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局长和身边的人商量几句后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如果没有其它发现,这个案子就以自燃结案吧。文献中没有正式记载,这没关系,如果最后得到证实,我们把它补上嘛。但对这个案子一定要谨慎,对外要统一口径,小苏,你再查查文献,对人体自燃找几条科学根据,找不到,编也编它几条!大家知道,北阳比较落后,迷信还很有市场,尤其是在农村。这个消息已经流传很远了,什么因果报应,天雷击,火龙抓,如果不把这股风刹住,不定还会惹出什么风波,甚至闹出个邪教组织来,单单一个法轮功就把我们折腾得够苦啦。我有个预感,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就此打住,后边有得闹腾哩,可能我也是迷信吧。”他忧虑地说,“至于仝大星巨款的来历,当然也要紧追不放,老吕你注意查查本省、邻省近期有没有金额超过10万元的未结窃案、抢案,仝大星的社会关系和个人状况也不能放松,县里的调查就偏劳县里的老吉吧。”

散会后,老吕把吉中海送到门口,一直是一脸坏笑。吉中海奇怪地问:“笑什么?喝了笑狗子尿啦?”吕子曰笑道:“这个刘局长太不会说话,说县里的老吉就行啦,偏偏要加个‘吧’字。‘鸡巴’就‘鸡巴’吧,前边还加上‘老’字。你说,‘老鸡巴’这仨字多好听?”

吉中海回骂:“这也强似你的名字:驴子日,真不知道你爹咋能起这样的名字。”

这一回合双方旗鼓相当,笑着收兵卷旗,吕子曰说:“中午别走了,到家里吃羊肉煳汤面。”

吉中海已发动了摩托:“不,赶中午回去,下午就能出去调查。”

吕子曰也没多留,让他在门口等一下,自己迅速拐到一家糖烟酒店里,拎了一包糖果点心回来,“给,给嫂子带回去。”

吉中海没客气,接过来扔到摩托车后箱中,说:“你嫂子吃不上的,我最近不打算回家。这些小吃都美了我的侄女玲玲啦。”

吕子曰劝他:“还是听我的劝,把嫂子接到县城,随便干个什么小生意,也比你的收入高,还免得你俩尽唱鹊桥会。”

吉中海摇摇头:“不行,我劝过她,你嫂子是个闷葫芦,一说做生意就发憷。算啦,就这么对付吧,我再干几年,提前退休,回乡里隐居去。好,我走了。”

摩托车轰鸣着,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二、西柏小城

第二天傍晚,吉中海拎上老吕送的糖果点心,步行穿过几条街,到弟弟吉中池家中去。

西柏是个小山城,西北与邻省相接,那儿是重重叠叠的高山,交通不便,所以在历史上西柏的交通一直是肓肠——有进去的路,没有出来的路。当然西柏早已今非昔比了,一条国道从县城西边穿过,与邻省相连,外界的新事物沿着公路,沿着电波,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涌来。不过,以吉中海的感觉,这些新世纪的玩艺儿并没有触动西柏县的根,深藏在岩石之下的旧根。所以新旧混杂,弄成了一个大拼盘,四不象。街上到处可以见到超现代的摩登女郎,虽然衣装做工粗糙,但其性感大胆却可直追香港,巴黎,极为紧身的短裤,露脐装,上下衣接合处是大胆暴露的青春胴体,鸡毛色的染发,紫色眼影和唇膏。老吉是个旧脑筋,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这么妖冶。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能否认这种打扮对男人有十分的吸引力,连他也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只是不敢听这些摩登女子说话,一张嘴便是无艮又涩的西柏土话,而且言谈粗俗,时不时夹着几个荤字眼。这么一来,她们的吸引力就大打折扣了。

街上到处是网吧,成群的男娃女娃眼睛紧盯着屏幕,没日没夜地坐在那儿,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现实世界了。吉中海有时想,这代年轻人和自己不知道还算不算一个品种?别说精神上的互相理解了,连这些人的语言都听不懂。

网吧旁边则是算卦先儿们的根据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装备都很简单,一张短凳,一张画有太极八卦的白纸,便可开张营业。吉中海有意绕开了那儿,因为不少卦先儿都认识他,看见他免不了引起一阵惊慌。说心里话,吉中海对这些人向来是睁只眼合只眼。既然有人迷信,卦先儿就除不了根。你把明的抓完,他们会在暗处摆摊,倒不如留一个溢流口。只要卦先儿们不惹事生非煽风点火,就由着他们赚那几个辛苦钱吧,全当这是心理医生在开业诊治。

还有在街灯暗影中踟蹰的“鸡子”们,公安局对她们其实也是睁眼合眼。既然男人们有那个玩意儿,有那个要求——他自己就尝过半夜醒来,燥热难当的滋味儿——那么妓女的存在不啻是道安全阀或溢流口,可以减少几起强奸案。有的社会学家曾建议干脆把妓女合法化,说这样反倒容易控制性病的传播。这当然是书生之见,无法实现。但你也甭指望一次扫黄就能让妓女断根。这是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两难问题。

其实,万事万物都是建立在类似的矛盾之上,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只不过看你把矛盾的平衡点选在哪儿,如此而已。

吉中海自嘲地摇摇头,驱走了头脑中的思辩。前边就是弟弟的家,他家位于县乡结合处,这儿已没有了妖冶诡异的霓虹灯光,只有一盏发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照耀着,似乎与天边明月相比而自惭形秽。兄弟的院落很大,院中一棵古槐,据说树龄已800年,60年前曾被闪电击垮半边,如今新绽的枝叶早已掩盖了旧伤,葳蕤茂密,遮蔽了大半个院落。房子是青瓦青砖,房顶的瓦松铺就了一片绿毯。吕子曰下县检查工作时曾来过这儿,对它赞不绝口,说这样大的院子,在北阳市里根本不必奢望。若放到北京,那至少是副总理级的待遇!吕子曰还说,日后退休了,手边若能攒住几个钱,一定到西柏县来买一所这样的平房好安度晚年。吉中池说他是拿穷人开心:“要是有钱,早就盖洋楼啦,谁还住这100年前的破房子。”

他按响门铃,弟弟来打开院门。吉中海把那包吃食递给他,说这是市局的老吕送的,玲玲呢,今天不在家?弟媳说她在家,正和几位朋友关着门唧咕呢。进了屋,弟媳玉彤忙问吃饭了没?今晚正好是你爱喝的羊肉煳汤面。吉中海说吃倒是吃过了,就是吃得不如意,你给我盛一碗吧。玉彤去厨房盛饭。吉中池朝里屋喊:“玲玲,你伯来了。”里边答应一声:“知道啦!”不过直到十几分钟后里屋门才打开。玲玲和两个朋友小冰、小玉叽叽哌哌地走出来。两个女孩向家人告别后走了,玲玲马上腻到伯伯身上。吉中海沉着脸说:“咋,又来找伯伯要零嘴?去,包里有你爱吃的核桃软糖。”玲玲嘻笑着拿出软糖,又过来伏到伯伯肩上。

这些年在兄弟家常来常往,玲玲算得上是他的大半个闺女。她今年十九岁,去年高考落榜,在家闲了大半年,常言说女大十八变,这两年玲玲出落得异常漂亮,明眉大眼,唇红齿白,胸脯和臀部象吹气球地涨起来。常听玲玲半喜半愁地喊:“妈啊,这件衣服又穿不成啦!”玲玲其实没有什么值钱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家常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能显出风韵,显出曲线。尤其让吉中海喜爱的是,玲玲虽然活泼,却不失稳重。她的漂亮是天生的,不象时下那些女孩,全靠暴露和性感来招引异性的目光。在这点上,玲玲颇得母亲的风韵,玉彤当年就是北阳高中有名的校花,弟弟能把这位校花擒获,是他终生引以自豪的胜利。

说起来玲玲只有一个缺点:不爱学习。用玉彤的话,她是个“光脸憨子”。去年高考落榜对她也没什么压力,在家痛痛快快地玩下去。她曾告诉伯伯,说,“只玩一年,然后结束少女生涯,出去打工。”这会儿吉中海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

“出落成大姑娘啦!不能留了,快嫁出去吧!”

玲玲撅着嘴:“偏不嫁!偏留在家里腻歪你们!”

玲玲妈又把饭菜摆好,让玲玲喊老外婆吃饭。玲玲立在门口脆声脆气地喊:“老婆,饭做得了,过来吃饭!”东屋里有人应道:“我不去了,还给我端来吧,只要一小碗。”

玲玲的老外婆,即玉彤的外婆已经95岁,平时基本不出她住的东屋,就象是时刻离不开壳的蜗牛。家里早已习惯了她的癖好,玲玲没再说话,盛了一小碗面片,又用小碟子盛了几样菜,吉中海说,让我送去吧,便端着一碗一盘来到东屋。玲玲婆惊喜得迎上来:“吉相公(这是老辈人对女婿的称唿),你来啦,快坐下。”

她已经瘦干了,背驼得象只大虾米,看人时只好侧着脸,日子久了,显得象个歪脖。耳朵自然聋了,但还算不上实聋子,思维时而清晰时而煳涂。与别的老人不同,她竟然长着满口白牙,齐崭崭白生生的牙齿!

这是一口新牙,她88岁时牙齿已基本掉光,但半年后忽然冒出了两颗新牙,接着,在几年中基本长齐。从第一颗新牙长出来,老外婆就处于极度的恐惧中。因为按迷信的说法,老人长新牙是要尅死后代的。弟弟、弟媳和玲玲都不是老脑筋,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老外婆显然没有这样豁达。吉中海记得很清楚,就是从那时起,老人再也不到儿孙们住的北屋去,她把自己囚禁在小东屋及附近的10平方米的院子内。

不仅如此,老人还佯作无意地向吉中海探听过:“都说老人长牙尅儿孙,要是这个老人家死了,还尅不尅儿孙?”那时吉中海猛然打一个寒颤!他知道玲玲的老外婆是想干什么一一想以自己的一死来为儿孙赎罪。那是个冬天的晚上,一灯如豆(老人怕费电,只让点一个5瓦的小灯泡),寒风从屋顶上滚过。老人面色决绝,一双老眼闪着诡异的光芒,期待地盯着他。吉中海在心中苦笑着。这些年他自修了遗传学,从遗传的角度看,老人长新牙一点儿不希奇,因为,同是哺乳动物的老鼠、大象,牙齿都是终生生长或多次更换。所以,“换牙”基因广泛存在于哺乳动物之中,只是在人类基因中,在第一次换牙后这个指令就冻结了。书上说,这很可能与猿人的寿命有关,猿人平均寿命只有二三十岁,所以在一生之中,一副乳牙一副新牙足够用了,久而久之,换牙的指令就被废弃。

但对于一个寿命长达90岁的老人来说,在漫长的生命中,也可能因为某种偶然原因,偶然的指令错误,使“换牙基因”的功能得到恢复,所以老人长新牙并不是天大的怪事。据史书记载,武则天在80岁时就长了两颗新牙,她还为此把年号改为“长寿”呢。不过他知道和老人说这些没用,跟她说这些,无异于教鹦鹉学微积分,教家猫学下棋。

风还在屋顶滚动,满屋是肃杀之气。吉中海知道,自己如果一言不慎,第二天就得赶来为老人送葬,老人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好办法。

“婆,这话我本不当对你说的,既然你问,我也无法瞒你。据我知道,老人换新牙的确尅后代。”他欲擒故纵地说,又有鼻子有眼地举了许多实例,眼见老人的眼神越来越“黑色”,那是死神的颜色。“即使这老人这当口死了,还是照尅不误。象是------”他又举了一个例子。这会儿他已经不敢正视老人了,不忍心看她的眼神,赶紧补充道:“不过,只有一个例外。”

老人精神一振,聚焦了目光。“只有一个例外,”吉中海重复着,“是我在湖北办案时听说的,那个老太太活了98岁,也是88岁换牙,几年之间把新牙长齐了。她的儿孙后代没一个被尅死的,还出个大官呢。我听风水先生说,老人换牙是‘大恶’,但只要把牙长齐,反而会变成‘大福’,不但不尅儿孙,还会‘旺’儿孙呢。”

他总算对付着把谎话编圆了,老人显然信服了这番话,满脸欣慰之色。那晚离开外婆时,吉中海心里想:这下子放心啦,老人一定会努力活到98岁,不把这茬新牙长齐,她绝不甘心闭眼的。

这以后玲玲的老外婆果然又焕发了强烈的生存欲望——不过她仍然坚决不进儿孙住的正房。从这点看,她可能并未完全信服吉中海的鬼话。

这会儿她接过“吉相公”手中的碗盘,放到小桌上,拉着“吉相公”的双手,絮絮地说个不停。两排齐崭崭的白牙,嵌在这张历经风霜、皱纹纵横的脸上,确实不大协调。吉中海笑着,耐心地听她说下去,知道她说的都是说过几十遍的老话题。象“民国××年,咱家住在郑州,在黄河边种西瓜,正是收瓜的当儿,一场大水下来,把瓜地全埋沙里了。那时咱心里那个难受哇。谁知道过年时,瓜地慢慢又露出来了,个个是水凌凌的沙瓢好瓜!正月十五卖西瓜,开天辟地是头一遭儿!那年咱家可发了!”

吉中海不知道该不该信她的话儿。从道理上讲,他不相信西瓜埋到沙地里能几个月不烂,但听老人一次又一次复述这个故事,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有时他真想找人打听打听是否确有此事,但是,哪儿还有健在的老外婆的熟人呢,即使有,恐怕也是老煳涂啦。老外婆经常复述的另一个故事则肯定是假的。

“看咱家这棵大槐树,看!”她向上指着,神秘地凑近吉中海的耳朵,“大槐树上有狐仙哪,民国三十七年,咱这儿有刮民党的驻军,他们非要砍这棵树做工事,咱们咋劝也不听,咋劝也不听,他们拎着斧子上来啦。好,狐仙显灵了,一泡尿撒下来,拿斧子的人就瞎了,吓得趴到地下磕头。还有58年大炼钢铁那阵儿也要砍树,那时阳气盛,狐仙不好露面,就托梦给公社的头头……”

吉中海笑着止住她的话头,这番话明显是杜撰的,但也许老人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他不由想起老人的一件趣事儿,文革时开诉苦会,让她上台,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咱老百姓苦哇,远的不说,就说那六零年……”主持会议的人赶紧把她拽下讲台。

那时她60岁,已经煳涂了,谁能想到她又熬了35年?而且,就凭这每顿一丁点儿饭食!吉中海在鱼雷艇上当兵时学过一个术语:“发动机怠速油耗”,也就是说,发动机不对外作功、仅仅维持自身运转所需的最小燃油量。他想,如果给人类也测一测“怠速粮耗”,老外婆一定是最低的。

他对老外婆大声说:“玲玲喊我吃饭啦!赶明儿再来听你摆古。”

老人正讲到兴头上,意犹未尽,不过她倒是很通情达理:“相公,你先吃饭,吃完了咱娘儿俩再拉哌。吉相公,你能耐住性儿听我的废话,真是个好人哪。”

饭桌上的人都在等他。玲玲满脸鬼笑,问:“老外婆今天给你讲的啥?沙埋西瓜?狐仙?”吉中海笑着说:“玲玲!告你说,老外婆今天夸我有耐性,肯听她絮叨——这是在批评你们哩。”

弟弟给哥哥斟上酒,无奈地摇摇头,说老人的思维真怪,前些天她忽然穿戴整齐,说要坐牛车去赶庙会,一个劲儿自言自语:牛车咋还不来哩,咋还不来哩。我们解劝很久,说现在已经没有牛车了,也没有庙会,你想出去玩儿,喊个出租行不?她最终知道是没指望了,就自解自劝地说:算啦,不去啦,反正头晌已去过一次啦——你听,她还坚持说头晌已经坐牛车去过!

几个人都笑了。吉中海忽忽噜噜地喝着面条,说还是家常饭好吃,玲玲,给我再来一碗!玲玲盛了饭回来,问:“伯,这两天你是不是在调查那桩人体自燃的案子?”

吉中海抬眼看看她,说:“没有呀,你听谁说的?”

玲玲撇撇嘴:“行啊,你就对我保密吧。报纸上早登啦,北阳晚报,说死者叫仝大星,对不对?仝大星是小冰的邻居,小冰说,仝大星是个老抠抠,他的日子也的确艰难,孤身一人,租了邻居家一间‘半坡山’,屋子小得象鸽笼。小冰说那人似乎有点神经病,见人不多说话,走路象老鼠似的,谁能想到他会死得这么轰动?死时腰里还缠着几万元!”

吉中海对北阳晚报很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这个消息反正是瞒不住的,现在报纸都讲销路,记者们好容易撞上一个轰动题材,那不象饿狗看见肉骨头,还能放过?他们的报道要力求详细,力求骇人听闻,不会顾忌在报上披露现场情况会不会影响破案工作。好在这则报道上还没提具体钱数。他只好承认:“对,你吕伯吕子曰把我叫去,问过仝大星的情况。”

玲玲感情十分丰富,显然这件事让她惊心动魄,她忘了吃饭,一双筷子支着下颏,秋水双瞳定定地看着远处,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语,说这火是咋烧起的?好好一个人咋就烧起来了?是从哪儿烧起?一定是从双足的脚心,涌泉穴那儿。那么,当邪恶的地狱之火从涌泉穴升起,烧遍全身,直透泥垣宫(头顶),那是个什么滋味哇!那一定非常痛苦吧!听着这些阴森森的话——特别是听一个唇红齿白的妙龄美女说这些阴森森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玲玲妈皱着眉头想阻止她,吉中海笑起来:“玲玲!从哪儿知道这么多名词?看你神经兮兮的,象个老巫婆!”

玲玲不服气地辩解:“是西游记上说的呀,菩提祖师对孙猴子讲道时,说天地间500年一劫,先是雷灾,再是火灾——就是我刚才说的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再500年是风灾,唤作 风——这个字儿是三个贝字叠在一块儿,我还特意查了康熙字典呢——自囱门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自疏,其身自解。”

玲玲爸喝道:“行啦行啦,打住吧!”他嘟囔着,“说得阴气森森的,倒象你老外婆的口气。你等95岁再说这些话行不行!”

玲玲看看爸妈,看看伯父,灵巧地转了话题,她问伯伯:“那么,仝大星那些钱的来路查清没有?肯定来路不正,你想想,他穷得叮当四声的,从哪儿弄来10万元?10万元哪!”

吉中海浑身一震!为了不干扰破案,仝大星的确切钱数是严格保密的,玲玲怎么知道?是偶然蒙对了,还是她听到了什么消息?他佯作无意的问:“越传越玄乎,谁告诉你是10万?”

玲玲拿一双大眼翻翻他:“好啊,时刻注意保密是公安干警的优秀品质,不过,伯伯,你的保密对我没用,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

“行,那就说说你的可靠消息。如果对破案有帮助,我申请对你奖励。”

“奖什么?”

“随你。”

玲玲忽闪着大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但她要求的奖励却匪夷所思:“我想——我想看看现场的照片。真的,我想知道阴火把一个人烧死,是个什么情景。”

吉中海和弟弟、弟妹交换了目光,三个人都暗昂首阔步皱眉,心头都觉不快:玲玲似乎对这件事儿走火入魔了。吉中海岔开话题:“那事好办,说说,你在哪儿听的可靠消息”。

玲玲说,还是从小冰那儿批发的消息,小冰的表姐秦巧菊曾和仝大星谈过对象,实际上算不上谈,只是经人介绍见过面,那人太扣门,秦巧菊看不上他,很快给介绍人回绝了。但仝大星显然看中了她,念念不忘。不久前去找她,吭吭哝哝地说他得了奖,10万元大奖,问秦巧菊有没有意思。秦巧菊压根儿不信他的话,抢白他:“你得奖是你的,给我说干嘛!”立马儿把他撵走了。仝大星死了之后,秦巧菊才把这事儿抖出来,说想不到这肉拧头真的能得10万大奖!早知道是真的,不如真嫁给他——不过还是不嫁给他为好,那人是天生的薄福头,虽说撞上了大运也享受不起,硬是被“福”给烧死啦。

吉中海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说:“玲玲,这个信息确实很重要,吃完饭你就领我去找这位秦巧菊。”玲玲眉开眼笑:“真的很重要?行,我领你去!”

半个小时后,吉中海和玲玲来到秦巧菊的馄饨摊前,这会儿吃客不多,馄饨摊上的电石灯吐着小小的火苗,与炉膛里的火苗相辉映。秦巧菊是个皮肤粗糙的姑娘,系着蓝色的围裙,看见客人来到,她马上站起来,脸上堆满职业性的笑容。她认出玲玲,听玲玲说明来意,便让两人坐下,直率地说:玲玲说的不假,大约半个月前,仝大星的确找过她,说他得了10万大奖,明天要去郑州领奖。吉中海盯着问:“他是很准确地说是10万元,还是随口说的?”秦巧菊想想,说:“他说得很扎实,肯定是10万元,”吉中海又问,他说得的什么奖,到郑州哪儿去领?秦巧菊摇摇头:

“这一点儿没听清,我压根儿不信他的话,所以没拿耳朵听。再说我已有了男朋友,不想跟他掺乎,所以赶紧把他打发走了。恍惚记得他说是‘火什么石’公司,是火玉石?记不住了。想起来,这事儿是透着古怪,”秦巧菊一边熟练地包馄饨,一边纳闷地说,“说他是来骗我吧,他又再三再四地说:他从来没买过什么奖券,咋会得奖呢?他怀疑是不是有人戏弄他,或者是发奖的人弄错了——你看,这又不象在骗人。不过这人向来神神道道的,我说不准。”

吉中海又向她砸实了仝大星去领奖的时间,这时来吃客了,秦巧菊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来啦?坐吧,香喷喷的鸡丝馄饨!”吉中海拉上玲玲向她道了再见。

玲玲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清脆地响着,这儿是小城唯一留下的石板路了,月亮映出四周群山黑色的影子。玲玲挽着伯父的胳膊,急切地问:“有价值不?这些线索有价值不?”吉中海说很有价值,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记住没有?

送回玲玲,吉中海返回县公安局值班室,立即要通了吕子曰的电话。他拿腔拿调地问:“是‘驴子日’同志么?”那边没好气地说:“是吕子曰!什么驴子日马子日的——是你!”对方忽然福至心灵,猜到打电话的是谁:“是你老鸡巴!”

吉中海哈哈大笑,跟老吕打了一会儿嘴仗,然后说:“好,书归正传,这儿查出一条重要线索。”他简要地介绍了调查情况,吕子曰沉吟着说:“‘火’什么‘石’?‘火玉石’?郑州几百万人,公司多如牛毛,带‘火’字的也不少,什么‘火凤凰’‘火辣椒’‘一把火’,多得很,尽量找吧。或者,仝大星完全是说瞎话,是想骗往日的女朋友回头?”

“有这种可能,不过,按我的估计,应该是得奖的可能性大一些,因为,至少可以肯定,他在离开西柏县时已经知道这笔款子是10万元,与现场情况恰恰相符。他离开西柏之前款子是否已到了他手里?很可能没有,要不,他会对秦巧菊炫耀。那么,在款子尚未到手时就能准确地知道数量,基本可以排除‘偷’和‘抢’的可能。你想嘛,再高明的小偷和抢劫犯也不能预知下次作案的收获呀,对不?”

“对,还是你老鸡巴板眼多,不亏你这几年尽学习。要不,是哪个百万富翁偶发善心,随便抽签抽出一个受奖者?雷锋的精神附到富翁的身上了?”

“我想不会吧。”

“喂,说老实话,这10万大奖要是落到你身上,你敢不敢要?”

“为啥不敢!”

“不怕什么阴火?”

“谁来烧阴火?阎王爷?他敢!不看看咱哥俩是谁?他敢捣蛋,先用电警棒杵他一家伙!”

仝大星之死在西柏小城激起了几波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他在这儿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同事也不多,而一个陌生人的死亡难以激起人们长久的兴趣。只有吉玲玲还一直保持着关注,隔个三五天,她就打电话给吉中海:

“伯伯,仝大星案子有进展没有?我又有个新想法……”

然后她就讲起自己的猜测:可能仝大星是某位富婆的婚前私生子,富婆找到了他,给了他一笔10万元的感情补偿费,但富婆的丈夫得知后,派人残忍地暗杀了他;也可能是因为仝大星那些天吃了很多零食,(这有旅店服务员作证),但很偶然地某两种食物起了化学反应,在他内脏烧起了一场大火……对她的奇谈怪论,吉中海只要当时不是太忙,总是耐心地听完,还要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

“很好。这些想法对我们破案很有启发。继续想,继续推理,当一个女福尔摩斯。”

这天下午,爸妈都不在家,玲玲去帮老外婆打扫卫生,进了门,老外婆抓住她的双手,拉到自己身旁,喜孜孜地端祥着,一边啧啧称赞:

“越长越漂亮啦!美人胎似的,看哪个男人有福了!”

玲玲面色微红,佯嗔道:“老婆不许胡说,老婆你松手,我帮你打扫卫生。”

老外婆不松手,枯黄干瘦的衰老的双手,紧握着玲玲白腴丰嫩的双手,形成了极鲜明的反差,老人半是清醒半是呓语地喃喃重复着:

“多漂亮的一双手,多漂亮的姑娘,头晌里我也是一朵花哩,你老外公见我一眼就看上我了,八抬大轿迎到门口……”

玲玲想转移话题:“老外婆,你知道不?咱县里出了一件蹊跷事,一个人跑到北阳市的旅馆里自燃了……”

“啥是自燃?”

玲玲绘声绘色地讲了仝大星的死状。老外婆的眼睛越睁越大,原来浑浊无光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有穿透力,脸色也越来越恐惧。“啥子自燃哟,这是叫龙抓了!”她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那个姓仝的人干了昧心事!老天爷的眼睛亮着哩,管你躲到哪儿!”

玲玲不屑地说:“老婆,你那是迷信!”

“啥子迷信!”老外婆生气地说,“不是天龙抓人,好好的人咋会着起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信老辈的话,早晚吃苦头!”她拽着玲玲走到门边,指指那棵半枯半荣的槐树,“看看,这也是天龙抓的!当年你老外公干了亏心事,差点叫龙抓走了,我劝他吃斋念佛,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