马尼亚爱国志士的重彩肖像画。15世纪的英雄人物,家喻户晓的代伊达·于尼亚德大公的画像也在列。
这座迷人的住宅,一个单身汉来住,显得太大了。但是科尔兹村长并非一人。他十几年前丧妻,孤家寡人至今,膝下只一女,即漂亮的米柳达,她的美不仅闻名于魏尔斯特村,连浮尔康、甚至更远的地方都知道。她本应取个异教徒的古怪名字,如弗洛里卡、多伊娜或杜里霞,一般瓦拉几亚家庭都喜欢给女孩取这样的名,可村长偏不!他叫女儿米柳达,意即:“小绵羊”。现在这只小绵羊长大了,出落成一位婷婷玉立的20岁大姑娘了。金黄色美发下一对褐色妙目传情,目光温情脉脉,体态轻盈,端庄大方。她身穿一件领口、袖口、肩上绣着红色刺绣的上衣,裙外系着条银扣腰带,外罩一种称为“卡弹萨”的蓝红相间的带条纹的双层围裙。脚登黄色小皮靴,头系一块柔软的纱巾,辫子上扎着彩带或金属发卡,微风吹动发丝飘扬,真是魅力无穷。
是的!米柳达·科尔兹,在这个坐落在喀尔巴阡山脉深处的村庄里,美丽而且富有,——这毫不夸张。但她会料理家务吗?……没问题。既然她把父亲的房屋整理得井井有条。她受过教育吗?……哦!她在海德莫尔的课堂上学会了读写算;她也仅会正确地算读写了,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她并没有进一步提高。相反,对于特兰西瓦尼亚地区流传的神话传说,她无师自通,知道得并不比老师少。她熟知贞女石莱阿尼·柯的传奇,那位富于幻想的年轻公主如何逃脱鞑靼人的追捕;会讲述“龙王坡”山谷龙穴的故事;及“仙女时代”修建的狄瓦要塞的传说;还有那狄那达雷岭的传奇,这座有名的玄武岩山脉像一把巨大的石琴,每逢雷雨交加的夜晚,魔鬼犹奏响琴弦,所以又称“雷电霹雳”。累底埃扎脱山的山峰怎样被一位女巫削掉;圣拉迪斯拉斯又如何用利剑劈开托尔达隘口。这些她都能讲得绘声绘色。很显然,她对这些神话传说深信不疑,但仍不失是位妩媚的姑娘。
其实不必多想她是科尔兹村长、本村最高行政长官的独生爱女,唯一的财产继承人,就她本身条件引起不少小伙子对她倾慕不已。但向她百般讨好,献殷勤也没用了。她不是已成了尼克·戴克的未婚妻子吗?
这个尼克拉,或叫尼克·戴克,是位英俊的罗马尼亚小伙:25岁,高个,体格魁伟;一表人材,器宇不凡,头发乌黑,戴一顶白帽,目光坦诚,身穿绣花羊羔皮袄,举止豁达。一双飞毛腿,可谓站如钟、行如风,动静之间无不透露出一股刚毅的男子汉气概。他是护林员,那是一种亦军亦民的差使。他在魏尔斯特村附近有几块耕地,很讨姑娘父亲的欢心。他在姑娘面前也殷勤周到,又不失一股傲气,因此姑娘也不讨厌他。既然这样,他完全没必要时而和姑娘斗两句嘴,有时又靠太近打量姑娘丰满的身体。何苦呢,没人想和他去争。
戴克·尼克和米柳达·科尔兹的婚礼定于半月后,即下月中旬举行。那时,全村就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科尔兹村长届时会把一切事务安排得妥妥贴贴的。他一点都不吝啬。他喜欢赚钱,也不吝惜适时花销,成婚后,尼克·戴克成了村长家的上门女婿,村长百年后,这个家就是他的了。而且米柳达感觉他在身边,就再不会在漫长冬夜里耳闻门板叽嘎叽嘎,家具劈劈啪啪了,心惊肉跳,就怕看到从那些神话里跑出某个精灵鬼怪。
在魏尔斯特村显要人物名单上,还要提到两位:乡村教师和医生。他们在村里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乡村教师海尔莫德,肥乎乎的,戴副眼镜,55岁。嘴里老叼着曲嘴瓷烟斗,稀疏的几根头发散乱地披在扁平的脑门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左部面颊肌肉不时抽搐,平时他的大事就是替学生削铅笔,他禁止他们使用钢笔,——这是他的原则。当他拿起那把磨得锋利的旧折刀把铅笔削得尖尖的时候,感觉多么畅快啊!他眯缝双眼,最后一刀下得何等准确,一下就把笔头削得挺尖的!学生最重要的是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体,作为一名严格认真的老师,就应该朝这个方面努力,督促学生,这才不辱使命。传授知识只是次要的了。因此可以看出,海尔莫德老师在课堂上都讲些什么,村里一代代的男孩,女孩坐在教室板凳上又学到些什么!
现在,再来介绍一下巴塔克医生。
什么,魏尔斯特村有医生,村民如何还迷信神灵鬼怪的事儿?
问得很好!但有必要为巴塔克的“医生”头衔正正名,就像前面为科尔兹法官所作的一样。
巴塔克其人,矮胖个,挺着个啤酒肚,45左右,在魏尔斯特村及邻近地区行医还小有名气,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再加之花言巧语,着实令人信服。在这点上,他与牧羊人弗里克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既开方又卖药,但疗效甚微,治不好病人小病小痛,幸亏他们靠自身体质不久就会愈了。何况,浮尔康山口空气清新,很少流行病。在特兰西瓦尼亚这个好地方,要是有人死了,那是他命该绝了。
至于巴塔克医生——是的!大家称他医生!——尽管人们都请他看病,可实际上,他没有任何医学常识,无论在医学、医药学,亦或别的方面,他以前只是名检疫员,他的职责是看管在边境上没有检疫证书而被扣留在边防检疫站的旅客,仅此而已。他这点本事足以应付并不挑剔的魏尔斯特村的老百姓。还得补充一句——免得以后让人摸不着头脑——巴塔克和他的同行们一样,有着坚强的性格。因此,他丝毫不相信流行于喀尔巴阡一带的迷信,甚至有关古堡的传说。他嗤之一笑,不以为然。要是有人在他面前提到从没人敢走近那座城堡:
“是不是要我哪天去拜访你们那座破房子!”他逢人便吹。
但因为没人向他挑战,人们也当心不惹恼他,所以巴塔克医生一直没去古堡。在谣传推波助澜下,喀尔巴阡古堡始终笼罩在一层神秘的幕布中。

第四章
牧羊人带回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村庄。科尔兹村长手里拿着那架宝贝望远镜回家了,后面跟着尼克·戴克和米柳达。平地上只剩弗里克和簇拥着他的二十来位男女老幼,其中有几个茨冈人,他们和魏尔斯特村民一样忧心如焚。人们围着弗里克,连珠炮地向他发问。牧羊人得意洋洋地回答着,宛似刚瞧见什么了不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