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尼喜欢词语的游戏。他将它们从生活中摘出,种到纸上,围绕着它们搭建起人的舞台。词语和词语的更替直接带来生活面貌的更替,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从小就有这样的习惯。他童年时有一套词语的玩具,对他思维的形成影响深远。在他孤单的儿童时期,那套玩具曾给了他无限丰富的想象和陪伴的时光。

瑞尼的父亲是沉默的退伍老兵,瑞尼是独子。他在战后的第七年出生,母亲在他四岁时离家,瑞尼没能看清她的长相,即使在梦里也看不清。瑞尼的父亲是个宽容豁达的老实人,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坐在檐廊下的地板上对四岁的瑞尼说:事情与事情不是人与人的距离,它们有自己的地图,远近不差分毫。父亲将金属碗碟摆成战略沙盘,坐在晨昏线里低声唱歌,从此对瑞尼很少管教。他和妻子的离别化成那个年代的每一场离别,在悲伤之后的注视中,蜕变成以星星作音符的抽象的乐谱。小瑞尼从此在无人管束的环境中自生自长。

对瑞尼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那套玩具。他童年一个人玩耍,坐在自助厨房的光滑地板上,一个人建起城堡和舰船大炮。那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拼搭玩具,包含各种形体搭块,就像建筑材料,可以相互勾连,每一小块写着一个词语,帮助识字。瑞尼从两岁到十一岁与它们相伴。他惊异于它们的奇妙特性,词语与词语靠彼此支撑。勇气是一根长长的直杆,看上去很漂亮,他可以将它与单纯相连,能搭成小塔,但当他想把塔楼建宽建大,才发现他就只能让勇气平躺,否则它一定会碍事,其他各块材料都难以平稳插入。他端详那些词语的形体,尝试各种组合拼装和多重用法。对幼小的他来说,这神奇而有趣。他投入的精力不亚于作业和家庭。它在他内心化为一种独自的游戏。即使当他长大以后,他仍会看到那些词语。坐在讲台下听演讲,会看到台上站着一座城,伸出一根附和,挂着许多根嘲笑,为的是挡住城里布篷一般的慌乱,以及七零八落不成样子的知识。

他慢慢地长大,内心的游戏化做一天比一天沉静的思量。他想过很多次该怎样记述这个国度曾经经历的那些岁月,想过记录亲历者口述的事实,想过用数据和图表分析和比较,也想过做一年一年最繁密的细节编撰,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词语。在他看来,只有围绕词语,才能看得清其中每个人的选择和挣扎。

历史能不能书写,瑞尼不轻易下结论。他知道历史取决于注视的眼睛。目光决定声音,眼睛决定嘴。

历史在浩繁的书中总有水的面貌。在一些线性史观的人看来,历史就是河流奔涌,一字向前,仿佛有神挖好命运的终点和人的去路。在他们看来,火星的存在是一种人类以前从来不曾实现的精确社会主义,是科技达到一定发达程度之后的必然变革,是乌托邦梦想的第一次真实呈现,是时间箭头上全然的崭新。而在一些循环历史观的人看来,历史只是瑰丽的喷泉,外表华丽内部空虚,水喷射后又跌回池底,故事只是反复重演没有尽头。在他们眼里,火星的故事不过是历史上重复了很多次的探险、开发、独立、巩固统治的重复,人们开发了新世界就造反,而造反的人们重新变成压制的老爷。而在一些虚无论的人看来,历史永远只是现实的边角,现实是寂静的深海,人们能看到的只是表面翻起的白色浪花,看不到的无数细节才是构成主体的海底洋流。他们相信各种事件的偶然性,不相信后世的解读,他们认为只是实际上一个叫斯隆的人在偶然的时间进行了一次偶然的谋杀,却被后人误解为长久酝酿的必然的历史因果。最后,在彻底丛林法则的人看来,历史只是虚空中许多条交汇的喷流,相撞斗争,生存毁灭,强者延续,弱者消失。他们认为历史是真的,却没有任何宿命,没有规律,只有实力和实力相互碰撞,不涉及任何哲学和社会体制,只是当火星本土的军事实力强大到足以战胜地球军队,战争就开始了,实力就是结局。

不管真相如何,瑞尼相信,在所有存在中,水滴最难说清水的面貌。

※※※

瑞尼喜欢读书。读书的好处是让孤独的人不那么孤独。

如果说这些年年复一年的独自生活并未引起瑞尼太多的自伤和愤懑,那是因为他在历史中其他写史的人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共鸣。不是指精通经院神学、为了神的荣耀记述人间功绩的经典史家,也不是指从荷马开始由近代小说家延续、对公众抒发史诗浪漫主义传奇的吟唱诗人,而是指古代东方一类特殊史者,个人化写作,孤独而失意,严肃客观,却充满自身痕迹。在他们身上,瑞尼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洛盈喜欢读书,对她来说,读书是一件不孤独却又孤独的事。

洛盈从小就清楚,她的名字已经因为祖辈的作为而注定与整片土地的命运相连。但是她不知道这种相连究竟是一种荣光还是一种苦涩。她从书里读到其他公主的故事,发现她们都比她单纯坚定得多,因而都比她幸福得多。

她读到过基督山身边的埃黛,父亲是一个光辉的英雄,除了异族的蛮横无理和小人的出卖,什么都不能损害作为民族统帅的父亲的永恒。她也读到过苏拉身旁的范莱丽娅,面前的罗马独裁者昏庸无耻、残暴地迫害奴隶,而对面起义的角斗士领袖却勇敢正义,英俊健壮,因而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加入反抗暴君统治的队伍。然而无论是忠诚还是背叛,她们都激情决绝,因而显得那样迷人。她能想象到她们嘴里这样的台词,“哦,父亲,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阻挠,我都永远爱着您”和“不,暴君,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阻挠,我都要推翻你”。

可是她自己却没办法做到这样。她不是古代公主。她活在二十二世纪现实的火星。她不清楚自己身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因而不能决定自己的态度。这种感觉让她孤独。她觉得犹豫与困扰的面孔注定不美,可是她想对事实忠诚,就不得不对态度犹豫。

她在公主的书中没有找到共鸣,却在一些行路人的书中找到了。

“沙漠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只不过是空荡荡和静悄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根本不喜欢朝三暮四的情人。自己家乡的一个普通村庄也会避开我们,如果我们不为它而舍弃世界的其余部分的话。不进入它的传统风俗,不了解它的冤家对头,就不会理解它为什么是某些人的家乡。”

是的,她就是这样。她在离家之后才懂得了家乡的意思,家乡也因此避开了她。她现在才明白,只有在小时候她才真正拥有火星。那时她年复一年过着同样的生活,并不知道任何其他方式的解读。她沉浸在家乡的风俗中,对它的冤家对头毫不宽厚,从来不朝三暮四,甘心为它舍弃整个宇宙。只有在那时,家乡才是真正的家乡。她明白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当行路者写下这样的句子,他就已经注定从此远离家乡。

洛盈合上书,端详着书深蓝与橙的封面。

风。沙。星辰。

她念出那几个字,念出火星全部的财宝。


吉儿来找洛盈的时候,她有点心不在焉。她在吉儿进门的一刹那将正在阅读的瑞尼的手稿悄悄塞入被子底下,若无其事地拿起床头的一本画集。她不想和吉儿谈自己的追寻,不是有什么需要隐瞒,只是不知该怎样解释。

阳光初升,吉儿的神情像往常一样活泼欢愉。

“你这两天好不好?”吉儿说话抑扬顿挫。

“还好。”洛盈随口答着。

“已经能走路了?”

“略微能走几步。”

吉儿的脸上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洛盈能看出来。其实她可以不必住那么久,瑞尼说过,她的趾骨愈合不错,接下来可以回家养伤了。但她只是自己不想走,她还想问瑞尼很多事情,也很留恋在医院的天台上对着落日读古老的书的感觉。这样安静沉淀的时光回家就不一定再有,她留在这里,就像是远离尘嚣。

吉儿心里藏不住话。

“你知道吗,创意大赛要开幕了!初赛就在下周。已经都组好队了呢。本来以为你已经可以出院了,我还给你报名到我们组了呢。我和丹尼尔、皮埃尔。”

这几句话提醒了洛盈,她想起几天前和瑞尼的对话,不由得一时间思绪纷扰,一串首尾相连的片段涌进脑海,如同洪水淤积了隘口一般。

“怎么了?”吉儿见她发愣,有些奇怪,“创意大赛啊。你难道忘了吗?”

“啊,没有。”她连忙摇摇头,“怎么会忘呢。”

吉儿于是开始兴致勃勃地叙述。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心不在焉。

“……我们刚定好了小组名字。以后每天下午都在换乘广场集合讨论。每个组都设计了旗子挂出来。我们组的旗子是莉莉设计的……我本来想……可是,丹尼尔说……等过几天,你脚好一点儿了,也跟我们一起去讨论吧。我们可以一边讨论一边吃点心。”

吉儿兴致勃勃地说着,声音飘在空中,显得很遥远。洛盈不想参加,她无可抑制地想到她在地球上看到的说法:极权制度用教育巩固统治。可是这一切无法向吉儿解释。

洛盈叹了口气。吉儿鲜活的面孔让她心情复杂。吉儿正坐在窗台上,兴趣盎然地讲述他们准备过程的各种细节场景。洛盈看着窗口。窗外阳光正好,吉儿逆光成为一幅暗色的剪影,在明亮的窗口里显得轮廓清晰。她撑着窗台的胳膊圆滚滚的,蓬松的头发有几丝飘飞起来,莹白色的太阳从她身后送出光芒。洛盈忽然觉得很累,地球的记忆似乎变成了一种忘不掉的习惯,她什么都怀疑,神经紧张,内心不安而无法摆脱。

她轻轻摇了摇头,问吉儿:“你们准备做什么东西参赛?”

“再做一件衣服!”

“什么衣服?”

“还是用皮埃尔的新材料做的衣服!他研究的材料有一种能产生光电效应,跟我们的房顶差不多,我准备用它做一件能发电的衣服。丹尼尔懂得微电路,能把导线嵌入衣缝,把电流引出来。我来画设计图!这种材料虽然没有上一次给你做的轻软,但是能做一件类似盔甲的,雄赳赳气昂昂。”

洛盈点点头:“听起来似乎不错。”

“是很不错!丹尼尔和我已经把设计图纸都画好了,要不是皮埃尔这几天在医院,早就开始实验了。”

“皮埃尔怎么了?”

“他爷爷病了,他得在医院看着。”

洛盈心里一紧问道:“是吗?”

“嗯,”吉儿歪了歪脑袋,“说到这个,我也该去看看呢。他爷爷也在这个医院。”

她说着跳下地,拍了拍洛盈的胳膊,急匆匆地就要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忽而转过身来,眼睛忽闪忽闪。

“对了,差点儿忘了说,这周末还有一个大聚会,你也来吧!”

“什么聚会?”

“就是我们所有小组的聚会啊!给初赛打气加油的!”

“你们不是每天都在聚吗?”

“那当然不一样了。这次是野餐会,吃完还要在小礼堂跳舞呢。”

“那我肯定去不了了。”洛盈摇摇头,“你们好好玩吧。”

洛盈知道吉儿说的聚会是什么形式,但她不想去参加。他们从小每天都在一起,一起上课一起玩,一起假扮战士,一起进工作室,然后还要在每一个节日一起举行大聚会。在聚会上,他们会继续上次没做完的游戏,会拿彼此的往事取笑,会敏感地察觉到某人和某人跳舞时神态有异并因此大肆起哄,还会约好下一次聚会的安排。

她不是不喜欢这样的聚会,只是仍记得另一种形式的聚会,完全属于陌生人的聚会。那时夜空亮着闪电,停机坪簇拥舞厅,临时停靠的小飞机像休息的鸟群,疲惫的男男女女在彼此间穿梭,迷人的微笑里觥筹交错,不问姓名就拥抱,转身之后各奔东西。每一次的新面孔,每一次的介绍,每一次自顾自的摇头晃脑。散落的灵魂临时碰面。从此不再回归。幽深漫长的走廊里堆满了各国杂物,斯里兰卡的镜子,泰国烟斗,德国手杖,墨西哥弯刀。漂泊的孤独。

※※※

瑞尼合上屏幕,向汉斯家慢慢走去。他没有坐车,一边走一边慢慢思量。刚刚合上的录像仍然在他心里,混合着他原有的一些思绪,一些问题呼之欲出。

录像是汉斯拿给瑞尼看的,希望他看后能给他一些意见。录像中的画面是虚拟合成的动画,水流是地球的水流,山岩是火星的山岩。瑞尼觉得他能明白汉斯给他看这些录像的意思。汉斯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意思是很明显的。

瑞尼边走边思考着一会儿见到汉斯要说的话,小路像思绪一样在脚下蔓延。

瑞尼知道,汉斯是一个念旧的人。他了解他些许过往,知道他是那种能将年幼时一个许愿或者好朋友的一个理想记住一辈子的人。这样的人瑞尼见得不多,每一个都让他印象深刻。他们往往像铁一样沉默,也像铁一样坚硬而执著。汉斯是同龄人中间仅有的仍然在坚持工作的人,其他人死的死,病的病,还能站直了身子神态威严地听取各方意见的人,除了汉斯,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是他心底念着的一些东西在支撑着他,支撑了这许多年。

在汉斯最好的朋友中,加勒满是唯一多年与他并肩战斗的人。他们一起从战时的飞行队走出,从战后重建的第一天就相伴左右。那些年朗宁东奔西走,加西亚长年待在船上,只有加勒满四十年如一日,在汉斯身边,像一只怒吼的狮子寸步不离。如果说汉斯是戴克里,那么加勒满就是马克西米安,只不过这个奥古斯都完全没有与总督秘密分裂的意思,更不曾培植恺撒,只是数十年如一日,与汉斯并肩战斗在这座城市的不同侧面,战斗在与风沙相搏的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没有对方的支持,他们谁都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汉斯和他的同龄人是火星整个国度建设的承担者。他们的三十岁伴随着火星的诞生,它像一个婴儿,在之后的四十年一寸一寸成长起来。加勒满是技术派的建筑师,城市构造的设计者。他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给出了第一张玻璃房屋的设计图,后来成为火星房屋最核心的构造原理和城市基础设施的基本蓝图。他们的城市在此基础之上建筑、构造、扩张,围绕着不变的技术核心衍生出无穷变化的形式艺术和瑰丽富饶的细节修改。这是一个理念诞生的城市,加勒满在头脑中画下了水晶的空中花园,带着山谷里的人们最终走出战争的黑夜。

在汉斯所有的信念当中,加勒满和他的城市规划是极重要的一个。汉斯参与了大部分建设工作,从年轻时作为普通飞行员奔走四方采集资源,到年老时作为总督主持工作签署一项又一项完善方案,他为这座城市付出的心血不亚于加勒满本人,他为它与他人战斗,用自己的生涯捍卫它的完整。

瑞尼知道,让汉斯做出放弃现在这座城市的抉择比什么都难,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关口,在他连任两期的总督生涯走到终点即将平静卸任的最后的关口,这样大的决断绝对是一种两难。

当瑞尼走进汉斯的书房,汉斯刚刚关上一段加勒满的录像。瑞尼看到了录像的最后片段。那是四十年以前的录像了,正是加勒满脾气暴烈的年岁,无可抑制的热情透过年轻的脸在光滑的墙壁上呼之欲出,在傍晚老人宽大书房的空气里,熊熊燃烧。

窗外夕阳西下,窗里背影孤独。

瑞尼站立了片刻,轻轻咳了一声。汉斯转过身来,看到瑞尼,默默点了点头。瑞尼在桌边坐下,汉斯给他倒了一杯清茶,又在墙上按了几下。片刻之后,一壶酒和两个小菜从传送道里缓缓升上来,汉斯打开小门,端出来,放到窗边的小方桌上。

“那些录像我看了。”瑞尼说。

汉斯给瑞尼斟了酒,凝神听着,但没有说话。

“他们的模拟方案我也看了。”

“你怎么看?”

“我觉得困难的地方在于两点,一是气体,二是水温。”

汉斯点点头,等待瑞尼继续说下去。瑞尼默默沉吟了一会儿,在心里斟酌表达方式。汉斯的目光貌似平静沉稳,但瑞尼却看得出,其中有一种像在手术室门口等待医生出门时那样暗暗隐藏的期待的神色。很显然,他心里有期冀。

“气体问题是最难的。”瑞尼说,“在开放环境保持气体比在封闭环境难一万倍。”

“气压会太低?”

“是。不过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气体比例。人是一只和周围保持气压平衡的水球,周围气体变了,人的体内立刻会变。氧气的比例不能太低,否则大脑会出现异常;另一种气体必须是惰性的,否则会扰乱身体反应,元素又必须常见,因此非氮气莫属;二氧化碳不能太多,否则会引起窒息;水汽含量不能变化太大,因为人体对于湿度很敏感。总之,必须几乎复制地球大气,在逃逸速度这么低的地方,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瑞尼说着,似乎看到自己的身体伸出千丝万缕的细线,和空气紧紧连接,就像一株植物离开地面,根须带满土壤。他一直对那些将人类抛到宇宙各个角落的奇异幻想敬而远之,不轻易为其激情打动。他并不把人看成雕塑一样的独立的形体,而是看成一层膜加上里外两边的气体。人并不是随便扔到什么环境都能生存的,离了环境,人连本身的定义都将失去,就如同一只水母,离了水就没有形状。

汉斯的神情略略有一分松弛,可以看得出,这个答案让他感觉稳定而愿意接受。

他点点头,没有加以评论,转而问道:“那水温呢?”

“这个恐怕也同样困难,”瑞尼说,“如果不能保持水的流动状态,形成真正的大气循环,那么一个所谓开放的生态环境就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怎么选择地点,火星夜里的零下温度都是无法否认的,河流必然结冰,甚至白天都来不及化冻。如果要用人工办法加温,那么可以想象,能量耗费会是巨大的,最后的结果不会比现在的城市更好。”

“也就是说,开放方案获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了?”

“不能说没可能,只能说非常困难。”

“我明白了。”

“当然,”瑞尼补充了一句,“这只是我粗略的估计,还没有可靠计算。”

“没关系。”汉斯缓缓地说,“我只想了解一下。最后的结果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瑞尼迟疑了一下问道:“现在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仍然在立项申报,提交技术细节评估和可靠性分析。还没到议事院评审。”

“这一回是议事院公投还是全民公投?”

“还没有决定。”

“您倾向于哪种?”

“也还没决定。”汉斯说,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这个决定我必须慎重,这恐怕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瑞尼被汉斯话语中隐隐透出的淡而深的苦涩微微触动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我明白。”

瑞尼明白汉斯的意思。汉斯希望留在这座城市,可是他没有多少机会贯彻这种愿望。

汉斯已经不是战士了,他是总督。战士可以为了好朋友的理想做决定并呐喊,但总督不可以。总督并没有权力推行个人的决断,他的作用就像法庭的大法官,主持政策讨论的公正秩序,判断在何时应以何种方式将讨论继续,但是他不能够自行定出讨论的结果。他想了解基本的技术原理,也只是像法官想了解案件一样。

这些天,方案的争论越来越趋于白热化了。自从谷神星开始在头顶环绕,未来城市的规划就已经纳入了议事日程。起初还只是概念设计,但自从和地球的谈判一步一步推进,概念就一步步化为了详尽的规划报告。按照火星议事的惯例,所有的提案要先在数据库的提案界面公布研究成果和可靠性论证,然后经过自由辩论,最后经由议事院或全民公投得出结果。

现在竞争最激烈的两套方案是迁居方案和驻留方案,前者主张搬入山谷,制造开放的生态环境,而后者主张留守在现在的水晶盒子里,将谷神的天水降为绕城的河流。两套方案都有其道理,也有其困难,旗鼓相当,拥护的热烈程度不相上下,而汉斯的职责就是主持这场辩论,如果放弃城市、选择新居的方案最终获得了通过,那么他也没有办法加以更改。

“其实,”汉斯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一些,“我找你过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您说吧。”

“我想请你有空的时候在周围听一听大家的意见。”汉斯说得很谨慎,“了解一下人们的倾向,应该能对抉择有些帮助。”

“好的。”

“只是别太刻意。”汉斯犹豫了一下,“你知道,这样并不应该。”

“我懂。”瑞尼说,“您放心吧。”

汉斯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了。瑞尼看得出,汉斯非常为难。在他内心有两种倾向正激烈斗争。一种是维护挚友心血不在晚年化为荒芜的个人愿望,一种是维护程序正义不受私人左右的系统愿望。他两种都看重,两种都不愿意轻易妥协。

汉斯有权决定最后投票的方式,因此可以选择对加勒满和水晶城最有利的方式。理论上讲,选择哪种投票取决于事件本身的属性,不应当由结果倾向决定,可是一般人都能看出来,精英长老组成的议事院和全体公民的整体意见往往会有角度的出入,总督如果对此看得分明,就可以在法律允许的框架之内按照希望的倾向选择方式。这样的选择很微妙,往往直接影响最终决策。汉斯以前一向轻视这样的手段,可是这一次,他终于低头想借助于此了。瑞尼有一点难过。他清楚汉斯一向多么在乎程序正义,火星民主就是方案民主,方案的无偏狭一直是保持城市运行的核心精髓。

瑞尼觉得,汉斯的最大尴尬就在于终其一生都在做着不愿却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看着对面的老人。汉斯在默默自斟自饮,褐色微卷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胡须浓密却开始斑白,嘴角有皮肤下垂的纹路。他这二十年样子都没有太大变化,但细看就能看出,他的皮肤每天都在衰老,眼睛下方和脖子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当时间想要证明自己,铁做的身躯也阻挡不住。

“其实,”瑞尼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地说,“您或许不必太苛求自己,顺其自然吧,即使最后不尽如人意,加勒满总长也不会怪您的。”

汉斯抬起头看着窗外,望向远方,像是望着一段过去,又像是望着某种悲观的未来。夕阳照着他的面孔,让皱纹显得光影分明。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缓慢,带有一丝微弱的倦意。

“我这辈子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他声音低沉地说,“这一次我只怕还是一样。”

“您也是没有办法。”瑞尼说。

“我几乎送走了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汉斯忽然转过头,看着瑞尼,“所有的。”

瑞尼无言以对。老人的目光凝注,深褐色的眼里流动着不轻易表露的潜藏很深的怆然,如同深海,只有表面风平浪静。他的意思瑞尼能听得相当清楚,可是却不知如何回应。

“也许,您当时早点儿退休就好了。”

“你原来也这么劝过我。”汉斯说,“你可能早就觉得奇怪了,这个位置有什么好坐的,既然不符合心愿,为什么不肯早早退休。我自己也知道,早点儿退下来是好的,五年前也许根本不该连任,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汉斯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有点儿波动起来,像是被一股突然涌起的巨大情绪推动,几乎有些悲伤了,“我放不下心啊。”

你能明白吗,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瑞尼。

瑞尼也注视着汉斯,注视这个迟暮的老人自己和自己搏斗。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夕阳不动声色地在远方照耀。老人的蹙眉和脸上的线条在夕阳里僵直。汉斯仍然控制着自己,没有显得动情,但一股近乎悲壮的无可奈何从他的身体里不可阻挡地散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