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保罗始终保留着一份担心,他时刻睁大眼睛看着海拉,看她会不会出现其它的不正常。想想四年前,当他开始致力于“激活”一个沉睡的生命时,他一直抱着廉价的乐观主义,认为只要迈过“激活”这道技术难关,一条生命就会完全正常的生长。这实在是一种年轻人的浅薄。生命遗传是自然中最复杂、最精细的过程,即使正常人的遗传中也时时出现错误,这是不可避免的,是由数学上的几率所决定的。那么,凭什么断定海拉细胞在激活后就会精确稳定地展现正常生命的轨迹?他想起一种病例:正常人一旦失聪后,说话能力会逐渐衰退,发音越来越模煳和怪异。这是因为,人的语言能力不是坚硬的静止的,它永远处于不稳平衡。只是靠着庞大的人口基数所形成的自我校正能力,才能维持发音的相对稳定。失聪者丧失了校正手段,发音就逐渐漂移开去。海拉细胞已在单细胞状态下活了22000代(人类的22000代相当于45万年了),它们又该积累了多大的漂变?有时保罗暗自庆幸,为海拉的“基本正常”而庆幸。因为这种正常纯属侥幸,而“不正常”才是几率最大的结局。

6

灯熄了,苏玛端着蛋糕出现在餐厅门口,三支蜡烛散射着温馨的金光。蛋糕刚烤好,基体还是热的,顶面是是漂亮的奶油花和“生日快乐”一行字。海拉闭上眼睛许完愿,吹熄烛火,高兴地切开妈妈自制的蛋糕:“爸爸,这是你的;妈妈,这是你的。这一大块是玛亚的,玛亚,够吃吗?”保罗和苏玛并肩坐着,相视而笑,心头充盈着金黄色的温馨。苏玛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家居服传过来,变成麻酥酥的电击感。保罗笑着,把苏玛揽紧一点儿。三年来,两人的感情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白天,当着海拉的面,他们一直扮演着一对恩爱夫妻。时间长了,他们常常不由得产生错觉,似乎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当然他们不是,保罗的妻儿还在1000英里外盼着他呢。所以他们一直克制着自己。当一次吻别、一次拥抱、或无意窥见对方的裸体而激起欲火时,他们都尽力压下去。这使他们一直保持着初恋情人般的感觉。

他们最终没有迈过那条界限,他们仍然是朋友,非常亲昵的朋友。

海拉狼吞虎咽地吃着蛋糕,她的饭量常常超过爸妈的总和,还不耽误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地说话。不过今天这只小百灵反常地安静,不停地抬起头盯着父母。等到爸妈都吃完,她也放下刀叉,非常平静地看着父亲:“爸爸,你该告诉我了吧。你答应过,等我3岁生日后就告诉我很多事情。”保罗笑着看看苏玛,苏玛用肩头触触他,低声说,还是你说吧。保罗欣喜地看着女儿,缓缓说道:“对,小赫蒂,我们确实要告诉你好多话。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在你过了3岁生日之后,就要带你回到人类社会中去。”

“就是电视里的地方?”

“对。”

“太好了!”海拉欢唿起来,眸子异常明亮,跳荡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保罗心头微微发苦,定定神,继续说:“赫蒂,3年前,你刚生下来时,我们带着你躲到这个荒僻地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海拉点点头:“猜到一些。我肯定与其它孩子不太相同。爸爸,电视上过3岁生日的孩子都是些小不点儿。按我的身体发育情况看,我大概相当于正常人的8岁了。”

虽然平常已习惯于拿“8岁孩子”而不是“3岁孩子”来看她,保罗仍为她的观察力高兴。他点点头说:“对。由于医生们还不知道的原因,你生下来后显示出很多异常之处,如果让你留在人类社会中生活,可能有人把你看成怪物。所以我们带着你跑到这座山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现在你已经长大,身体发育正常,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当然,你身上仍有一些超常之处,比如,正像你刚才所说,你的发育速度比正常孩子快,大约为3倍,你的饭量也是正常人的3倍。”

“我会长成巨人吗?就是格列姆游记中的巨人?”

“不会,我想不会。还有,你的神经反应速度也比正常人快。”

海拉笑道:“我也觉察到了,我常常奇怪,你们说话呀,走路呀,总是慢腾腾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按你们的节奏来调整自己。”

“还比如……”

“还比如我的小紫蛇。”

保罗和苏玛都笑了:“对,比如你的小紫蛇。”

海拉3个月大时,保罗和苏玛就发现了这种异常现象。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和走路,每天在地毯上爬来爬去,从没有疲累的时候。有时苏玛去拉她,两人的手指将要接触时,指尖间就会发生轻微的爆鸣声,一条细细的、几毫米长的紫色电芒会在瞬间闪过。它能给皮肤上留下不算厉害但相当尖锐的剌痛,海拉常咧着嘴哭起来。

那时正是对海拉的异常现象草木皆兵的时候,苏玛惊惶地问保罗: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保罗笑着解释,这个现象倒是正常的,连他本人也有。他在铺有地毯的干燥房间走动时,也常常积累起静电,然后,与别人握手或触摸铜把手时,就会产生这样的电芒。不同人积累静电的能力是不同的,据测定,有人的静电电压可高达10万伏。海拉的新陈代谢比正常人远为旺盛,因此,静电积累更强一些也是情理中事。

苏玛放心了,抚慰着女儿止住哭声。但此后,他们发现这种正常之中仍包含着异常。海拉体内的静电过于强大,即使天气并不干燥,即使并没有诱发静电的地毯,她也照样能放出巨大的紫蛇,随时随地都行。海拉长大后把它当成了有趣的玩具,练到收放自如的境地。保罗告诫她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游戏,但从心底讲,他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他真正领会“小紫蛇”的威力是在半年之后。那时海拉已经能够说话和满地乱跑了。苏玛做家务时,保罗就领着他到湖边去玩,跑累了,躺在如茵的草地上休息。一天下午,快要回家时,海拉忽然指着草丛中好奇地喊:“蚯蚓,好大的蚯蚓!”

保罗扭过头,立即出一身冷汗,那是一条凶恶的响尾蛇,昂着头,正用颊窝处的红外线探测器探查3米外两个恒温生物的体温,即将开始进攻。保罗出外时总是随身带着手枪,他小心翼翼地向后裤兜里摸枪,一边低声稳住海拉:“海拉,乖乖地不要动,这是一条毒蛇,等爸爸开枪打死它,你千万不要动,听见了吗?”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但还是惹恼了响尾蛇,它突然发动进攻,像闪电一样扑过来。保罗惊叫一声,怔住了--他确实看到了闪电,一束紫色的闪电。响尾蛇断成了两截,在地下扭动着,断口处是焦黑的烧痕。海拉右手的食指仍指着它,左手还含在嘴里,呆呆地看着死蛇,眼光中是惶惑和好奇。不知道那道紫芒是如何发出的,很可能海拉不是有意而为,而是因蛇的突然跃起和爸爸的惊叫而激发的下意识动作。紫芒擦着保罗的左胁掠过,在衣服上烧出一道焦痕,空中留下浓烈的臭氧味道。保罗怔怔地看着女儿,在遇救的惊喜中慢慢滋生了纤细的恐惧。她今天杀死了一只毒蛇,救了爸爸,明天也许会在有意无意中留下一具人的尸体!而这是人类社会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保罗苦涩地想,她可是一直被社会看作异类啊。

从那之后,他多次严厉地告诫女儿,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把戏。这会儿他又郑重告诫道:“回到人类社会后,要尽量隐藏这些特异之处,特别是不要玩你的小紫蛇。也许它会引起一场大火,或误伤一个亲人,给你留下无穷的悔恨。你能记住吗?”

海拉庄重地说:“能记住。爸爸,自从你说过之后,我一直没有玩这个游戏--虽然有时很想玩。”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保罗欣慰地说:“我们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还有,你的饭量是没办法掩饰的,也不用掩饰,你只管可着你的肚量吃下去。至于你的发育太快,我们想还是要尽量掩饰。比如,我们会经常迁移到陌生地方,使你能自然地融入新朋友中去。好吗?”

海拉非常认真地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爸爸,如果我的生长速度是你们的3倍,十二三年后我就会同你们一样大,然后我就会变得比你们还老。这多可怕呀。”她忧心忡忡地说。保罗和苏玛再次为她的联想力感到惊奇,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自然年龄只有3岁的孩子呀。保罗想说:不,你不会衰老,因为海拉细胞在22000代的离体生活中很可能已经忘了衰老和死亡的指令。不过,这些话当然不能说透。他略为思考后说:“不,科学家普遍认为,你在长到8岁,也就是正常人的24岁时,就会停止生长。那时你就会不折不扣地变成一个正常人了。”

海拉乐得拍手笑道:“那时我再也不用欺瞒别人了,对吧。”

一直笑而不言的苏玛这时才开口:“对,孩子。这5年很快就会到的,那时你就完全和普通人一样了。”

海拉高兴地点点头,但旋即陷入沉思。她皱着眉头轻声自语:“为什么?”保罗奇怪地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异常。我想任何异常总有它的原因。”

保罗与苏玛对望着,不免尴尬。不错,她说到了问题的核心,但这正是他们要尽力遮掩的。他小心地说:“这点原因先存放在爸爸妈妈心里,等你长大一点再告诉你,行吗?我们不会永远瞒你,但现在你还太小,你不会理解的。”

“好的,你们先替我保存着吧。”海拉快活地说,发亮的眸子转了两圈,忽然狡黠地说:“爸爸,妈妈,其实我也知道一些秘密呢。”

苏玛好奇地问:“是吗?什么秘密?”

海拉神秘兮兮地笑着,好久才说:“我知道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至少一个不是。”两人真的震惊了,交换眼神后,苏玛含笑问道:“哟,这可是个大秘密。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海拉得意地说:“我会推理呗。从电视上我知道,父母是不同种族时,儿女是混血儿,混血儿的外貌与父母都不同,可以说是父母的综合。可是我完完全全是个黑人,卷头发、厚嘴唇。所以,妈妈大概不是我的亲妈妈,对吧。”

苏玛看看保罗,一时无话可说。他们无法告诉孩子:苏玛确实是你的“生”母,用自己的卵子和子宫孕育了你。不,透露这些情况难免涉及到那个可怕的字眼:癌,而这是苏玛无论如何也不愿捅破的。即使无法终生保守这个秘密,至少也要等到孩子成年之后呀。

两人在考虑着饰词,但海拉已从他们的表情中确认了自己的推理,她乖巧地偎在妈妈怀里:“妈,即使你不是我的亲妈妈,我也会一样爱你,一生一世!妈妈,你爱我吗?”

她一边说,一边像鸡啄米似地在妈妈脸上吻着,说一句吻一下,像是为她的稚语点标点。苏玛被她逗笑了,紧紧把她搂到怀里:“孩子,乖女儿,妈妈当然爱你,一生一世!”海拉安静下来,轮番睃着父母,嘴角扯动着,努力忍着笑意。保罗威胁地说:“小黑鬼,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拉忍不住笑了:“爸爸,我刚才的活还有一条证据呢。”

“什么证据?”

海拉得意地宣布:“我知道孩子的父母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电视上都是这样。可是你们从来不!我发现,每天晚上,只要我一睡着,你们就分开了。有几次,夜里我特意起来看看,你们仍是各睡各的房间。你们吵嘴生气了吗?根本不像。那你们为什么不在一块儿?今晚就睡一块儿吧。”两人脸上都泛起红晕,异样的感觉同时撞击着两个心房,似乎能听到谐调一致的节律声。海拉这些话既像成熟,又像孩子气,弄得这对“父母”十分狼狈。当然,狼狈中也隐隐流淌着喜悦。海拉快活地拍手笑起来:“我说对了!我说对了!我现在就去把你们的睡具搬到一块儿!”

保罗赶忙拉着她,无奈地说:“我和你妈会办的,用不着你去。你呀,真叫人没办法!”他暗暗摇头。为了今天同女儿的谈话,两人早就反复酝酿,没料到真正开始谈话时,女儿却成了对话的主角。女儿的聪明,还有她山泉般清洌的亲情,着实让他欣喜。她的生理年龄只有3岁,但她心计之周密,思维之清晰,几乎赶得上成人了!

晚饭结束了,临走海拉调皮地说:“爸爸,最后一个要求,能否透露我的真实姓名?”不等爸爸反驳,她就流畅地说:“这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你们不是斯蒂文夫妇,我当然不是赫蒂?斯蒂文。”保罗脱口说道:“对,你的真名叫海拉,海拉?罗伯逊。罗伯逊是你母亲的真实姓氏。不过这个名字暂时不能对外讲,能记住我的话吗?”

海拉点点头,目光很困惑。在她的推理中,斯蒂文应是她的亲生父亲,不仅因为两人都是黑人,而且……你看吧,两人的面貌多么相像!但自己为什么随“并非生母”的母亲的姓?她闭上嘴,把这些疑问暂存心底。

海拉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话。晚饭后,在看电视和玩耍的空档,她偷偷溜到爸爸的房间,抱上毛巾被、枕头,搬到妈妈屋里。然后回到游戏间,佯作无事地继续玩耍。但是,由于心中藏了一个秘密,她的眉尖始终有喜悦在跳动。保罗和苏玛都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也体会到她的苦心,便相视一笑,轻轻握住对方的手。

9点50,海拉回到自己的床上,目光仍然跳动不定,偷偷地、急切地观察着事态发展。保罗为她盖好毛巾被,感慨地想,她仍是3岁孩子的童心啊。他故意没有关上海拉的房门,在她的偷窥中来到苏玛的卧室。他想,这会儿海拉该放心入睡了。

苏玛已经浴罢,换上了轻薄的睡衣,薄纱之后胴体纤毫毕现,面庞微红,目光中是含蓄的等待。他们不是夫妻,但在一间屋里生活三年,友情的泉水早发酵成爱情的美酒了,现在,海拉的一句稚语揭开了酒坛上的封泥。苏玛的小腹处热流勃勃跳动,倚在床头,等着保罗冲了澡,换上睡衣。保罗过来把苏玛揽到怀里,炽热的激情像重锤一样,交替敲击着两根琴弦。保罗低声说:“苏玛,我真的很抱歉,维多利亚……”

很久她才明白保罗是在拒绝:苏玛,我爱你,我迫切地想要你。但我不能这样作,我并不是古板的清教徒,对这样美好的情感,上帝也会原谅的。但是,我有妻子维多利亚……保罗想起3年前,在他们仓促决定逃亡时,曾在电话中匆匆同妻子告别。妻子维多利亚冷冷地问:苏玛小姐是你这个决定的原因吗?在你的天平中,自己的妻儿占有多大份量?他苦笑着对妻子说:我的决定不是为了苏玛,你有这种想法我很难过。现在认真想想,妻子说的也有道理。他陪苏玛逃亡是多种因素促成的,有对海拉的责任感,有对奶奶血缘的关注;但无可否认,明媚动人、情意脉脉的苏玛小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如果这时同苏玛有欢情,他无法排除对妻子的负罪感。

苏玛已从一时的冲动中平静下来,吻吻保罗作为结束:“休息吧,你睡哪儿?还过去吗?”保罗对她的冷静十分欣慰,笑道:“我就睡这儿吧。我相信海拉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偷看。”“好的。”

两人翻过身睡下,努力压抑着心跳。等苏玛朦胧入睡后,保罗忍不住欠起身,默默地看着苏玛动人的曲线。他吻吻她的额头,低声咕哝道:“真盼着有一天……”

苏玛没有睁眼,但抬起手拍拍保罗的脸,口齿不清地说:“会有那一天的,睡吧。”

7

海拉趴在门缝上,看着爸爸妈妈相拥上床,满意地笑了。她并不知道此举的含意,但她本能地知道那一定是件美好的事情。她关上门,躺到床上。门随即被轻轻地推开,玛亚非常家常地甩着尾巴进来,窜到她的床上卧下,友好地舔着她的胳臂。

玛亚是睡在院子里的狗舍中,但临睡前的告别已是例行日程了。海拉很喜欢这个不会说话的朋友,它的黄眼球是那么幽深,里边装满了友情和理解。她轻轻捋着玛亚的背毛,高兴地说:“玛亚,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要到电视里那些热闹的地方。你高兴吗?”玛亚轻声吠着,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海拉每天都要看电视,她对电视里的世界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走入那个世界。她憧憬着明天的生活,兴奋之锤轻轻敲击着心弦。

“玛亚,爸爸说我的身世是一个秘密,你能猜到是什么秘密吗?”

玛亚困惑地看看小主人,没有应声。

记得随爸爸观察星空时,海拉曾忽然萌发奇想:“爸爸,能用望远镜看到地球吗?”爸爸笑着说不能。你无法站在地球上去看地球,这个事实象征着一种哲理:“自我”是最大的秘密。爸爸还说,哲学家们设计了很多逻辑悖论,诸如“万能的上帝能否造出一个连他也举不动的石头”等等,所有悖论都缘于一个“我”字,被称为自指悖论。“我”是一个黑洞,是一个陷阱,无往不胜的逻辑之舰一到这儿就会被吞没。海拉没有完全听懂爸爸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自身的秘密产生极大的兴趣。没错,我的身上一定有重大的秘密--既然我有这么多的特异之处。那么,我是外星人的孩子吗?或者是科学女神的女儿?时钟敲响11点,玛亚跳下床,很有礼貌地向主人摇摇尾巴,用嘴拨开房门,到院里去了。海拉也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的卧室前,从门缝里张望,没错,爸爸今天没有离开这里,他们亲亲热热地拥在一起。她高兴地笑了,回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她梦见了绚丽的新生活。此刻,她的父母也在梦中留连,在梦中跋涉。苏玛梦见了父亲老约翰和病中的母亲多娜,保罗则逆着时间之箭回溯,重温了几年来走过的路程。那是从一头叫吉莉的克隆猪开始的。

第二章

1

约克夏母猪起劲地哼哼着,一只粉红色的小肉团从它的胯下溜出来。保罗?雷恩斯利索地接过猪崽,剪断脐带,确认了它的性别,对外圈的观看者说:“没错,它当然是雌性,按照事前的决定,它就叫吉莉吧。”

这是复活节后的一天,庭院吹着三月的薰风。保罗那时31岁,目光里充满自信,穿着普通的灯心绒夹克和臀部磨白了的牛仔裤。他是一个出类拨萃的遗传学家,不仅有深厚的理论造诣,更难得有极灵巧的双手,让魔术大师、微雕艺人和小提琴名家也相形见绌。同事中流传一则笑话,说他不仅对细胞核移植手术驾轻就熟,甚至能够“用中国筷子夹着一颗氢原子,准确地放到染色体的缺节上”。猪圈设在一间大厅里,头顶上是宽敞的亮窗,地面上围着一圈铝合金栅拦,里面铺着金黄色的软草,非常整洁。母猪同这位黑皮肤的主人十分熟稔,当保罗摆弄着它的幼崽时,它丝毫没有护崽的打算,仍安心地低头吃着胞衣,用它的圆鼻头拱着幼崽。体内的黄体酮欺骗了它,这位“代理母亲”不知道克隆幼崽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它只是奇怪这次为什么只生了一只崽儿(假如它识数的话),为什么那么多人围观,而且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保罗?雷恩斯把吉莉小心地放回母猪怀中,退出猪圈,扯下胶皮手套。栅栏外围着俄勒岗灵长目研究所的全体成员,个个喜气洋洋。这群雅皮士们大多衣着随意,穿着便装或工装,从外表看像一群普通蓝领工人,实际他们都是这个领域里的顶尖好手。所长斯蒂芬?克利亲自用夏普录相机录下了产崽的全过程,汤姆在拍照。镁光灯闪烁时,母猪抬起头,不满地哼哼两声。

他们没有通知记者。这是一个敏感的项目,他们宁可用“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向社会宣布,而不愿招惹那些“大嘴巴”记者。斯蒂芬关上摄相机,微笑着同保罗握手,说:“小餐厅已备好了香槟酒,我们去庆祝一下。”

几年前,斯蒂芬的一个镜头曾在各国报刊上广泛转载: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两只小弥猴,谢顶的头颅在灯光下闪亮,小弥猴用惊恐的目光仰视着镜头。这两只幼猴是用胚胎克隆的方法培育出来的,算得上遗传学中一个较大的进步,但这个成功在克隆羊多莉的光环下黯然失色,几乎没有激起什么涟漪。克隆羊的消息是在1997年2月23日,由英国罗斯林研究所的维尔穆特宣布的,在全世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多莉是用成年羊的体细胞(不是胚胎)克隆出来的,从而证实所有细胞都是全能的,都包含自身的所有遗传信息;而且,即使是高等动物(如哺乳动物)的成年体细胞核,其基因表达仍能被“重新开启”。在过去,科学家们一直认为高等动物的发育过程是不可逆的,成年的体细胞不能回复到胚细胞的“全能”状态。

在这次挫折后,斯蒂芬马上制定了下一步的目标--用成年猪的体细胞克隆一头小猪。这个计划同“灵长目研究所”的名称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研究所里人人都知道他的用意。他们知道克隆人的最大困难,是人的胚胎基因组在4细胞期就开始转录(与猪相同),而绵羊则迟至8-16细胞期,因而有较长的缓冲时间。正因为这个宝贵的缓冲期,克隆绵羊的发育启动因子得以产生,才能使植入细胞核在胞质体内充分发育。所以,大家对所长的目的心照不宣:克隆猪只是克隆人的跳板,是为那个终极目标暗暗做准备。

其实,就斯蒂芬本人的观点来说,他是“克隆人类”的坚定的反对派。他常说,克隆人技术来得太早了,人类还没有做好必要的思想准备。但是,作为一家著名的科研机构的负责人,他不能不未雨绸缪。一句话,灵长目研究所既要不动声色,又要尽量靠近起跑线,一旦形势有了变化,他们才不致于落在同行后边。

他们蔟拥着来到小餐厅,这里已经准备了香槟酒和丰盛的饭菜。斯蒂芬打开法国香槟,亲手为各人斟上,他示意大家静下来,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家:“奋斗了一年,终于可以为胜利干杯了。按照惯例,第一杯酒应敬给该项目中贡献最大的人。我想,毫无疑问,这个荣誉应该属于保罗?雷恩斯。让我们为他的才华和勤奋干杯!”十几个人都朝保罗举起酒杯,身旁的人依次同他拥抱。保罗没有辞让,笑着说“谢谢,谢谢”,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三三五五地交谈着,气氛十分热烈。斯蒂芬喝了几杯,提前离开了,临走他拍拍保罗的肩头说:“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保罗敲门时,斯蒂芬正在重看“惊异故事”杂志上的一篇科幻小说,题目是“S世界的智者”,作者正是保罗?雷恩斯(斯蒂芬咕哝了一句: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小说虚拟了一个S世界,那儿与真实世界完全相同--除了一点,就是哺乳动物(包括人类)中从来没有“同卵孪生”现象,那个世界的人们完全不知道“孪生子”、“双胞胎”这类名词。一直到1997年2月23日,S世界的科学家S?维尔穆特才搞成了人的同卵孪生技术(不是克隆羊!),于是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轩然大波。克林顿总统说:“人类是诞生于实验室外的奇迹,我们应当尊重这种深奥的礼物。”以色列宗教拉比说:“犹太教教义允许治愈伤痛,允许体外授精(它被视作治愈行为),但决不允许向上帝的权威挑战。”生物伦理学家格兰特愤怒地说:“同卵孪生技术破坏了人们拥有独特基因的权利,而从本质上说,这种独特基因正是独立人格的最重要的物质载体。”心理学家科克忧心忡忡地说:“彼此依赖的孪生子很可能造成终生的心理残疾。”基因学家维利说:“生物的多样性是宝贵的,每一种独特基因都是适应未来环境变化的潜在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说,孪生子是无效的生命现象,是对人类资源的浪费。”等等。每种反方观点都极具逻辑性,都有很强的说服力。唯其如此,才让真实世界的人(在这儿,孪生现象从上帝创世时就存在了!)感到啼笑皆非。

小说中可以触摸到保罗本人的影子,嬉笑怒骂,汪洋咨肆,才气逼人。重读一遍,克利又会心地笑了,这个聪明过人的家伙,这个捣蛋鬼!他在这里杀出一支奇兵,用“早已存在”的同卵孪生现象来影射“尚未出现”的克隆人技术。实际上,文中的反对意见都不是虚构,而是真实世界中的“真实”,是多莉羊诞生后科学界和思想界的沉重忧思。但在保罗犀利的笔锋下,这些忧思竟然都变成可笑的迂腐。他不由得摇摇头。他不赞成保罗的观点,但不得不承认,想驳倒保罗的观点不是一件易事。听到敲门声,他合上杂志说:“请进!”

他起身走到门口,同自己的得意弟子握手:“很高兴这次的成功,再次感谢你的工作。”他引保罗坐下,笑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24年前我在一个7岁男孩身上花的时间没有白费。非常庆幸我那时的耐心,使研究所多了一位极富才华的青年科学家。”

保罗也回忆起这一幕:一个科学家牵着一个黑人男孩的手,领他来到科学之海的旁边,使他第一次领略了科学的神秘和美丽,领略了那种无与伦比的震撼力。他恳切地说:“非常感谢你的启蒙。我能选中这条人生之路,那次的启蒙是决定性的。克利先生,这个项目已经顺利完成了,能不能开展下一步工作?我们已经走在全世界的前边了,这是难得的机遇,不能让它白白荒废。”

斯蒂芬避而不答,把桌上的杂志推过来:“这篇科幻小说是你写的吧。”保罗扫了一眼,点点头说:“嗯,是我写的,是两个月前的事。”

“是你的宣言?”

保罗坦承不讳:“对,我想以曲折的方式表达我对克隆人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