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情报机关没有过去一年内——也就是你们的三分之二个赫克德内——艾尼沙人袭击勒雷伊飞船的记录。”萨根说的赫克德是个勒雷伊词,指母星环绕其恒星一周所需的时间。

“也许贵情报机关没你想象的那么高明呗。”凯南说。

“有可能,”萨根答道,“不过,考虑到艾尼沙和勒雷伊从外交上说还处于交战状态,因此飞船遭袭肯定会引起注意才对。比这更小的纠葛都惹得双方打过仗。”

“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告诉你?”凯南说,“我们被带下飞船,送进基地。基地外面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我知道的恐怕并不多。”

“你们被关押在基地里?”萨根问。

“是的。”凯南答道。

“我们搜查了整个基地,只找到一个很小的拘押区,”萨根说,“没有证据表明你们被关了起来。”

凯南以勒雷伊人的方式沮丧一笑。“如果你见过基地,那无疑也见过了这颗行星的表面,”他说,“如果有谁企图逃跑,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冻死。再说能往哪儿逃呢?”

“你怎么知道?”萨根说。

“艾尼沙人说的,”凯南答道,“我的团队成员并不打算用远足验证这个论断。”

“那么你并不了解这颗星球喽?”萨根说。

“只知道有时候很冷,有时候非常冷,”凯南说,“我对这颗星球的了解仅限于此。”

“你是医生。”萨根说。

“我不明白这个词,”凯南指了指扬声器,“你的机器不够聪明,没找到我们语言里的对等词。”

“你是医学专家,你从事医疗活动。”萨根说。

“对,”凯南说,“我专门研究遗传学,所以我的团队和我才上了那艘飞船。我们的一个殖民地发生瘟疫,疾病影响的是基因定序和细胞分裂。上头派我们前去调查,希望能找到治疗手段。要是你们已经搜查过基地,就肯定见到了我们的设备。抓我们的艾尼沙人足够仁慈,给了我们地方搭建实验室。”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萨根问。

“也许认为让我们忙着研究我们的项目比较方便管理吧,”凯南说,“如果真是这样,倒是挺有效,因为我们尽责保守秘密,努力不惹麻烦。”

“但你偷武器是个例外。”萨根说。

“我得手有段时间了,显然没有引起怀疑。”凯南说。

“你使用的武器是为勒雷伊人设计的,”萨根说,“这是个艾尼沙军事基地,多奇怪啊。”

“肯定是他们登船时缴获的,”凯南说,“你要是去搜查基地,肯定还能找到很多勒雷伊人设计的其他物品。”

“我总结一下,”萨根说,“你和你的医疗小队在不确定的一段时间之前被艾尼沙人俘虏后带到这里来,你们被关押在这里,与自己人失去联系。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艾尼沙人打算怎么对付你们。”

“正是如此,”凯南说,“除此之外,我认为他们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因此基地遭受袭击后,一名艾尼沙人试图杀死我。”

“这倒是真的,”萨根说,“很抱歉,你比你们其他人运气更好。”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凯南说。

“我们只找到你这么一个活着的勒雷伊人,”萨根说,“其余的都被艾尼沙人枪杀了。大多数死在看似营房的地方。找到另一个的地方不远处估计就是你的实验室,因为那儿有很多勒雷伊科技的设备。”

凯南一阵难受,说:“你撒谎。”

“很遗憾,并没有。”萨根答道。

“是你们人类杀了他们。”凯南怒道。

“艾尼沙人既然试图杀你,”萨根说,“为什么不杀你们团队的其他成员?”

“我不相信你。”凯南说。

“我能理解,”萨根说,“但事实如此。”

凯南坐在那儿,哀悼逝去的同胞。萨根没有打扰他。

“好吧,”凯南最终开口,“说吧,你要我交待什么。”

“首先,凯南主管,”萨根说,“实话。”

凯南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人类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还有头衔。他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啊。”

“狗屁。”萨根说。

凯南再次指着扬声器说:“翻译不完整。”

“你是凯南·苏恩·苏主管,”萨根说,“你受过医学训练这一点倒是不假,两个主要研究领域分别是外星生物学和半有机神经网络防御系统,要我说,这两个研究领域能结合得很好。”

凯南一言不发。萨根继续道:“呐,凯南主管,我先介绍一下我们知道的情况。十五个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还在打那场断断续续打了三十年的战争,我们当然很支持你们打仗,因为这样你们就不会来招惹我们了。”

“也不尽然,”凯南说,“别忘了珊瑚星战役。”

“啊,确实,”萨根说,“我参加了,险些送命。”

“我有个弟弟死在那儿,”凯南说,“最小的弟弟。你们说不定见过。”

“也许,”萨根说,“十五个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还是敌人。接着忽然就不是了,具体为什么?我们的情报机关搞不清楚。”

“我们已经探讨过贵情报机关的短处了,”凯南说,“经常有种族停止交战。珊瑚星战役之后,我们和你们也不再打仗了。”

“你我停止打仗是因为我们击败了你们,你们撤退了,而我们开始重建珊瑚星,”萨根说,“这就是重点。我们有理由停止打仗,至少暂时休战,但你们和艾尼沙却没有原因。因此我们很担心。

“三个月前,我们在这颗行星上空的间谍卫星注意到一点,尽管这里据称无人定居,但忽然来了很多艾尼沙人和勒雷伊人的飞船。这颗行星既不归艾尼沙也不归勒雷伊所有,而是奥宾人的领土,事情就变得更有意思了。主管,你要知道,奥宾人不和其他种族混居,也足够强大,艾尼沙和勒雷伊都不敢贸然涉足他们的领土。

“于是我们在行星上空放置了一颗更先进的间谍卫星,寻找有人定居的迹象,但一无所获。身为一名防御专家,主管先生,能大胆猜测一下原因吗?”

“我猜是基地有护盾。”凯南说。

“确实如此,”萨根说,“而且事实证明,采用的就是你专门研究的那种防御系统。当然啦,我们当时并不清楚,但现在知道了。”

“基地如果有护盾,那怎么会被你们发现呢?”凯南问,“好奇而已,职业病。”

“扔石块。”萨根答道。

“什么?”

“石块,”萨根说,“一个月前,我们在行星表面撒了几十个地震探测器,设置用来分析返回的信号,确定地下是否有人工建筑。根据经验,位于地下的秘密基地更容易设置护盾。我们依靠行星的自然地震活动缩小调查区域,然后向感兴趣的区域扔石块。今天我们在攻击前扔了几块,获取基地的确切声波图像。石块之所以好,是因为看起来很像天然流星,不会惊动任何人。再说护盾没法防止地震波成像。大部分种族忙着开发抵御光学和高能电磁扫描的护盾,却忘了声波也很危险。这就是高科技的缺陷:总是忽视低等级技术的有效性。比方说,扔石块。”

“还是让人类互相砸石块吧。”凯南说。

萨根耸耸肩。“我们不介意敌手带枪参加刀战,”她说,“反而更方便我们挖心——或者其他负责输送血液的器官。你们的过度自信便宜了我们。结果如你所见,因为你在我们手上了。但是,主管先生,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艾尼沙和勒雷伊合作已经足够令人困惑,艾尼沙和勒雷伊加奥宾?这不止让人困惑,而是很有意思。”

“我根本不清楚这颗行星归谁所有。”凯南说。

“更有意思的是你本人,凯南主管,”萨根没有搭理凯南,“趁你失去知觉,我们对你做的基因扫描证明了你的身份,然后调取飞船上的记录,了解了你的个人历史。我们知道你在外星生物学领域内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人类。你在勒雷伊很可能是人类遗传学的头号权威。我们还知道你特别感兴趣的是人类大脑的工作机理。”

“那是我在神经网络方面的关注点之一,”凯南说,“和你说的不一样,我并不特别对人类大脑感兴趣。所有大脑都有其有趣之处。”

“随便你怎么说,”萨根说,“但不管你在这儿研究什么,都重要得足够让艾尼沙人宁可杀了你和你的团队,也不愿意见到你们落入人类之手。”

“我说过了,”凯南说,“我们是他们的囚犯。”

萨根翻个白眼,说:“咱们就继续互相装傻吧,凯南主管。”

凯南俯身向前,隔着桌子凑近萨根,问:“你是哪一种人类?”

“什么意思?”萨根说。

“我们知道有三种人类,”凯南说着竖起手指——比人类手指长得多,关节也多好几个——数着不同之处。“有未经改造的人类,各行星上的殖民者。他们的体型、身材和肤色各不相同——表现出良好的基因多样性。第二种是士兵阶层内的大部分成员,体型和身材仍旧有所不同,但区别要小得多,而且都是一个肤色——绿色。我们知道这些士兵使用的不是原装躯体,意识从贵种族年迈成员的躯体里被转移进了更强壮和健康的新躯体。新躯体经过了大量基因改造,改造得甚至不能生育,无论是在成员之间还是与未经改造的人类。但他们仍旧被认为是人类,尤其是从脑组织的角度来说。

“但第三类,”凯南说着靠了回去,“萨根中尉,我们听说了一些故事。”

“听说了什么?”萨根问。

“听说他们由死者创造而来,”凯南说,“听说是把死者的人类遗传物质与其他物种的基因混合再混合,就是想看看能制造出什么东西。听说他们之中有些成员虽然认为自己是人类,其实根本不像。听说他们生下来就是成年,拥有技能,但没有记忆。不但没有记忆,也没有自我。没有道德感。没有约束。没有——”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用你们的话说,”他最后说,“没有人性。在成年躯体里的儿童战士。可憎的怪物。殖民地联盟的工具,用来执行某些任务,这些任务他们不能或不愿交给拥有人生经验和道德自我的士兵,或信仰神灵以至担心遭受报应的士兵。”

“一位科学家居然会关心灵魂,”萨根说,“这有违实用主义。”

“我是科学家,但我也是勒雷伊人,”凯南说,“我知道我有灵魂,而且我很注意它。萨根中尉,你有灵魂吗?”

“据我所知,凯南主管,没有,”萨根说,“灵魂难以量化。”

“那么你是第三种人类了。”凯南说。

“没错。”萨根说。

“用死者的血肉构造而来。”凯南说。

“用她的基因,”萨根说,“不是血肉。”

“基因构造血肉,中尉。基因梦见血肉,灵魂栖息之所。”凯南说。

“现在你又是诗人了。”萨根说。

“引用而已,”凯南说,“一位勒雷伊哲学家说的,他也是科学家。可惜你不知道。能问一下你几岁吗?”

“七岁,快八岁了,”萨根说,“约合四个半赫克德。”

“这么年轻,”凯南说,“像你这么大的勒雷伊人多半还没上学。中尉,我比你大十多倍。”

“但你却成了我的俘虏。”萨根说。

“确实,”凯南赞同道。“真希望能换个别的环境见面,中尉,我很愿意研究一下你。”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根说,“从你所谓‘研究’的意思来说,道谢好像不太适合。”

“可以让你一直活着的。”凯南说。

“哦,好极了,”萨根说,“不过你似乎要如愿以偿了,虽然方式有所不同。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的囚犯身份了吧,不过这次是真的,而且这辈子都只能当囚犯了。”

“你开始说那些我们政府或许感兴趣的事情时我就猜到了,”凯南说,“例如扔石块云云。看来你是打算处决我喽?”

“我们人类很讲求实际,凯南主管,”萨根说,“你拥有我们很感兴趣的知识,如果愿意配合,没理由不让你继续研究人类的基因和大脑。不过是为了我们,而非勒雷伊人。”

“但我必须背叛我的人民。”凯南说。

“正是如此。”萨根承认道。

“那我还是宁可死掉算了。”凯南说。

“恕我直言,主管先生,你要是真这么想,大概就不会干掉想杀死你的艾尼沙人了,”萨根说,“我认为你想活下去。”

“也许吧,”凯南说,“但不管你猜得对不对,孩子,我现在都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的自由意志愿意透露的内容已经说完了。”

萨根对凯南微笑道:“主管先生,你知道人类和勒雷伊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我们有不少共同之处,”凯南答道,“随你挑。”

“基因,”萨根说,“人类和勒雷伊人的基因序列大不相同,这点不必多讲,但从宏观层面说,我们颇为相似,特别是我们都各继承双亲的一组基因。双亲性交繁殖。”

“有性繁殖物种的性繁殖过程都很标准,”凯南说,“有些物种是三亲甚至四亲繁殖,但为数极少,因为效率太低。”

“毫无疑问,”萨根说,“主管先生,听说过弗洛尼希综合征吗?”

“勒雷伊人罕见的一种基因疾病,”凯南答道,“非常罕见。”

“据我所知,这种疾病起因于两个并无关联的基因组的缺陷,”萨根说,“一个基因组调节神经细胞发育,尤其是细胞周围的电绝缘神经鞘。第二个基因组调节的勒雷伊人器官能产生类似于人类淋巴的物质。这种物质的作用部分与淋巴相同,部分不同。人类淋巴拥有一定的导电能力,但勒雷伊人的这种物质是电绝缘的。就我们对勒雷伊人生理学的了解而言,你们淋巴的电绝缘性质没有特别的好处或坏处,就像人类淋巴的导电特性既不加分也不减分一样——只是生来如此。”

“是的。”凯南说。

“可是,对于不幸拥有两个神经发育基因缺陷的勒雷伊人来说,电绝缘性却非常有益,”萨根说,“这种液体充满勒雷伊人的细胞间隙,神经细胞也不例外,它确保神经的电信号不偏离正轨。勒雷伊人淋巴的有趣之处在于,它的成分由荷尔蒙控制,荷尔蒙信号只要有个微小变化就能让它从绝缘变得能导电。还是那句老话,对于大部分勒雷伊人来说,这一点不好也不坏。但假如有个勒雷伊人的神经细胞由于基因缺陷裸露在外——”

“假如神经电信号泄露进入他的身体,结果将导致癫痫和惊厥,继而死亡。”凯南说,“之所以非常罕见,就因为这是致命的。因基因缺陷而发生淋巴导电和神经裸露的个体总是死于妊娠期,细胞刚开始分化,综合征就开始现形。”

“但也有成年人弗洛尼希综合征发作,”萨根说,“基因编码在稍晚时候——成年早期——改变荷尔蒙信号。足以让个体繁殖后代,将基因传递下去。但另外一方面,要表达就得两组基因均有缺陷。”

“没错,那是当然,”凯南说,“这就是弗洛尼希综合征如此罕见的第二个原因,单一个体很难同时拥有两组带缺陷的神经基因和两组在成年后导致淋巴器官内荷尔蒙变化的基因。你到底想说什么?”

“主管先生,你登船后我们取了样本,证明你的基因会导致神经缺陷。”萨根说。

“但我没有荷尔蒙变化的基因缺陷,”凯南说,“否则我早就死了。弗洛尼希综合征在成年早期发病。”

“此话不假,”萨根说,“但杀灭勒雷伊人淋巴器官内的特定细胞束就能诱发荷尔蒙变化。杀灭足够多分泌必要荷尔蒙的细胞束,器官仍然能产生淋巴液,只是特性有所不同。对你来说,是致命的特性。化学手段可以做到这一点。”

凯南的视线落在始终摆在桌上的注射器上:“这大概就是有此功能的化学药品吧。”

“那是解毒剂。”萨根说。

简·萨根发现凯南·苏恩·苏主管自有其值得敬佩之处,他没有轻易崩溃。器官渐渐用新淋巴取代旧物质,液体成分发生变化,导电淋巴浓度逐步提高,全身各处神经随意失效,身体抽搐痉挛,整个身体的导电性每一分钟都在提高,他忍受了好几个钟头的痛苦。要是他没在最后一刻让步,恐怕想说话也说不出口了。

但他毕竟是垮掉了,哀求给他解毒剂。他终究还是想活命。萨根亲自为他注射解毒剂(事实上并不是解毒剂,因为死去的细胞束无法复活,他在余生中必须每日注射这东西)。解毒剂流遍凯南的全身,而萨根获悉有一场针对人类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也知道了征服和扑灭所有人类的路线图。这场灭族屠杀计划周详,基于前所未有的三种族通力合作。

以及,一个人类。

2

詹姆斯·罗宾斯上校盯着验尸台上的腐尸看了一分钟,记住了尸体在地下埋藏一年多能腐烂成什么样。他注意到了颅骨的损伤,其顶端的三分之一被散弹枪弹丸打飞,颅骨严重变形,主人因此丧命——向三个异星种族出卖了人类的很可能就是他。接着,他抬起头,望向凤凰星太空站的验尸官温特斯上尉。

“你可别说这不是布廷博士的尸体。”罗宾斯上校说。

“唔,确实是,”温特斯说,“但也不是。”

“我说啊,泰德,要是把你这种专家证词报告给麦特森将军听,我肯定会被打屁股的,”罗宾斯上校答道,“你就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抱歉,吉姆,”温特斯上尉指着台子上的尸体说,“从基因角度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布廷博士是殖民者,因此他从未被移入军人的躯体。因此他的躯体拥有他的全部原始DNA。我做了标准的基因测试。躯体拥有布廷的DNA,出于无聊,我也测试了线粒体DNA,同样对得上。”

“那问题在哪儿?”罗宾斯问。

“问题在于骨骼发育,”温特斯说,“在真实宇宙中,人类骨骼发育随着营养和锻炼之类的环境因素波动。要是在高重力行星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搬去重力较低的星球,就会影响骨骼的生长情况。如果发生过骨折,也会留下证据。你的整个生活史都显示在骨骼发育之中。”

温特斯俯身拿起从尸体上锯下来的左腿,指着股骨横截面说:“这具尸体的骨骼发育却异常规则,生长过程中不存在环境变化和事故影响,纹理表明始终营养良好,生活毫无压力。”

“布廷来自凤凰星,”罗宾斯说,“凤凰星殖民已有两百多年。他成长的地方并不是条件艰苦的殖民地,不需要他挣扎求生,努力解决温饱问题。”

“也许吧,但还是对不上,”温特斯说,“就算住在人类宇宙中最发达的地方,但你还是会滚下楼梯,会在运动时骨折。当然你有可能一辈子连一次旁弯骨裂都没遇到过,但你认识这样的人吗?”罗宾斯摇摇头。“可这家伙就是。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医疗记录表明他十六岁那年摔断过这条腿,”温特斯晃晃那截左腿,“滑雪时的意外,撞上一块石头,折断了股骨和胫骨。可这里却见不到证据。”

“据说如今医疗科技很发达的。”罗宾斯说。

“谢谢夸奖,确实先进得很,”温特斯说,“但不是魔法。折断股骨不可能不留下印痕。就算一辈子不骨折也无法解释骨骼发育得如此均匀规则。想得到这样的结果,只能让骨骼在没有任何环境压力的条件下发育。布廷必须一辈子活在一个盒子里。”

“或者克隆养育所。”罗宾斯说。

“或者克隆养育所。”温特斯赞同道,“还有一个合理解释是这位朋友截断大腿,重新长了一条,但我查过他的记录,并不存在这种事。为了确证,我从肋骨、骨盆、臂骨和颅骨的未损伤部位都取了样本,所有样本均显示出不自然的均匀规则骨骼发育过程。吉姆,这是一具克隆的躯体。”

“那么,查尔斯·布廷还活着。”罗宾斯说。

“我不清楚,”温特斯说,“但这具尸体不是他。唯一的好消息是各项身体迹象表明,这个克隆人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泡在缸里,非常有可能根本没苏醒过,就算苏醒过也没有意识和知觉,否则醒过来看见世界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就只是枪口,人生可真是太糟糕了。”

“那么,要是布廷还活着,他同时也是杀人犯。”罗宾斯说。

温特斯耸耸肩,放下那截左腿。“你说了算,吉姆,”他答道,“殖民防卫军每天都在生产躯体,我们为新兵制作改良过的超级躯体,等他们服役期满,再给他们从原始DNA克隆而来的新躯体。这些躯体在放入意识之前拥有人权吗?每次传送完意识,就会多出一具躯体,而这具躯体也曾经有过意识。这些躯体有人权吗?如果有,那咱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因为我们处理躯体的动作快得很。吉姆,知道我们怎么对待那些使用过的躯体吗?”

“不知道。”罗宾斯承认道。

“做肥料,”温特斯说,“实在太多,埋不过来,所以我们绞碎躯体,灭菌后制造肥料,送往新开拓的殖民地,驯服土壤,适应人类的农作物。说新殖民地是靠尸体建立起来的也不为过,当然,其实并不是死者的尸体,而是生者抛弃的躯体。只有当意识死在里面的时候,我们才会埋葬躯体。”

“泰德,你得考虑一下休假了,”罗宾斯说,“这份工作正在让你变态。”

“让我变态的不是这份工作,”温特斯指着假冒查尔斯·布廷的尸体说,“要我怎么处理?”

“埋回去。”罗宾斯说。

“但这不是查尔斯·布廷啊。”温特斯说。

“对,确实不是,”罗宾斯赞同道,“但查尔斯·布廷如果还活着,我不希望他发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扭头看着验尸台上的尸体,“无论这具躯体知不知道它的命运,都应该得到更体面的待遇。起码能让他入土为安。”

“日他妈的查尔斯·布廷。”格雷戈·麦特森将军说着抬起双脚撂在桌面上。

罗宾斯上校站在办公桌的另一边,一言不发。见到麦特森将军,他总觉得心神不宁。麦特森担任殖民防卫军军事研究局的首脑已近三十年,但和防卫军的所有军事人员一样,军方配给他的躯体能抵抗衰老,所以他和防卫军的所有人员一样,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罗伯逊上校认为一个人在防卫军里的军衔越高,外貌就该弄得越老成,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的将军缺乏必要的威严感。

罗宾逊想了想麦特森恢复真实年龄的样子:一百二十五岁左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比阴囊还皱巴的老东西裹着制服。要不是他自己也有九十岁,本来的样子比麦特森好看不到哪儿去,这么想想还挺好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