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地球5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那里的太空中渐渐出现了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10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组成了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对黑色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耀眼的白银小构件镶嵌而成,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融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

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时空跃迁。

在舰队的旗舰上,碳基联邦的最高执政官看着眼前银色的金属大地,上面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像一块无限广阔的银色蚀刻电路板,不时有几个闪光的水滴状小艇出现在大地上,沿着纹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驶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现的深井中。时空跃迁带过来的太空尘埃被电离,成为一团团发着暗红色光的云,笼罩在银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执政官以冷静著称,他周围那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淡蓝色智能场就是他人格的象征。但现在,像周围的人一样,他的智能场也微微泛出黄光。

“终于结束了。”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把这个信息传送给站在他两旁的参议员和舰队统帅。

“是啊,结束了。战争的历程太长太长,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它的开始。”`参议员回答。

这时,舰队开始了亚光速巡航,它们的亚光速发动机同时启动,旗舰周围突然出现了几千个蓝色的太阳,银色的金属大地像一面无限广阔的镜子,把蓝太阳的数量又复制了一倍。

远古的记忆似乎被点燃了。其实,谁能忘记战争的开始呢?这记忆虽然传承了几百代,但在碳基联邦的万亿公民的脑海中,它仍那么鲜活,那么铭心刻骨。

2万年前的那一时刻,硅基帝国从银河系外围对碳基联邦发动全面进攻。在长达1万光年的战线上,硅基帝国的500多万艘星际战舰同时开始恒星蛙跳。每艘战舰首先借助一颗恒星的能量打开一个时空虫洞,然后从这个虫洞跃迁至另一个恒星,再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第二个虫洞继续跃迁……由于打开虫洞消耗了恒星大量的能量,恒星的光谱会暂时红移。当飞船完成跃迁后,恒星的光谱会渐渐恢复原状。当几百万艘战舰同时进行恒星蛙跳时,所产生的这种效应是十分恐怖的—银河系的边缘出现一条长达1万光年的红色光带,向银河系的中心移过来。这个景象在光速视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间监视器上却能显示出来。那条由变色恒星组成的红带,如同一道1万光年长的血潮,向碳基联邦的疆域涌来。

碳基联邦最先接触硅基帝国攻击前锋的是绿洋星。这颗美丽的行星围绕着一对双星恒星运行,它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盖。那生机盎然的海洋中漂浮着由柔软的长藤植物构成的森林,温和美丽、身体晶莹透明的绿洋星人在这海中的绿色森林间轻盈地游动,创造了绿洋星伊甸园般的文明。突然,几万道刺目的光束从天而降,硅基帝国舰队开始用激光蒸发绿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时间内,绿洋星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这颗行星上包括五十亿绿洋星人在内的所有生物都在沸水中极度痛苦地死去,它们被煮熟的有机质使整个海洋变成了绿色的浓汤。最后海洋全部蒸发了,昔日美丽的绿洋星变成了一个由厚厚蒸汽包裹着的地狱般的灰色行星。

这是一场几乎波及整个银河系的星际大战,是银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间惨烈的生存竞争,但双方谁都没有料到战争会持续两万银河年!

现在,除了历史学家,谁也记不清有百万艘以上战舰参加的大战役有多少次了。规模最大的一次超级战役是第二旋臂战役,战役在银河系第二旋臂中部进行,双方投入了上千万艘星际战舰。据历史记载,在那广漠的战场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达两千多颗。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里变成超强辐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灵似的黑洞漂行其间。战役的最后,双方的星际舰队几乎同归于尽。15 000年过去了,第二旋臂战役现在听起来就像上古时代缥缈的神话,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战场证明它确实发生过。但很少有飞船真正进入过古战场,那里是银河系中最恐怖的区域,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辐射和黑洞。当时,双方数量多得难以想象的战舰为了进行战术机动,进行了大量的超短距离时空跃迁。据说一些星际歼击机在空间格斗时,时空跃迁的距离竟短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几千米!这样就把古战场的时空结构搞得千疮百孔,像一块内部被老鼠钻了无数长洞的大乳酪。飞船一旦误入这个区域,就可能在瞬间被畸变的空间扭成一根细长的金属绳,或压成一张面积有几亿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几个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辐射狂风撕得粉碎。但更为常见的是飞船变为建造它们时的一块块钢板,或者旧得只剩下一个破外壳,内部的一切都变成古老灰尘。人在这里也可能瞬间回到胚胎状态或变成一堆白骨……

但最后的决战不是神话,它就发生在一年前。在银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间的荒凉太空中,硅基帝国集结了最后的力量,这支由150万艘星际战舰组成的舰队在自己周围构筑了半径一千光年的反物质云屏障。碳基联邦投入攻击的第一个战舰群刚完成时空跃迁就陷入了反物质云中。反物质云十分稀薄,但对战舰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碳基联邦的战舰立刻变成一个个刺目的火球,但它们仍奋勇冲向目标。每艘战舰都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后面留下一条发着荧光的航迹,这由30多万个火流星组成的阵列构成了碳硅战争中最为壮观、最为惨烈的画面。在反物质云中,这些火流星渐渐缩小,最后在距硅基帝国战舰阵列很近的地方消失了,但它们用自己的牺牲为后续的攻击舰队在反物质云中打开了一条通道。在这场战役中,硅基帝国最后的舰队被赶到银河系最荒凉的区域—第一旋臂的顶端。

现在,这支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条500光年宽的隔离带。隔离带中的大部分恒星将被摧毁,以制止硅基帝国的恒星蛙跳。恒星蛙跳是银河系中大吨位战舰进行远距离快速攻击的唯一途径,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离是200光年。隔离带一旦建立,硅基帝国的重型战舰要想进入银河系中心区域,就只能以亚光速跨越这500光年的距离。这样,硅基帝国实际上被禁锢在第一旋臂顶端,再也无法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构成任何严重威胁。

“我带来了联邦议会的意愿,”参议员用振动的智能场对最高执政官说,“他们仍然强烈建议:在摧毁隔离带中的恒星前,对它们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

“我理解议会。”最高执政官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各种生命流出的血足够形成上千颗行星的海洋了。战后,银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对生命的尊重。这种尊重不仅是对碳基生命的,也是对硅基生命的。正是基于这种尊重,碳基联邦才没有彻底消灭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国并没有这种对生命的感情。如果说碳硅战争之前,战争和征服对于它们还仅仅是一种本能和乐趣的话,那么现在这种东西已根植于它们的每个基因和每行代码之中,成为它们生存的终极目的。由于硅基生物对信息的存贮和处理能力大大高于我们,可以预测硅基帝国在第一旋臂顶端的恢复和发展将是神速的,所以我们必须在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之间建成足够宽的隔离带。在这种情况下,对隔离带中数以亿计的恒星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是不现实的。第一旋臂虽属银河系中最荒凉的区域,但其拥有生命行星的恒星仍可能达到支持蛙跳的密度,这种密度足以支持中型战舰进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国的中型战舰闯入碳基联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离带中只能进行文明级别的甄别。我们不得不牺牲隔离带中某些恒星周围的低级生命,是为了拯救银河系中更多的高级和低级生命。这一点我已向议会说明。”

参议员说:“议会也理解您和联邦防御委员会,所以我带来的只是建议而不是法案。但隔离带中周围已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恒星必须被保护。”

“这一点毋庸置疑。”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闪现出坚定的红色,“对隔离带中拥有行星的恒星文明检测将是十分严格的!”

舰队统帅的智能场第一次发出信息:“其实我觉得你们多虑了。第一旋臂是银河系中最荒凉的荒漠,那里不会有3C级以上文明的。”

“但愿如此。”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同时发出了这个信息,他们智能场的共振使一道弧形的等离子体波纹向银色金属大地的上空扩散开去。

舰队开始了第二次时空跃迁,以近乎无限的速度奔向银河系第一旋臂。

夜深了,烛光中,全班的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老师歇着吧,明儿个讲也行的。”一个男娃说。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明儿个有明儿个的课。”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当然好,那就再讲一堂课。但直觉告诉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娃把一块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单上。这最后一个月,他就是这样把课讲下来的。他用软弱无力的手接过娃递过来的半截粉笔,吃力地把粉笔头放到黑板上,这时又一阵剧痛袭来,手颤抖了几下,粉笔嗒嗒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几个白点儿。从省城回来后,他再也没去过医院。两个月后,他的肝部疼了起来,他知道癌细胞已转移到那儿了。这种疼痛越来越厉害,最后变成了压倒一切的痛苦。他一只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见的用塑料长条包装的那种。对于癌症晚期的剧痛,这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于精神暗示,他吃了后总觉得好一些。杜冷丁倒是也不算贵,但医院不让带出来用,就是带回来也没人给他注射。他像往常一样从塑料条上取下两片药来,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十二片全剥出来,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吃药了。他又挣扎着想向黑板上写字,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着。

娃们中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放弃了在黑板上写字的努力,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让一个娃把黑板拿走。他开始说话,声音细若游丝。

“今天的课同前两天一样,也是初中的课。这本来不是教学大纲上要求的,但我想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这一辈子可能永远也听不到初中的课了,所以我最后讲一讲,也让你们知道稍深一些的学问是什么样子。昨天讲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你们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几遍,最好能背下来,等长大了,总会懂的。鲁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的书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读读的,你们将来也一定找来读读。”

他累了,停下来喘息着歇歇,看着跳动的烛光。鲁迅写下的几段文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不是《狂人日记》中的,课本上没有,他是从自己那套本数不全、已经翻烂的《鲁迅全集》上读到的,许多年前读第一遍时,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接着讲下去。

“今天我们讲初中物理。物理你们以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讲的是物质世界的道理,是一门很深很深的学问。

“这课讲牛顿三定律。牛顿是从前英国的一个大科学家,他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很神的,把人间天上所有东西的规律都包括进去了,上到太阳、月亮,下到流水、刮风,都跑不出这三句话划定的圈圈。用这三句话,可以算出什么时候日食,就是村里老人说的天狗吃太阳,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飞上月球,也要靠这三句话。这就是牛顿三定律。

“下面讲第一定律: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娃们在烛光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就是说,你猛推一下谷场上那个石碾子,它就一直滚下去,滚到天边也不停下来。宝柱你笑什么?是啊,它当然不会那样,这是因为有摩擦力,摩擦力让它停下来。这世界上,没有摩擦力的环境可是没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摩擦力就太大了。在村里他是外姓人,本来就没什么分量,加上他这个倔脾气,这些年来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他挨家挨户拉人家的娃入学,跑到县里,把跟着爹做买卖的娃拉回来上学,拍着胸脯保证垫学费……这一切并没有赢得多少感激。关键在于,他对过日子的看法同周围的人太不一样,成天想的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最让人讨厌的。在查出病来之前,他曾跑县里,居然从教育局要回一笔维修学校的款子,村子里只拿走了一小部分,想过节请个戏班子唱两天戏,结果让他搅了,愣从县里拉了个副县长来,让村里把钱拿回来,可当时戏台子都搭好了。学校倒是修了,但他扫了全村人的兴,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先是村里的电工,村长的侄子,把学校的电掐了,接着做饭取暖用的秸秆村里也不给了,害得他扔下自个的地不种,一人上山打柴。更别提后来拆校舍的房椽子那事了……这些摩擦力无所不在,让他心力交瘁,让他无法做匀速直线运动,他不得不停下来了。

也许,他就要去的那个世界是没有摩擦力的,那里的一切都是光滑可爱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在那边,他的心仍留在这个充满灰尘和摩擦力的世界上,留在这所他倾注了全部生命的乡村小学里。他不在了以后,剩下的两个教师也会离去,这所他用力推了一辈子的小学校就会像谷场上那个石碾子一样停下来。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论在这个世界或是那个世界,他都无力回天。

“牛顿第二定律比较难懂,我们最后讲。下面先讲牛顿第三定律: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懂了没?谁说说?”

班上学习最好的赵拉宝说:“我知道是啥意思,可总觉得说不通。晌午我和李权贵打架,他把我的脸打得那么痛,肿起来了,所以作用力应该不相等的才对,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会,他才解释说:“你痛是因为你的腮帮子比权贵的拳头软,它们相互的作用力还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画一下,但手已抬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像铁块一样沉,这沉重感很快扩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像要压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时间不多了。

“目标编号:1033715。绝对目视星等:3.5。演化阶段:主星序偏上。发现两颗行星,平均轨道半径分别为1.3和4.7个距离单位,在一号行星上发现生命。这是红69012舰的报告。”

碳基联邦星际舰队的10万艘战舰目前已散布在一条长1万光年的带状区域中,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离带。工程刚刚开始,只是试验性地摧毁了5000颗恒星,其中拥有行星的只有137颗,而行星上有生命的这是第一颗。

“第一旋臂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啊。”最高执政官感叹道。他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用全息图隐去了脚下的旗舰和上方的星空,使他、舰队统帅和参议员悬浮于无际的黑色虚空中。接着,他调出了探测器发回的图像—虚空出现了一个发着蓝光的火球,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产生了一个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调整大小,圈住了这颗恒星并把它的图像隐去了,他们于是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但这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光点,图像的焦距开始大幅度调整,行星的图像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来,很快占满了半个虚空,三个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黄色光芒中。

这是一颗被浓密大气包裹着的行星。在它那橙黄色的气体海洋上,汹涌的大气运动描绘出极端复杂的不断变幻的线条。行星图像继续移向前来,直到占据了整个虚空,三个人被橙黄色的气体海洋吞没了。探测器带着他们在这浓雾中穿行,很快雾气稀薄了一些,他们看到了这颗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浓密大气上层飘浮的气球状生物,表面有美丽的花纹,不停变幻着色彩和形状,时而呈条纹状,时而呈斑点状,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可视语言。每个气球都有一条长尾,那长尾的尾端不时炫目地闪烁一下,光沿着长尾传到气球上,化为一片弥漫的荧光。

“开始四维扫描!”红69012舰上的一名上尉值勤军官说。

一束极细的波束开始从上至下飞快地扫描那群气球。这束波只有几个原子粗细,但它的波管内的空间维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维。扫描数据传回舰上,在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群气球被切成了几亿亿个薄片,每个薄片只有一个原子的厚度。在薄片上,每个夸克的状态都被精确地记录下来。

“开始数据镜像组合!”

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几亿亿个薄片按原有顺序叠加起来,很快组合成一群虚拟气球。在计算机内部广漠的数字宇宙中,这个行星上的那群生物体有了精确的复制品。

“开始3C级文明测试!”

在数字宇宙中,计算机敏锐地定位了气球的思维器官,它是悬在气球内部错综复杂的神经丛中间的一个椭圆体。计算机在瞬间分析了这个椭圆体的结构,并越过所有低级感官,直接同它建立了高速信息接口。

文明测试是从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中任意地选取试题,测试对象如果能答对其中3道,则测试通过。如果头3道题没有答对,测试者有两种选择:可以认为测试对象没有通过,继续测试,题数不限,直到测试对象答对的题数达到3道,这时可认为其通过测试。

“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们已探知的组成物质的最小单元。”

“嘀嘀,嘟嘟嘟,嘀嘀嘀嘀。“气球回答。

“1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2号:你们观察到物体中热能的流向有什么特点?这种流向是否可逆?”

“嘟嘟嘟,嘀嘀,嘀嘀嘟嘟。”气球回答。

“2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3号:圆的周长和它的直径之比是多少?”

“嘀嘀嘀嘀嘟嘟嘟嘟嘟。”气球回答。

“3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4号……”

“到此为止吧,”当测试题数达到10道时,最高执政官说,“我们时间不多。”他转身对旁边的舰队统帅示意了一下。

“发射奇点炸弹!”舰队统帅命令。

奇点炸弹实际上是没有大小的,它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几何点,一个原子同它相比都是无穷大,虽然最大的奇点炸弹质量有上百亿吨,最小的也有几千万吨。当一颗奇点炸弹沿着长长的导轨从红69012舰的武器舱中滑出时,可以看到一个直径达几百米的发着幽幽荧光的球体,这荧光是周围的太空尘埃被吸入这个微型黑洞时产生的辐射。同恒星引力坍缩形成的黑洞不同,这些小黑洞在宇宙之初就形成了,它们是大爆炸前的奇点宇宙的微缩模型。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都有庞大的船队,游弋在银河系银道面外的黑暗荒漠搜集微型黑洞。有的海洋行星上的种群把这些船队戏称为“远洋捕鱼船队”,而这些船队带回的东西,是银河系中最具威力的武器之一,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摧毁恒星的武器。

奇点炸弹脱离导轨后,沿一条由母舰发出的力场束加速,直奔目标恒星。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这颗灰尘似的黑洞高速射入了恒星表面火的海洋。想象在太平洋的中部突然出现一个半径100公里的深井,就可以大概把握这时的情形。巨量的恒星物质开始被吸入黑洞,汹涌的物质洪流从所有方向会聚到一点并消失在那里。物质被吸入时产生的辐射在恒星表面产生了一团刺目的光球,仿佛给恒星戴上了一枚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随着黑洞向恒星内部沉下去,光团暗淡下来,可以看到它处于一个直径达几百万公里的大旋涡正中。那巨大的旋涡散射着光团的强光,缓缓转动着,呈现出飞速变幻的色彩,使恒星从这个方向看去仿佛是一张狰狞的巨脸。很快,光团消失了,旋涡也渐渐消失,恒星表面似乎又恢复了它原来的色彩和光度。但这只是毁灭前最后的平静。随着黑洞向恒星中心下沉,这个贪婪的饕餮者更疯狂地吞噬周围密度急剧增高的物质,在一秒钟内吸入的恒星物质总量可能相当于上百个中等行星。黑洞巨量吸入物质时产生的超强辐射向恒星表面蔓延,由于恒星物质的阻滞,只有一小部分到达了表面,其余辐射的能量留在了恒星内部,快速破坏着恒星的每一个细胞,从整体上把它飞快地拉离平衡态。从外部看,恒星的色彩在缓缓变化,从浅红色变为明黄色,从明黄色变为鲜艳的绿色,从绿色变为如洗的碧蓝,从碧蓝变为恐怖的紫色。这时,在恒星中心的黑洞产生的辐射能已远远大于恒星本身辐射的能量。随着更多的能量以非可见光形式溢出恒星,紫色渐渐加深,这颗恒星看上去像太空中一个在忍受超级痛苦的灵魂。痛苦急剧增大,紫色已深到极限,这颗恒星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完了它未来几十亿年的旅程。

一团似乎吞没整个宇宙的强光闪起,然后慢慢消失。在原来恒星所在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一个急剧膨胀的薄球层,像一个被吹大的气球,这是被炸飞的恒星表面。随着薄球层体积的增大,它变得透明了,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第二个膨胀的薄球层,然后又可以看到更深处的第三个薄球层……这个爆炸中的恒星,就像宇宙中突然显现的一个套一个的玲珑剔透的镂花玻璃球,其中最深处的薄球层的体积也是恒星原来体积的几十万倍。当爆炸的恒星的第一层膨胀外壳穿过那个橙黄色行星时,它立刻被汽化了。其实,在恒星爆炸的壮丽场景中根本就看不到它。同那膨胀的恒星外壳相比,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其大小甚至不能成为那几层镂花玻璃球上的一个小点。

“你们感到消沉?”舰队统帅问。他看到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的智能场暗下来了。

“又一个生命世界毁灭了,像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伟大的第二旋臂战役,当2 000多颗超新星被引爆时,有12万个这样的世界同碳硅双方的舰队一起化为蒸气。阁下,时至今日,我们应该超越这种无谓的多愁善感了。”

参议员没有理会舰队统帅的话,径直对最高执政官说:“这种对行星表面取随机点的检测方式是不可靠的,可能漏掉行星表面的文明特征。我们应该进行面积检测。”

最高执政官说:“这一点我也同议会讨论过。在隔离带中我们要摧毁的恒星有上亿颗,其中估计有1 000万个行星系,行星数量可能达5 000万颗。我们时间紧迫,对每颗行星都进行面积检测是不现实的。我们只能尽量加宽检测波束,以增大随机点覆盖的面积。除此之外,只能祈祷隔离带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在其星球表面的分布尽量均匀了。”

“下面我们讲牛顿第二定律……”

他心急如焚,极力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娃们多讲一些。

“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这是速度随时间的变化率,它与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120减110除2,5米每秒—呵,不对,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30减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后面这个物体虽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刚才说到平方,平方就是一个数自个儿乘自个……”

他惊奇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晰,思维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蜡烛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后的一小块蜡全部引燃了,一团比以前的烛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剧痛消失了,身体也不再沉重。其实,他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个在疯狂运行的大脑。那个悬在空中的大脑竭尽全力,尽量多尽量快地把自己存贮的信息输出给周围的娃们,但靠说话来传输知识是来不及了。他产生了一个幻象:一把水晶样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脑无声地劈开,他一生中积累的那些知识—虽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像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毫无保留地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当声,娃们像见到过年的糖果一样抢那些小珠子……这幻象让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