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啊。”老刀说,“我又没见过她。”

这时,秦天同屋的一个男生凑过来,笑道:“大叔,您这么认真干吗?这家伙哪是问你,他就是想听人说『你这么帅,她当然会喜欢你』。”

“她很漂亮吧?”

“我跟你说也不怕你笑话。”秦天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见到她就知道什么叫清雅绝伦。”

秦天突然顿住了,不说了,陷入回忆。他想起依言的嘴,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嘴,那么小小的、莹润的,下嘴唇饱满,带着天然的粉红色,让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咬一口。她的脖子也让他动心,虽然有时瘦得露出筋,但线条是纤直而好看的,皮肤又白又细致,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衬衫里,让人的视线忍不住停在衬衫的第二个扣子那里。他第一次轻吻她一下,她躲开,他又吻,最后她退无可退,就把眼睛闭上了,像任人宰割的囚犯,引他一阵怜惜。她的唇很软,他用手反复感受她腰和臀部的曲线。从那天开始,他就居住在思念中。她是他夜晚的梦境,是他抖动自己时看到的光芒。

秦天的同学叫张显,和老刀开始聊天,聊得很欢。

张显问老刀第三空间的生活如何,又说他自己也想去第三空间住一段。他听人说,如果将来想往上爬,有过第三空间的管理经验是很有用的。现在几个当红的人物,当初都是先到第三空间做管理者,然后才升到第一空间,若是停留在第二空间,就什么前途都没有,就算当个行政干部,一辈子级别也高不了。他将来想要进政府,已经想好了路。不过他说他现在想先挣两年钱再说,去银行来钱快。他见老刀的反应很迟钝,几乎不置可否,以为老刀厌恶这条路,就忙不迭地又加了几句解释。

“现在政府太僵化了,做事太慢,体系也改不动。”他说,“等我将来有了机会,我就推快速工作作风改革。干得不行就滚蛋。”他看老刀还是没说话,又说,“选拔也要放开。也向第三空间放开。”

老刀没回答。他其实不是厌恶,只是不大相信。

张显一边跟老刀聊天,一边对着镜子打领带,喷发胶。他已经穿好了衬衫,浅蓝色条纹,亮蓝色领带。喷发胶的时候一边闭着眼睛皱着眉毛避开喷雾,一边吹口哨。

张显夹着包走了,去银行实习上班。秦天说着话也要走。他还有课,要上到下午四点。临走前,他当着老刀的面把五万块定金从网上转到老刀卡里,说好了剩下的钱等他送到再付。老刀问他这笔钱是不是攒了很久,看他是学生,如果拮据,少要一点也可以。秦天说没事,他现在实习,给金融咨询公司打工,一个月十万块差不多。这也就是两个月工资,还出得起。老刀一个月一万块标准工资,他看到差距,但他没有说。秦天要老刀务必带回信回来,老刀说试试。秦天给老刀指了吃喝的所在,叫他安心在房间里等转换。

老刀从窗口看向街道。他很不适应窗外的日光,太阳居然是淡白色,不是黄色。日光下的街道也显得宽阔,老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街道看上去有第三空间的两倍宽。楼并不高,比第三空间矮很多。路上的人很多,匆匆忙忙都在急着赶路,不时有人小跑着想穿过人群,前面的人就也加起速,穿过路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小跑着。大多数人穿得整齐,男孩子穿西装,女孩子穿衬衫和短裙,脖子上围巾低垂,手里拎着线条硬朗的小包,看上去精干。街上汽车很多,在路口等待的时候,不时有看车的人从车窗伸出头,焦急地向前张望。老刀很少见到这么多车,他平时习惯了磁悬浮,挤满人的车厢从身边加速,呼一阵风。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走廊里一阵声响。老刀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楼道地面化为传送带开始滚动,将各屋门口的垃圾袋推入尽头的垃圾道。楼道里腾起雾,化为密实的肥皂泡沫,飘飘忽忽地沉降,然后是一阵水,水过了又一阵热蒸汽。

背后突然有声音,吓了老刀一跳。他转过身,发现公寓里还有一个男生,刚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男生面无表情,看到老刀也没有打招呼。他走到阳台旁边一台机器旁边,点了点,机器里传出咔咔唰唰轰轰嚓的声音,一阵香味飘来,男生端出一盘菜又回了房间。从他半开的门缝看过去,男孩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袜子中间,瞪着空无一物的墙,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他不时用手推一推眼镜。吃完把盘子放在脚边,站起身,同样对着空墙做击打动作,费力气顶住某个透明的影子,偶尔来一个背摔,气喘吁吁。

老刀对第二空间最后的记忆是街上撤退时的优雅。从公寓楼的窗口望下去,一切都带着令人羡慕的秩序感。夜晚九点十五分开始,街上一间间卖衣服的小店开始关灯,聚餐之后的团体面色红润,相互告别。年轻男女在出租车外亲吻。然后所有人回楼,世界蛰伏。

夜晚十点到了,他回到他的世界,回去上班。

(三)

第一和第三空间之间没有连通的垃圾道,第一空间的垃圾经过一道铁闸,运到第三空间之后,铁闸迅速合拢。老刀不喜欢从地表翻越,但他没有办法。

他在呼啸的风中爬过翻转的土地,抓住每一寸零落的金属残渣,找到身体和心理平衡,最后匍匐在离他最遥远的一重世界的土地上。他被整个攀爬弄得头昏脑涨,胃口也不舒服。他忍住呕吐,在地上趴了一会儿。

当他爬起身的时候,天亮了。

老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太阳缓缓升起,天边是深远而纯净的蓝,蓝色下沿是橙黄色,有斜向上的条状薄云。太阳被一处屋檐遮住,屋檐显得异常黑,屋檐背后明亮夺目。太阳升起时,天的蓝色变浅了,但是更宁静透彻。老刀站起身,向太阳的方向奔跑。他想要抓住那道褪去的金色。蓝天中能看见树枝的剪影。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从来不知道太阳升起竟然如此动人。

他跑了一段路,停下来,冷静了。他站在街道中央。路的两旁是高大树木和大片草坪。他环视四周,目力所及,远远近近都没有一座高楼。他迷惑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第一空间。他能看见两排粗壮的银杏。

他又退回几步,看着自己跑来的方向。街边有一个路牌。他打开手机里存的地图,虽然没有第一空间动态图权限,但有事先下载的静态图。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他要去的地方。他刚从一座巨大的园子里奔出来,翻转的地方就在园子的湖边。

老刀在万籁俱寂的街上跑了一公里,很容易找到了要找的小区。他躲在一丛灌木背后,远远地望着那座漂亮的房子。

八点三十分,依言出来了。

她像秦天描述的一样清秀,只是没有那么漂亮。老刀早就能想到这点。不会有任何女孩长得像秦天描述的那么漂亮。他明白了为什么秦天着重讲她的嘴。她的眼睛和鼻子很普通,只是比较秀气,没什么好讲的。她的身材还不错,骨架比较小,虽然高,但看上去很纤细。穿了一条乳白色连衣裙,有飘逸的裙摆,腰带上有珍珠,黑色高跟皮鞋。

老刀悄悄走上前去。为了不吓到她,他特意从正面走过去,离得远远的就鞠了一躬。

她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老刀走近了,说明来意,将包裹着情书和项链坠的信封从怀里掏出来。

她的脸上滑过一丝惊慌,小声说:“你先走,我现在不能和你说。”

“呃……我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老刀说,“我只是送信的。”

她不接,双手紧紧地搅握着,只是说:“我现在不能收。你先走。我是说真的,拜托了,你先走吧,好吗?”她说着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中午到这里找我。”

老刀低头看看,名片上写着一个银行的名字。

“十二点。到地下超市等我。”她又说。

老刀看得出她过分的不安,于是点头收起名片,回到隐身的灌木丛后,远远地观望着。很快,又有一个男人从房子里出来,到她身边。男人看上去和老刀年龄相仿,或者年轻两岁,穿着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装,身材高而宽阔,虽没有突出的肚子,但是觉得整个身体很厚。男人的脸无甚特色,戴眼镜,圆脸,头发向一侧梳得整齐。

男人搂住依言的腰,吻了她嘴唇一下。依言想躲,但没躲开,颤抖了一下,手挡在身前显得非常勉强。

老刀开始明白了。

一辆小车开到房子门前。单人双轮小车,黑色,敞篷,就像电视里看到的古代的马车或黄包车,只是没有马,也没有车夫。小车停下,歪向前,依言踏上去,坐下,拢住裙子,让裙摆均匀覆盖膝盖,散到地上。小车缓缓开动了,就像有一匹看不见的马拉着一样。依言坐在车里,小车缓慢而波澜不惊。等依言离开,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开过来,男人上了车。

老刀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他觉得有些东西非常憋闷,但又说不出来。他站在阳光里,闭上眼睛,清晨蓝天下清凛干净的空气沁入他的肺,给他一种冷静的安慰。

片刻之后,他才上路。依言给的地址在她家东面,三公里多一点。街上人很少。八车道的宽阔道路上行驶着零星车辆,快速经过,让人看不清车的细节。偶尔有华服的女人乘坐着双轮小车缓缓飘过他身旁,沿步行街,像一场时装秀,端坐着姿态优美。没有人注意到老刀。绿树摇曳,树叶下的林荫路留下长裙的气味。

依言的办公地在西单某处。这里完全没有高楼,只是围绕着一座花园有零星分布的小楼,楼与楼之间的联系气若游丝,几乎看不出它们是一体。走到地下,才看到相连的通道。

老刀找到超市。时间还早。一进入超市,就有一辆小车跟上他,每次他停留在货架旁,小车上的屏幕上就显示出这件货物的介绍、评分和同类货物质量比。超市里的东西都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食物包装精致,小块糕点和水果用诱人的方式摆在盘里,等人自取。他没有触碰任何东西,仿佛它们是危险的动物。整个超市似乎并没有警卫或店员。

还不到十二点,顾客就多了起来。有穿西装的男人走进超市,取三明治,在门口刷一下就匆匆离开。还是没有人特别注意老刀。他在门口不起眼的位置等着。

依言出现了。老刀迎上前去,依言看了看左右,没说话,带他去了隔壁的一家小餐厅。两个穿格子裙子的小机器人迎上来,接过依言手里的小包,又带他们到位子上,递上菜单。依言在菜单上按了几下,小机器人转身,轮子平稳地滑回了后厨。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片刻,老刀又掏出信封。

依言却没有接:“……你能听我解释一下吗?”

老刀把信封推到她面前:“你先收下这个。”

依言推回给他。

“你先听我解释一下行吗?”依言又说。

“你没必要跟我解释,”老刀说,“信不是我写的,我只是送信而已。”

“可是你回去要告诉他的。”依言低了低头。小机器人送上了两个小盘子,一人一份,是某种红色的生鱼片,薄薄两片,摆成花瓣的形状。依言没有动筷子,老刀也没有。信封被小盘子隔在中央,两个人谁也没再推。“我不是背叛他。去年他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订婚了。我也不是故意瞒他或欺骗他,或者说……是的,我骗了他,但那是他自己猜的。他见到吴闻来接我,就问是不是我爸爸。我……我没法回答他。你知道,那太尴尬了。我……”

依言说不下去了。

老刀等了一会儿说:“我不想追问你们之前的事。你收下信就行了。”

依言低头好一会儿又抬起来:“你回去以后,能不能替我瞒着他?”

“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坏女人耍他,其实我心里是喜欢他的,我也很矛盾。”

“这些和我没关系。”

“求你了……我是真的喜欢他。”

老刀沉默了一会儿,他需要做一个决定。

“可是你还是结婚了?”他问她。

“吴闻对我很好。好几年了。”依言说,“他认识我爸妈。我们订婚也很久了。况且……我比秦天大三岁,我怕他不能接受。秦天以为我是实习生。这点也是我不好,我没说实话。最开始只是随口说的,到后来就没法改口了。我真的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依言慢慢透露了她的信息。她是这个银行的总裁助理,已经工作两年多了,只是被派往联合国参加培训,赶上那次会议,就帮忙参与了组织。她不需要上班,老公挣的钱足够多,可她不希望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才出来上班,每天只工作半天,拿半薪。其余的时间自己安排,可以学一些东西。她喜欢学新东西,喜欢认识新人,也喜欢联合国培训的那几个月。她说像她这样的太太很多,半职工作也很多。中午她下了班,下午会有另一个太太去做助理。她说虽然对秦天没有说实话,可是她的心是真诚的。

“所以,”她给老刀夹了新上来的热菜,“你能不能暂时不告诉他?等我……有机会亲自向他解释可以吗?”

老刀没有动筷子。他很饿,可是他觉得这时不能吃。

“可是这等于说我也得撒谎。”老刀说。

依言回身将小包打开,将钱包取出来,掏出五张一万块的纸币推给老刀。“一点心意,你收下。”

老刀愣住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万块钱的纸钞,他生活里从来不需要花这么大的面额。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感到恼怒。依言推出钱的样子就像是早预料到他会讹诈,这让他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如果拿了,就是接受贿赂,将秦天出卖。虽然他和秦天并没有任何结盟关系,但他觉得自己在背叛他。老刀很希望自己这个时候能将钱扔在地上,转身离去,可是他做不到这一步。他又看了几眼那几张钱,五张薄薄的纸散开摊在桌子上,像一把破扇子。他能感觉它们在他体内产生的力量。它们是淡蓝色,和一千块的褐色与一百块的红色都不一样,显得更加幽深遥远,像是一种挑逗。他几次想再看一眼就离开,可是一直没做到。

她仍然匆匆翻动小包,前前后后都翻了,最后从一个内袋里又拿出五万块,和刚才的钱摆在一起。“我只带了这么多,你都收下吧。”她说,“你帮帮我。其实我之所以不想告诉他,也是不确定以后会怎么样。也许我有一天真的会有勇气和他在一起呢。”

老刀看看那十张纸币,又看看她。他觉得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的声音充满迟疑,出卖了她的心。她只是将一切都推到将来,以消解此时此刻的难堪。她很可能不会和秦天私奔,可是也不想让他讨厌她,于是留着可能性,让自己好过一点。老刀能看出她骗她自己,可是他也想骗自己。他对自己说,他对秦天没有任何义务,秦天只是委托他送信,他把信送到了,现在这笔钱是另一项委托,保守秘密的委托。他又对自己说,也许她和秦天将来真的能在一起也说不定,那样就是成人之美。他还说,想想糖糖,为什么去管别人的事而不管糖糖呢。他似乎安定了一些,手指不知不觉触到了钱的边缘。

“这钱……太多了。”他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不能拿这么多。”

“拿着吧,没事。”她把钱塞到他手里,“我一个礼拜就挣出来了。没事的。”

“……那我怎么跟他说?”

“你就说我现在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喜欢他。我给你写个字条,你帮我带给他。”依言从包里找出一个画着孔雀绣着金边的小本子,轻盈地撕下一张纸,低头写字。她的字看上去像倾斜的芦苇。

最后,老刀离开餐厅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依言的眼睛注视着墙上的一幅画。她的姿态静默优雅,看上去就像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似的。

他用手捏了捏裤子口袋里的纸币。他讨厌自己,可是他想把纸币抓牢。

(四)

老刀从西单出来,依原路返回。重新走早上的路,他觉得倦意丛生,一步也跑不动了。宽阔的步行街两侧是一排垂柳和一排梧桐,正是晚春,都是鲜亮的绿色。他让暖意丛生的午后阳光照亮僵硬的面孔,也照亮空乏的心底。

他回到早上离开的园子,赫然发现园子里来往的人很多。园子外面两排银杏树庄严茂盛,园门口有黑色小汽车驶入,园里的人多半穿着材质顺滑、剪裁合体的西装,也有穿黑色中式正装的,看上去都有一番眼高于顶的气质。也有外国人,他们有的正在和身边人讨论什么,有的远远地相互打招呼,笑着携手向前走。

老刀犹豫了一下要到哪里去,街上人很少,他一个人站着极为显眼,去公共场所又容易被注意,他很想回到园子里,早一点找到转换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睡上一觉。他太困了,又不敢在街上睡。他见出入园子的车辆并无停滞,就也尝试着向里走。直到走到园门边上,他才发现有两个小机器人左右逡巡。其他人和车走过都毫无问题,到了老刀这里,小机器人忽然发出嘀嘀的叫声,转着轮子向他驶来。声音在宁静的午后显得刺耳。园里人的目光汇集到他身上。他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衬衫太寒酸。他尝试着低声对小机器人说话,说他的西装落在里面了,可是小机器人只是嘀嘀嗒嗒地叫着,头顶红灯闪烁,什么都不听。园里的人们停下脚步看着他,像是看到小偷或奇怪的人。很快,从最近的建筑中走出三个男人,步履匆匆地向他们跑过来。老刀紧张极了,他想退出去,已经太晚了。

“出什么事了?”领头的人高声询问着。

老刀想不出解释的话,手下意识地搓着裤子。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一到跟前就用一个纽扣一样的小银盘上上下下地晃,手的轨迹围绕着老刀。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像用罐头刀试图撬开他的外壳。

“没记录。”男人将手中的小银盘向身后更年长的男人示意,“带回去吧?”

老刀突然向后跑,向园外跑。

可没等他跑出去,两个小机器人已经悄无声息挡在他面前,扣住他的小腿。它们的手臂是箍,轻轻一扣就合上。他一下子踉跄了,差点摔倒又摔不倒,手臂在空中无力的乱划。

“跑什么?”年轻男人更严厉地走到他面前,瞪着他的眼睛。

“我……”老刀头脑嗡嗡响。

两个小机器人将他的两条小腿扣紧,抬起,放在它们轮子边上的平台上,然后异常同步地向最近的房子驶去,平稳迅速,保持并肩,从远处看上去,或许会以为老刀脚踩风火轮。老刀毫无办法,除了心里暗喊一声糟糕,简直没有别的话说。他懊恼自己如此大意,人这么多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安全保障。他责怪自己是困倦得昏了头,竟然在这样大的安全关节上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下一切完蛋了,他想,钱都没了,还要坐牢。

小机器人从小路绕向建筑后门,在后门的门廊里停下来。三个男人跟了上来。年轻男人和年长男人似乎就老刀的处理问题起了争执,但他们的声音很低,老刀听不见。片刻之后,年长男人走到他身边,将小机器人解锁,然后拉着他的大臂走上二楼。

老刀叹了一口气,横下一条心,觉得事到如今,只好认命。

年长者带他进入一个房间。他发现这是一个旅馆房间,非常大,比秦天的公寓客厅还大,似乎有自己租的房子两倍大。房间的色调是暗沉的金褐色,一张极宽大的双人床摆在中央。床头背后的墙面上是颜色过渡的抽象图案,落地窗,白色半透明纱帘,窗前是一个小圆桌和两张沙发。他心里惴惴。不知道年长者的身份和态度。

“坐吧,坐吧。”年长者拍拍他肩膀,笑笑,“没事了。”

老刀狐疑地看着他。

“你是第三空间来的吧?”年长者把他拉到沙发边上,伸手示意。

“您怎么知道?”老刀无法撒谎。

“从你裤子上。”年长者用手指指他的裤腰,“你那商标还没剪呢,这牌子只有第三空间有卖的。我小时候我妈就喜欢给我爸买这牌子。”

“您是……”

“别您您的,叫你吧。我估摸着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你今年多大?我五十二。……你看看,就比你大四岁。”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叫葛大平,你叫我老葛吧。”

老刀放松了些。老葛把西装脱了,活动了一下膀子,从墙壁里接了一杯热水,递给老刀。他长长的脸,眼角眉梢和两颊都有些下坠,戴一副眼镜,也向下耷拉着,头发有点自来卷,蓬松地堆在头顶,说起话来眉毛一跳一跳,很有喜剧效果。他自己泡了点茶,问老刀要不要,老刀摇摇头。

“我原来也是第三空间的,咱也算半个老乡吧。”老葛说,“所以不用太拘束。我还是能管点事儿,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老刀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感叹万幸。他于是把自己到第二、第一空间的始末讲了一遍,略去依言感情的细节,只说送到了信,就等着回去。

老葛于是也不见外,把他自己的情况讲了。他从小也在第三空间长大,父母都给人送货。十五岁的时候考上了军校,后来一直当兵,文化兵,研究雷达,能吃苦,技术又做得不错,赶上机遇又好,居然升到了雷达部门主管,大校军衔。家里没背景不可能再升,就申请转业,到了第一空间一个支持性部门,专给政府企业做后勤保障,组织会议出行,安排各种场面。虽然是蓝领的活儿,但因为涉及的都是政要,又要协调管理,就一直住在第一空间。这种人也不少,厨师、大夫、秘书、管家,都算是高级蓝领了。他们这个机构安排过很多重大场合,老葛现在是主任。老刀知道,老葛说得谦虚,说是蓝领,其实能在第一空间做事的都是牛人,即使厨师也不简单,更何况他从第三空间上来,能管雷达。

“你在这儿睡一会儿。待会儿晚上我带你吃饭去。”老葛说。

老刀受宠若惊,不大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还是担心,但是白色的床单和错落堆积的枕头显出召唤气息,他的腿立刻发软了,倒头昏昏沉沉睡了几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了,老葛正对着镜子捋头发。他向老刀指了指沙发上的一套西装制服,让他换上,又给他胸口别上一个微微闪着红光的小徽章,身份认证。

下楼来,老刀发现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人。似乎刚刚散会,在大厅里聚集三三两两说话。大厅一侧是会场,门还开着,门看上去很厚,包着红褐色皮子;另一侧是一个一个铺着白色桌布的高脚桌,桌布在桌面下用金色缎带打了蝴蝶结,桌中央的小花瓶插着一枝百合,花瓶旁边摆着饼干和干果,一旁的长桌上则有红酒和咖啡供应。聊天的人们在高脚桌之间穿梭,小机器人头顶托盘,收拾喝光的酒杯。

老刀尽量镇定地跟着老葛。走到会场内,他忽然看到一面巨大的展示牌,上面写着:

折叠城市五十年。

“这是……什么?”他问老葛。

“哦,庆典啊。”老葛正在监督场内布置,“小赵,你来一下,你去把桌签再核对一遍。机器人有时候还是不如人靠谱,它们认死理儿。”

老刀看到,会场里现在是晚宴的布置,每张大圆桌上都摆着鲜艳的花朵。

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站在角落里,看着会场中央巨大的吊灯,像是被某种光芒四射的现实笼罩,却只存在于它的边缘。舞台中央是演讲的高台,背后的布景流动播映着北京城的画面。大概是航拍,拍到了全城的风景,清晨和日暮的光影,紫红色暗蓝色天空,云层快速流转,月亮从角落上升起,太阳在屋檐上沉落。大气中正的布局,沿中轴线对称的城市设计,延伸到六环的青砖院落和大面积绿地花园。中式风格的剧院,日式美术馆,极简主义风格的音乐厅建筑群。然后是城市的全景,真正意义上的全景,包含转换的整个城市双面镜头:大地翻转,另一面城市,边角锐利的写字楼,朝气蓬勃的上班族;夜晚的霓虹,白昼一样的天空,高耸入云的公租房,影院和舞厅的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