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老,歌子就托付给你俩了,你知道她不大出远门的。”

费新吾佯怒道:“还这样称唿?我没老到这个程度吧。”

田子野不好意思地改口说:“老费,拜托了。”

田歌把妈妈谷玉芬手中的马桶包要过来,背到身上,同妈妈吻别。说起来,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哄起来的。按说她已过了追星族的年龄了,但她对近年崛起的华裔美国选手鲍菲•谢却有着近乎痴狂的崇拜——她在6年前就与这位短跑运动员有一面之缘啊,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关注着谢豹飞(这是那人的中文名字)的进步,那时谢还是一个很不显眼的人物。这次得知鲍菲争到了进军雅典田径赛的资格,比赛又正好赶在大学的假期,她就宣布要去雅典观看比赛。父母对她一般是有求必应的,这次却迟迟不答应。原因也很简单:这次雅典之行有一定的“危险性”。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又是奔着她的偶像去的,爹妈害怕女儿在异乡情感失控。难就难在这点心思不大好直接挑明,其实双方已经心照不宣。但田歌可不是遇困难退缩的人。两个月前,她就开始打工来凑路费——当然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还不屈不挠地化解着父母的反对,缠着奶奶为自己说情。奶奶已经82岁,又瘦又干,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头脑清晰,说话既幽默又入木三分。她端详着孙女送来的一大叠关于鲍菲。谢的剪报,笑嘻嘻地说:

“小妮子春心动啦!”

田歌含羞嗔道:“奶奶!”但她的羞怯只占三成,而七成是幸福。她当然是冲着这位谢豹飞去的,准备把他俘获,这一点不用藏着掖着。奶奶眯着眼审查一会儿说:“不错,小伙子挺精神,挺英俊,又是个外国的中国人,这点对奶奶的心思。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样,隔皮不识货。”

田歌妈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抢白她,“你说说咱小歌子配不上谁?我就看不得你们这种贾桂模样。”

有了奶奶的支持,这事算定下了。不过当爹妈的还是不放心,毕竟田歌没怎么出过远门,连上大学也是在家门口,属于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宝宝,咋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国?于是他们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当运动员时走南闯北,对国外很熟悉,上次小歌子去东非大草原游玩就是他陪着去的。田家住在一幢四合院内,这种独门独姓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经很少见了,要不是保护民俗,只怕这家四合院也早扒掉盖高楼了。田子野生意做大后在三环外另置了房产,但田歌的奶奶坚决不挪窝,所以这个老窝他们仍是常来常往。田歌比哥哥小13岁,是豹哥看着长大的,兄妹感情极好,可以说,她在豹哥面前是说一不二的。但这次请豹哥出山却费尽口舌。田歌顿着脚下了最后通牒:

“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35岁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谙世事的小妹啊,四年来,温哥华那个失败之夜象红热的铁条一样,时时刻刻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就这么轻易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对头天晚上的事情已经没有一点记忆。

回国之后他就挂靴了,也辞谢了让他作教练的决定,彻底告别田径,到一家合资公司作一名职员。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他对短跑投入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现在,只要一听到“百米短跑”这四个字,他的头皮就发炸,心头就滴血。所以,他只有彻底的逃避。看着娇嗔的妹妹,他心中暗暗叹息,小歌太单纯太天真,她怎会知道,再次面对朱红色的塔当跑道,对我是怎样的精神酷刑!

但他显然错怪了田歌,田歌并不是不理解他的内心痛苦。那天她跺完脚后,又乖巧地挽着他的胳臂劝说着:“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败,这几年,你连有关田径的电视节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一昧逃避不是办法呀!陪我去吧,也许这一趟雅典之行能帮你跳出失败的阴影。”

耐不住她的缠磨,也感激她的关切,田延豹只好答应了,而且执意不要叔叔付路费。此后他又打听到老相识费新吾也要去,于是便三人结伴同行。

麦克风里已经在通报,飞往雅典的航班开始检票。三个人都没有大件行李需要办托运,便拎上自己的随身行李,走向检票口。在检票口告别时,夏秋君递过牛牛:

“亲亲爸爸,跟爸爸再见!”

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牛牛勉强睁开睡眼,应付其事地在爸爸脸上啄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

“跟爸爸说,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别把咱娘儿们忘了!”

两岁的牛牛当然学不来这大套的词令,田延豹没有回话,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作为最后的告别。田子野夫妇和田歌都装着没有听见这句稍显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费新吾敏锐地发现了他们与夏秋君之间的距离。中航波音757客机正飞在北京-雅典的航线上,高度1万5千米。从舷窗望去,外边是一片深蓝色的晴空。飞机的方向是追着太阳飞的,所以,正在西沉的夕阳几乎静止地挂在天边。机下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镶嵌着深蓝色的黑海。

晚餐已经结束,空姐推着镀铬的餐车走过来。费新吾用餐巾纸揩揩嘴巴,把杯盏递给空姐。两个同伴闭着眼睛靠在座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新闻广播或音乐。田歌靠窗坐着,挨着老费的是田延豹,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稍有发福,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写意。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调暗了灯光,仰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前排几个小伙子,年龄都是十七八岁,穿着李宁运动衫,听口音是东北人。他们正神情亢奋地大摆龙门阵,费新吾拾了几句,听出谈话主题是鲍菲•谢:谢的身高,谢的成绩,谢的历次比赛名次,等等。“但愿这回谢豹飞能得个三牌,也给咱黄种人争争光!”

原来他们也是冲着谢豹飞去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田径锦标赛早在三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和两个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男子百米决赛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半决赛定于今晚,决赛定于后天晚上举行。

从头等舱里出来一个老人,大约65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细条纹衬衣,淡蓝色领带,显然都是名家产品。他举止优雅,目光十分锐利。这位老人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含笑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这时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头确认了座位牌,微笑着俯下身:

“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他说的是略带江浙口音的南方官话,相当标准,但仍能听出他不是大陆人,而是久居国外的华人。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示意:“这位先生……”费新吾忙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人在笑着看他,忙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这句赞扬实际是一根赤红的铁棒,无情地烙着他的心房。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但对方是个陌生人,总得顾忌起码的礼貌。于是他惨然一笑,对老人说:

“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爱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在田径世锦赛上‘听四枪’的第一个中国选手,也是少数黄种人运动员之一。历史不会忘记你。”

费新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所谓“听几枪”是体育界的行话,比如听两枪是进入预决赛,听四枪是进入决赛。看来这位老人对田径比赛比较熟悉。老人看见了两人的询问目光,自我介绍道:“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雅典田径比赛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半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入决赛了!”

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9.92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英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并没有听见三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话纯属巧合,三个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的睃着三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只小鹿,三个人又一次笑起来。

前边的三名小伙子耳朵很尖,立即回头没头没脑地问:“进入决赛了?”

田歌很默契地笑着点头。三人高兴地说:“我们也是冲着他去的。”

谢教授微笑着,目光被田歌吸引住了,她的美是天然的,就象山中的清泉,荷叶上的露珠。她身上的穿戴都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更有一番风韵。费新吾为老人介绍:

“这个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个超级田径迷,虽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绩从未突破15秒。田先生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赐给她的美貌太多,坠住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只好把对田径的一腔挚爱转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这番亦庄亦谐的介绍使田歌脸庞微红,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说:“豹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谢教授微笑着问:“你刚才谈论的是谢豹飞的成绩吧。”

“对,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那是我的第二个偶像,在世界级的赛事上,他和我豹哥是仅有的杀入决赛的两名中国人,而且名字中都带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想他们的父母在为儿子命名时,一定希望他们跑得象非洲猎豹一样轻扬!”

听着她的话,田延豹只是微微扯扯嘴角。费新吾纠正道:“你犯了一个错误,这名运动员只是华裔,不是中国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说的并不为错吧,虽然谢豹飞,还有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但总归是中国的血脉。”他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透露一点小秘密,谢豹飞是我的独生儿子,我特意去雅典为他助威的。”

三名小伙子瞪圆眼睛,田歌立即蹦起来,惊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放在唇边:“嘘……请不要张扬。”

田歌站立过猛,膝盖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异常兴奋地盯着这个老人。她作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难得的巧遇,遇上谢豹飞的父亲!费新吾和田延豹也很兴奋。老人说:

“我在乘客名单中看到了你们两位……你们三位的名字,我对田先生、费先生早已闻名了,今天才有缘见面。几位的入场券准备好了吗?”

费新吾说:“先头去的中国记者中有我的熟人,已经托他们办了,应该没问题。”

“百米决赛的入场券比较吃紧,他们能弄到票,但不一定弄到好位置。这样吧,为了多少表示敬意,我准备向三位赠送百米决赛的入场券,到雅典后请用这个电话号码与我联系。”

他递过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费新吾衷心地说:“谢谢,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三个人告别,也同前排的三名小伙子点头示意。三人忙起身拦住他,不好意思地说:

“谢先生,难得遇上你,能为我们签名留念吗?”

谢教授笑了:“我可不是什么明星和偶像,干嘛找我签名呢。”不过他不打算让三人失望,掏出签字笔说:“拿来吧。”

三人十分欣喜,手忙脚乱地翻出笔记本。谢教授问:“三位的名字?”

“我叫王刚,老爹起的这个名字太次了,光沈阳至少就有30个重名的,印在电话号码簿上足有半页。这个高个子叫纪士强,这个圆脸的叫夏飞。”

谢教授边签边问:“你们三位都很熟悉豹飞?”

“当然!”三人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谢豹飞的个人资料:25岁,身高1米88,体重71公斤。最好成绩是9.94秒,这是室外成绩,室内是9.95秒。他的成绩一般徘徊在世界第20名上下。但最近进步神速,直到刚才杀入决赛。“他是我们的偶像。”大嗓门的王刚说,“虽说他是美国运动员,毕竟是华人呀。在他之前,黄种人中除了这位田大哥外,从未进入过100米决赛。”

费新吾纠正道:“不,据我所知,至少在第10届奥运会上,日本选手吉岗隆德就获得过第6名。”

“反正少得可怜。黄种人在技巧性项目上占了优势,男女长跑也翻身了,就是在短跑上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们盼着鲍菲为我们出气呢。”

费新吾微笑道:“白人也不行。奥运早期时白人曾在百米项目上称雄,但后来被‘黑色旋风’扫地出门。这几十年100米选手每年排行榜上,前25名基本上全是黑人!而且多是加勒比地区的黑人,连加拿大的多诺瓦•贝利和美国的迈克尔•约翰逊的原籍也都是加勒比国家。专家们说,长跑靠锻炼,短跑靠天赋,不服气也不行。”

王刚不服气地说:“这到底为什么?是那儿的风水好吗?”

费新吾微嘲道:“说起来还是白人殖民者的功劳哩。两个世纪前,他们对黑奴进行了有组织的、全球性的、卓有成效的基因淘汰。想想吧,能在运奴船和甘蔗园那样残酷的环境中活下来的黑人,自然有特别优秀的基因!对吧,谢先生。”

谢教授微笑着点头。费新吾感慨地说:“这位小伙子说的‘短跑中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也早有感触,也同样不服气。为此我走访过不少专家,听到的论证难免让人丧气。专家们说,黑人的体质确实适于短跑。他们的髋部较窄,小腿较细,跑动中空气阻力小,股四头肌发达,肌腱结缔组织厚,肌肉粘滞性好,用力时不硬化,尤其是肌纤维中的厌氧酶高,快肌纤维的比率大。所以特别适于短跑。”

田歌听得一头雾水。她喜欢短跑,喜欢看谢豹飞在赛场上潇洒飘逸、有如天人的姿态。当了这么多年的田径迷,她也积累了不少短跑知识,但费伯伯说的这些生理学术语,她仍不清楚。她轻声问:

“什么是快肌慢肌?”

费新吾耐心地解释:“人的骨骼肌分红肌和白肌两种。红肌中毛细血管丰富,所以呈红色,这种肌纤维中含肌浆、肌红蛋白、糖元、线粒体和各种氧化酶较多,主要靠有氧代谢产生的的ATP(三磷酸腺苷)供给能量,所以氧化能力强,不易疲劳。但反应速度慢,收缩力量小,不适于快速运动;白肌又称快缩肌,受大运动神经元支配,这种肌纤维中的脂类、ATP和CP(磷酸肌酸)含量较多,主要靠无氧酵解产生的ATP供能。据测定,加勒比黑人的小腿三头肌中快肌高达65%-85%,所以奔跑特别迅速。”他看看谢教授,笑道:“我真正是班门弄斧了,这个问题该由谢先生或小田来回答。”

谢教授仅简单地回答:“这不是我的专业,所谓隔行如隔山。”他再次向众人告别,回到头等舱。费新吾问那几个小青年:

“你们都是东北人吧。”

“对,沈阳人,我们都是沈阳石油技校学生,都是铁杆田径迷。”

“这次出国是自费?”

“那当然,我们还能指望哪个单位报销?老爹掏钱呗。”王刚笑着说,“俺们仨的老爹都是个体户,掏得起我们的路费钱。不过,我们也尽量打工挣了一点儿。”

三人又同田歌攀谈几句,回过头去。隔着座椅,听见他们仍在兴奋地小声嘈嘈。费新吾发现,田氏兄妹好一会儿不说话,好象各有心事。田歌忽然站起来,莞尔一笑:

“我出去一下。”

她从两人面前挤过去,朝前舱走去。看她走远,田延豹轻轻触触老费:

“知道吗?听说这几天有个华裔美国人在体育界打听你我,尤其是你,打听得很详细,个人经历啦,人品啦。我是从朋友那儿偶然得知的,一直没往心里放。刚刚想起这档事儿,我想,那个华裔八成就是这位谢先生。”

费新吾很纳闷,这么说,这位谢先生今天和他俩的见面并不是偶遇。还有一点让他纳闷的,百米决赛的门票价格不菲,这位陌生人主动赠送门票,未免有点异常。他困惑地问:“打听你我?他有什么用意?”

“不知道。我想不出他会有什么用意。我们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一个失败的运动员,一个已经退休的记者。”

费新吾思忖片刻说:“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很可能他听说我们也去雅典,想找两个聊天的伙伴。有些老华人长久生活在英语环境中,很想用汉语聊聊天的。”

“可能吧。”田延豹闭上眼睛。谢教授正在瞑目养神,忽然觉得旁边有人,是田歌,她站在他的座位旁,落落大方地微笑着:“谢伯伯,你好。”

谢教授忙欠起身,指着旁边的空位:“你好,请坐。”

田歌在旁边坐下,含笑说:“不打扰你吧,我想同伯伯聊一聊。”

老人笑道:“怎么会打扰呢,尤其是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

田歌在他旁边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多少有些局促。茶几上有专为头等舱旅客准备的水果,谢教授掰下一瓣香蕉,塞到田歌手里,笑着说:

“你好像有点局促,我的面相很凶恶吗?”

田歌笑了,局促感一扫而光,爽朗地说:

“伯伯,你知道,我的豹哥曾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他在三十一、二岁时的崛起曾让国人抱了多大的希望!可惜……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就喜爱田径。这些年,我对鲍菲很注意,你看,这都是关于他的剪报。”她从随身的女式挂包中掏出一叠剪报,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我知道有关鲍菲的不少资料,比如:他母亲叫方若华,鲍菲是在费城出生,他的教练是南非的道格拉斯先生。美国一些报纸称,鲍菲近两年的崛起靠的是道格拉斯先生的秘诀。”

谢教授很有兴趣地听着。

“但我豹哥再三说,鲍菲的成功不仅仅是靠什么秘诀,他本身就有极好的先天条件,他的体型、他的奔跑姿势都是近乎完美的,无瑕疵的。豹哥说,其实最著名的短跑之王也常有技术上的缺陷,只是圈外人大都不了解罢了。比如多诺瓦•贝利,他跑百米的步频不稳定,有时48步,有时52步,左髋神经有毛病,右脚步幅比左脚大。又如迈克尔•约翰逊,他的膝盖到踝关节的那一段特别短,跑时上体和脑袋挺立,姿势十分僵硬。但在鲍菲身上完全没有可见的缺陷。豹哥说,他简直就是一部完美的奔跑机器,也许唯有猎豹才能和他媲美。他一定能在百米项目上称王,只要他的心理稳定,不出现我豹哥那样的悲剧。”

谢教授轻轻点头:“谢谢你,也谢谢田先生。我会把这些精辟的分析和你们的关爱转达给我儿子。”

“不过他的教练确实也有秘诀,而且我凑巧知道这个秘诀!谢伯伯,我有幸在6年前见过他们两位,那时谢豹飞在田坛上还籍籍无名呢。”

谢教授非常注意地看看她:“你6年前见过我儿子?在哪儿?”

“在东非大草原,肯尼亚察沃国家公园。道格拉斯正在用他的秘诀训练谢豹飞。”

谢教授噢了一声,没有往下问。他当然知道田歌说的秘诀是什么。在为豹飞的短跑训练打基础时,道格拉斯曾用过这种“猎捕式”训练,以便最大限度地激发一个人的野性。这个方法卓有成效。其实,短跑源于什么?源于古人类的逃跑(逃离猛兽的捕杀)和追捕(追杀比人类弱小的动物)。保命和觅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高科技社会的人们在很大程度上忘记了这种本能,而道格拉斯的办法就是为了唤醒它。

不过,豹飞的成功主要不是因为这种办法。真正的原因现在还妥妥地保存着,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和妻子。

田歌戏谑地说:“伯伯,鲍菲什么时候才能夺冠呢,我已经急坏了!近几年他的崛起比较快,但在世界排名榜上从未突破过前8名。豹哥说,依鲍菲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在近期内取得好名次,比如说,跻身前三名!”

谢教授富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他看看四周,邻近的旅客都不是中国人,他们对这儿的汉语对话不感兴趣。谢教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谢谢你的关心,我也很钦佩田先生的眼力。透露一点小秘密吧,这个秘密你可以告诉费先生和田先生,但对外要绝对保密,直到明晚9点之后。可以吗?”

田歌性急地说:“当然可以!是什么秘密?”

老人嘴角漾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鲍菲在决赛中绝不会是最后一名,甚至前三名的估计也是太保守了。”

田哥惊喜地瞪大眼睛,几乎失声喊出来。谢教授笑着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这次谈话到此为止。田歌从头等舱回来后,费新吾敏锐地发现她的亢奋,她面色酡红,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回到座位后默默不语,但嘴角微微颤动着。费新吾戏谑地想,也许田歌的爱情攻势(迂徊进攻)已经开始实施并初获小胜?

当然他不会点破这一点,他仍然低着头,阅读飞机上提供的杂志。那边田歌沉思片刻,掏出记事本匆匆写了两行字,撕下来递给田延豹。田延豹看后显然十分震惊,又把纸条递给老费。费新吾困惑地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谢先生说:鲍菲。谢明天绝不会是最后一名,甚至暗示他可能夺冠。他让绝对保密,直到决赛后。

费新吾也喜出望外。田歌要过纸条,细心地撕碎,放到前排椅背上的垃圾袋里。好长一段时间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一个兴奋之球在三人心中来回撞击着。田延豹伏在老费耳边轻声说:

“如果他是有意隐瞒实力的话……”

费新吾摇摇手制止住他。作为多年的新闻记者,他当然懂得他的话意。如果一个有意隐藏实力的选手一直以这种成绩杀入决赛,那就说明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一一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万一的不慎被挤出决赛圈。那么,这个选手极可能有绝对的优势。短跑不比其它运动(比如5000米和马拉松),它要求运动员的,是一次尽可能猛烈的爆发,尽可能完全的燃烧。在短跑中,战术基本上不起作用。谢豹飞怎么能把自己的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呢。

他和田歌一样有抑止不住的狂喜。虽然在种族大融合的21世纪,狭隘的种族自豪感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它。他们兴奋地交换着目光,不再交谈。他们不会辜负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决赛之后,因为这是出奇致胜的心理战术。不过费新吾心中不免有些嘀咕。说到底,他们与这位谢教授只是初识,他为什么主动把这个秘密捅给他们呢,他并不像一个不会保守秘密的人啊。

空姐们开始分发口香糖,让旅客在飞机下降时咀嚼以平衡内耳压力,敦促他们系好安全带。飞机已经飞临白色的雅典城,地中海在沉沉暮色中泛着波光。城市的的光团渐渐分离成单个的灯光,跑道飞速向飞机迎过来。客机逐渐减慢速度,降落在海伦尼肯机场。

一行人取了行李,验过护照,在机场出口三人与谢教授握别。谢教授说:“我住在希尔顿饭店,你们三位呢?”

“我们只能住便宜一点儿的。先头来的新华社记者穆明已经为我们预订了尼赞旅馆的房间,是在市内普拉卡旧城区。”

三个年轻人走来同他们告别,费新吾问:“你们打算住哪儿?”

三个人笑道:“走着说吧,只要不下雨,说不了在公园里或树荫下露宿。虽说是老爹的钱,也得省着点儿不是?再见,希望还能在雅典碰到你们。”

“再见。”

三位游侠骑士各背一只小小的马桶包,晃晃悠悠地走了。6年前,田歌和堂哥到东非察沃国家公园旅游。那时田歌还不是田径迷,她那时迷的是野生动物。从小学起,电视台上播放的“动物世界”她期期不落,还搜集了很多有关野生动物的光盘。澳大利亚的毒蛇、毒蜘蛛和塔斯马尼亚虎,南太平洋的宽吻海豚和黄腹海蛇,北加里曼丹的巨蜥……都活在一个小女孩的心里。她最喜欢的还属东非大草原的野生动物群。由于地势的开阔,那儿的动物似乎离造物主更近,更为昂扬和洒脱。尤其是猎豹的追捕场面最令人心醉:小羚羊在前面灵活地蹦跳躲闪,猎豹紧追不舍,四肢和躯干富有弹性,尾巴高高扬起……她简直百看不厌。16岁那年,她提出要在暑假到东非旅游。父亲很支持,请她的堂兄作陪。那年田延豹29岁,短跑成绩徘徊不前,已经决定要退役了,所以,到东非玩一趟也是散心。正因为这次东非之行,他的运动生涯又有了一个短暂的辉煌——不过最后仍以失败告终,这是后话了。

察沃国家公园是肯尼亚最大的野生动物园,也是非洲最大的野生动物园之一。它位于首都内罗毕东南160公里,绵延在内罗毕——蒙巴萨公路中段的两侧地区。公园以热带稀树草原为主,但也有高山、沙壤、灌木林等,地形十分复杂。园内有1000多种物。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常可听到狮子的吼叫,犀牛、羚羊、长颈鹿、斑马等兽类和数万只鸟禽在这里出没。据估计园中共有大象2万头,是世界最大的野象集中地。在加拉纳河的卢加德瀑布附近则是鳄鱼的乐园。那些在全世界放映、为孩子和成人们喜爱的、有关野生动物的电视片,大都是在这儿拍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