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母亲在弹奏“母爱与死亡”,忽然发现7岁的宪云泪水盈眶。她问女儿听出了什么?宪云哽咽着说,听着这首琴曲,她不由想起爸爸讲过的许多生物习性:在极度饥饿时,母狮子同偷吃幼狮的雄狮拚命;雌章鱼在产卵后便不吃不喝,耐心细致地用腕足翻动卵粒,以保障卵粒能得到足够的氧气,小章鱼出生前,章鱼母亲便力竭而死……

母亲激动地搂紧小宪云,泪水滚滚而下。从此,她一心一意培养女儿的音乐才能。可惜,她没有成功。宪云从15岁起就坚定地选择了野生动物研究的志愿。她觉得在自己身心深处,在她的基因密码中,刻印着人类祖先遗留下来的野性,所以她迫切希望能面对蛮荒的自然界。

母亲很失望,但没有勉强女儿,这使宪云常常觉得心中有愧。

她走到客厅,打开电脑屏幕的开关。这儿是生命科学院沃尔夫主电脑的一个终端,屏幕上立即闪出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它文雅得体地微笑着,用悦耳的男中音说:

“夫人,沃尔夫电脑听候你的吩咐。”

沃尔夫电脑在30年前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电脑,有视听说功能,它的合成面孔是电脑“人格”的象征。它也有简单的感情功能,尤其是当小元元和它对话时,它会调动面孔上的线条,组合成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宪云微笑着吩咐:

“沃尔夫,请通知我丈夫,今天是元元的生日,我们约好出去玩的,请他不要忘记。”

沃尔夫微笑回答:“是,夫人。请你向元元转告,他的朋友沃尔夫祝他生日快乐。”

宪云嫣然一笑:“谢谢,沃尔夫。”

“也祝你明天旅途顺利,夫人。”

“谢谢。”

妈妈已穿上外衣准备出门了,她匆匆交待:

“我要去学校了,10点有我的课。你们晚上7点前尽量赶回来,生日蛋糕已经预定,等一会儿沃尔夫通知联锁店送几盘菜肴。你爸爸呢?”

宪云向书房瞥一眼,苦笑道:“又在书房生闷气呢,每次只要我说带元元出门玩,他都是这样。”

妈妈也惟有苦笑:“这个怪老头。”

宪云激动地说:“我真不理解,37年来,爸爸为什么这样对元元……抱有敌意。他从不让元元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在家里又从不正眼看他!你记得吗?元元5岁前爸爸是多么爱他?甚至连我都嫉妒过,觉得爸爸偏心。现在他这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啊。”

妈妈沉重地看着宪云。这也正是她37年来百思不解的问题。那个才华横溢,豁达开朗的孔昭仁到哪儿去了?如今他活得象一个黑色幽灵,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家人。这些苦涩她一向深藏心底,从不告人。她沉重地说:

“云儿,你要理解父亲。他年轻时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领袖人物,元元身上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但元元5岁时心智发展突然停止,连身体也停止生长。这次失败完全把你父亲压垮,他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云儿,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你爸爸是个天才,但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爸爸陷入DNA的泥沼──据他说,他要在DNA密码中寻找生命的灵魂──耗尽了才气。”母亲悲凉地说:“其实,最可悲的不是他的失败,而是他承认了失败,早在30年前他就彻底放弃了努力。你爸爸的心灵已被黑暗淹没,没有一丝希望的亮光。这些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宪云和妈妈相对无言。这些情况宪云早已有所了解,但从母亲嘴里听到还是第一次。她很同情母亲。稍停一会儿,她苦笑道:

“妈,并不是我不理解父亲。我也不愿违逆他的意愿,可是,37年来元元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里,实在太可怜了。我又经常在外,只有趁回家这几天尽量带元元散散心。”

妈妈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尽管带元元出去玩吧,怪老头那儿由我对付。我走了。”

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出现在主电脑室里:

“朴先生,夫人请你注意今天的日程安排,她和元元在等你。”

朴重哲和助手们刚完成了计算前的准备工作,他点点头:“好,我马上就去,谢谢。”

沃尔夫略微犹豫了一下,在这个片刻,它一定检索筛选了几千万条感情规则,然后它说:

“朴先生,但愿这次计算能得出确定的结果。”它歉然地说:“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不能为你作更多事情。”

朴重哲慈爱地说:“不,你做的很好,责任在我们。”

沃尔夫电脑已经在生命科学院工作了40年,由于多次扩充和更新,它已拥有每秒十万亿次的运算能力。它可以轻松自如地对付任何人类的密码──它甚至不需分析,只用对密码进行蛮力攻击,在短时间内就能试完所有的可能性。但对于破译“生命灵魂”来说,世界上任何一种计算机也无能为力。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固的秘密。

所以朴重哲只好采取原始方式:先由他和助手们按直觉的指引挑选一个可能正确的方向,再为沃尔夫搭出一个计算框架,然后把希望交给命运女神。即使这样,沃尔夫每次也要花费一百多个小时来进行紧张的计算。20多年来,他们已经失败139次了。

朴重哲笑着对助手们说:“你们把扫尾工作作完就休息吧,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明天的计算。”

谢尔盖教授和田岛博士都笑着点头。他们闭口不谈对成功的预测,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他们几乎注定要做失败的英雄。朴重哲说:“宪云明天去非州,今天陪她和元元逛逛,先去北京体育馆看电脑人脑象棋比赛,再乘直升机去青岛看大海。”

谢尔盖教授也是一个国际象棋迷,他得意地说:

“是库巴金与deep电脑的大赛吧,他是俄罗斯的民族英雄,十七岁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已经称雄棋坛二十年了。而且现今世界上唯有他还能同电脑一决高低。”

田岛说:“不过,最近两届大赛都是deep电脑获胜。”

朴重哲点点头:“对。deep系列电脑(深蓝、更深的蓝、深思、深红等)与人脑的比赛是从上个世纪末开始的,由许海峰等人组成的科学家小组为电脑编制软件。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曾多次战胜电脑,但在他的晚年已经是输多赢少了。电脑的棋艺飞速发展,本届棋王库巴金更是难以招架。对了,谢尔盖教授,我知道你的国际象棋棋艺很高,你同我家的元元下过棋吗?我在他跟前毫无招架之力。”

谢尔盖笑着:“只下过一次。他的棋艺太历害了!依我看,库巴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朴重哲笑道:“可惜元元不能代替人类参战。”

从生命科学院到燕南园,朴重哲一向是步行。他穿过林木葱笼的小径,对面过来的大学生们不时向他点头问好。他们朝气蓬勃,女生大都已穿上色彩鲜丽的短裙。朴重哲恍然悟到,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自从20年前投身于这项研究,每天埋头工作,他似乎已丧失了四季的概念,但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胜利一直遥遥无期。有时候,绝望的心情就象霉菌一样,偷偷从阴暗的角落里滋生。他总是努力铲除这些霉菌,在同事和家人面前从不暴露自己软弱。

宪云在门口等他,他拥抱了妻子,在她额前轻轻吻一下:

“出发吧,元元呢?”

“他在电子游戏室,我现在就去喊他。”

“走吧,我也去。”

他们很远就听见了电子游戏室内的欢笑声和叫喊声。推开门,四个小孩正在玩仿真游戏。他们坐在操纵椅上,带着目镜和棘刺手套。当他们通过棘刺手套操纵飞行时,棘刺传感器会把有关信息输入到电脑中,目镜中就会出现逼真的太空作战场面。这会儿小元元扮演地球人,小刚和小林扮演外星机器人。四岁的女孩小英坐在元元背后,她突然尖声叫道:

“后边!元元,后边!”

小刚的飞船企图从后边偷袭,他的瞄准光环已经快套上元元了,元元手疾眼快,一拉机头,飞船跃上浩翰深邃的太空,然后象流星一样俯冲下来,光环迅速套上了小刚的飞船,几道激光闪过,小刚的飞船被炸裂,他惨叫着跌入太空深处。

现实环境中,小刚不情愿地从操纵椅上站起来,退出比赛。

小林的飞船不久也被击沉了,小英高兴地喊:

“元元你真行!地球人又胜利了!”那位太空小骑士咯咯地笑着,小脸庞放射着光辉,在操纵椅上顾盼自如。

宪云和丈夫相视而笑。他们婚后一直未生育,所以从感情上说,长不大的元元弟弟更象他们的儿子。他们十分喜爱小元元,喜爱他宅心仁厚,喜欢他的天真活泼,童稚可爱。只有一点始终沉甸甸地坠在他们心底:从生理年龄上说,元元已经42岁了,但他的心智一直没能冲出5岁的蒙昧。

宪云走进游戏环境。元元的目镜中,一个慈祥中带着威严的女指挥官走上指挥台,穿着太空服,领口上的将星闪闪发光。她下命令道:

“祝贺你,元元,你该返航了!”

元元摘下目镜,高兴地喊起来:“宪云姐姐,朴哥哥!”他取下棘刺手套扑过来,宪云把他抱到怀里:

“元元,和小朋友们再见吧,我们要出门了。”

几个小孩有礼貌地同他们告别:“再见,朴叔叔,孔阿姨。元元,明天我们还来玩!”

当宪云同元元说话时,她绝没想到,父亲正通过秘密摄象镜头观察着元元的一举一动。

这里是孔昭仁教授的书房。厚重的栎木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黑色的高背椅,深褐色的书桌。孔教授在家时从不准许打开窗帘,所以书房里光线晦暗,气氛令人窒息。

这会儿73岁的孔教授正埋在高背转椅里,目光阴沉地观察着他面前的屏幕。他看见宪云为元元穿戴齐毕,带上野炊的食品和用具。整日闷在家中的元元已经迫不及待了,一叠声地问:“我们看完棋赛就去看大海吗?那儿还有海鸥吗?有招潮蟹吗?姐姐,我已经一年没去看大海啦!”

宪云从厨房到元元卧室,一边忙着,一边笑着应付元元连珠炮的问话。孔教授也跟踪着他们把屏幕来回切换。最后听见宪云说:

“元元,去向爸爸告别吧,咱们要走啦!”

孔教授关掉屏幕,他按动遥控,屏幕变成一幅孔子画象后便固定下来。外人看来,这只是一幅装裱精美的国画。

一架无人直升飞机轻灵地落到院里,旋翼的气流把草坪的青草压伏在地上。这是宪云事先向直升飞机出租公司预定的。没等元元进屋去告别,父亲已出现在门口。元元迎上去伸出双手:

“爸爸再见。爸爸,也跟我们一块儿去玩,好吗?”

父亲脸色冷漠,但看到元元“责备”的目光时,他终于弯下腰,把元元抱起来。常常渴望着父亲爱抚的元元立即笑容灿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纹。宪云和重哲交换一下目光,轻轻叹息一声,对元元这样爱心炽热的好孩子,爸爸实在太不公平了!

飞机舱门自动打开,朴重哲坐到驾驶位上,父亲默然把元元递给后排的宪云。在拉上舱门前,元元站起来向爸爸招手:

“爸爸再见!”

父亲默无一言,看着小天使直升飞机轻灵地飞上天空,在院子上方略略盘旋了一圈,便象一只蜻蜓似的疾速升高,融化在兰天背景之中。

他回到书房,匆匆拿了几件东西后来到院里。天边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很快变大,一架同样型号的小天使直升飞机落在他面前。他打开机门坐进去。

直升机擦着云层的下部飞行,地上的楼群和街道象万花筒一样旋转着。这是氢氧燃料电池驱动的电动飞机,噪音很小,只听到舷窗外唿唿的风声。

元元一直趴在姐姐怀里,絮絮地说着,这对姐弟更象是一对母子。宪云告诉他:

“元元,沃尔夫电脑要我转告,它祝你生日快乐。”

元元骄傲地说:“沃尔夫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姐姐,你不在家时,朴哥哥太忙,我经常和沃尔夫玩。下棋,玩仿真游戏,钻迷宫,讲故事。姐姐,下棋时只有沃尔夫能作我的对手。”他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头问:

“姐姐,小林、小刚他们都是只过一个五岁生日,我怎么老过老过呢?我已经过了37个五岁生日了!”

宪云无言以对。重哲抬起目光从后视镜上看看她,宪云只有报以苦笑。她无法理解,在棋类、数学上智力过人的元元,为什么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来说,他的心智始终不能冲破蒙昧。因此,这个傻得可笑的问题中,实际上浸透了辛酸。

她绞尽脑汁,努力措词,想给元元一个合适的答复。但元元就象其它患多动症的儿童一样,思维早已跳到一旁:

“姐姐,妈妈为什么不来玩儿?”

宪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妈妈今天有课。”

“姐姐,库巴金伯伯今天能赢吗?”

“你说呢。”

元元象大人那样皱着眉头:“相当危险。库巴金伯伯再输了怎么办呢?还有人能战胜电脑吗?”

“有啊,还有我们的小骑士呢。”

元元得意地笑了:“真的,我才不怕电脑呢。”

宪云与丈夫在后视镜里又交换了一个苦笑。蒙昧的元元至今仍不知道,实际上他并不归属于人类!新建成的天河体育馆在一片绿地中间,银白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一种跨度极大的悬索式结构,不过看不到悬索,因为强度极大的透明薄膜屋顶兼具了缆索的作用。几千辆电动汽车象密密麻麻的小甲虫,围聚在体育馆四周,也有一百多架直升机整齐地停放在停机坪上。朴重哲拉下操纵杆,直升机开始盘旋下降。

中央音乐学院的一间钢琴教室里,在一个个透明的隔音间里,二十几架钢琴斜排成行。卓青玉教授背着手在学生中间踱步,微笑着娓娓而谈。在这间隔音建筑中,她的低声曼语显得异常清晰。

“今天,我想演奏一首很特别的钢琴曲。说它特别,是因为乐曲作者是极不寻常的,不是莫扎特、肖邦、李斯特、德沃夏克,也不是比才、施特劳斯、德流士、舒伯特。这首琴曲的作者,正是我们心目中至高无尚的上帝!”

她略为停顿,微笑地看着学生们惊愕的表情。

“不不,不是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信奉的耶和华,不是伊斯兰教徒膜拜的安拉,不是普济众生、成就无上正觉的释迦牟尼,更不是中国神话中历三千二百劫始证金身的玉皇大帝──玉皇只是一个把宝座搬到灵霄殿上的凡间君主而已。汉民族在童年时期就缺乏幻想,从玉帝的凡俗化即可见一斑。这是题外话,我们回到正题上吧。我说的上帝无窍无孔,无目无耳,无皮无毛,浑沌一体,它是谁呢?就是囊括四方,廓延八极的宇宙!是大自然!”

她让一个澳大利亚学生让起来:

“比尔,你知道DNA吗?”

那个孩子肯定地说:“当然知道!这是中学生物课讲的内容。它的全名叫脱氧核糖核酸,其中包含着所有生命繁衍后代的遗传密码。”

女教授说:“对。它是大自然最得意的作品。你们知道它的传递过程吗?你回答,刘晶。”

那个扎羊角辫的中国姑娘作了一个鬼脸:“卓老师,我早把这点知识就饭吃了。我只记得DNA中有四种核苷酸:鸟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分别简称为A、G、T、C。它们两两搭桥组成一条双螺旋长链。长链中每三个碱基组成一个三联体密码,由它决定一种氨基酸的组成,再由20种氨基酸排列组合成不同的蛋白质,比如,AAA就是赖氨酸,GCG就是甘氨酸……别的我就记不起来了。”

卓教授称赞道:“不错,已经很不错了。跨进音乐学院大门后,你竟然还能记住这么多拗口的生物学名称,足以证明你在中学时代是一个好学生。”

刘晶顺着梯子往上爬,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有这点小天才。”

二十几个学生们都哄笑起来,卓教授笑着按按双手,让大家静下来:

“言归正传吧。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们就发现,DNA中千变万化的碱基序列与音乐有神秘的对应关系:碱基总数是4,而八度音阶正好是它的2倍;基因重复产生进化,正像旋律的相似重复组成乐章。科学家只进行了简单的代码互换,象G换成乐谱中的2,C换成了3,T换成了5……基因序列就会变成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这是真正的天籁,是大自然之声!”

她的话在学生们中间展开了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学生们都微张着嘴,入迷地聆听着。

“很久以来,人们一直对音乐的魔力迷惑不解。一首好的乐曲可以超越民族,超越国界,超越历史,在不同文化结构的人群中引起共鸣。这是为什么?音乐甚至能够超越人类──动植物也喜欢音乐,音乐可以使奶牛多产奶,可以使番茄增产。植物学家作过一个有趣的试验,他们把两个录音机放到西葫芦的温室里,一个播音乐,一个播噪音,结果,西葫芦的藤蔓缠绕前者却逃避后者。这是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对于所有生命体,一定有一种普遍存在的特定的物质结构可以同乐曲发生谐振。这种共存的特定结构就是基因结构。所以,所有基因结构都可以翻译为乐曲,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个刁钻的中国姑娘站起来,笑道:

“卓教授,我想问一个钻牛角尖的问题。正因为基因千变万化,才构成种类繁多的生物界,那么,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怎么能既同人类基因谐振,又同奶牛基因谐振呢?”

她调皮地向同学们挤挤眼,扭回头一本正经地等着老师回答。卓教授笑道:

“调皮鬼,你以为能难住我吗?告诉你,我是一个生物学家的老伴,所谓近墨者黑吧,我已经剽学了不少生物学知识。要知道,所有生物追溯到细胞水平都是极其相似的,这种相似性甚至存在于动植物之间。动物中最重要的红血球和植物中最重要的叶绿素结构几乎完全相同;病毒基因与人类基因的共同点超过60%,人类同大猩猩的基因相似率在99。98%以上。所以,音乐能征服所有生命有它的内在原因。”

刘晶仰起头想了想,又继续追问下去:

“我想再从逆向思维来求一个反证。如果基因序列就是音乐的体现,那么,对已有的历史名曲,是否能找到一段基因序列与它对应?”

卓教授微笑道:“当然不是简单的一 一对应关系。即使同样的乐音序列,当对它进行不同的节拍、强弱、长短等处理后,也可以得到不同风格的乐曲。但是,生物音乐学家确实已发现了这样的例子,比如,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就同胰岛素的基因序列几乎完全一致。你们愿意听我演奏胰岛素的基因音乐吗?你们可以把它同葬礼进行曲作个对比。”

学位们已沉浸入神秘肃穆的气氛之中,似乎听到了上帝在创造世界时敲响的钟声。他们急不可耐地说:

“卓老师,请弹给我们听。刘晶,请你坐下并且闭上你的麻雀嘴!”

刘晶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卓青玉坐到钢琴旁,略为酝酿情绪后就弹起来,悲伧感人的旋律渗入每个人的细胞之中。乐曲结束,几乎每人的瞳孔里都是水光潋滟。一个印度学生站起来肃穆地说:“老师,我想我下面的话能代表全班同学:您的这堂课使我们真正爱上了音乐,谢谢你。”

天河体育场十分漂亮,透过半透光的薄壳屋顶,正午太阳的强光被衰减成均匀浑白的散射光。但从里向外看又是绝对透明的,屋顶溶化在碧蓝的天空中,洁白的浮云从头顶飘过,高悬在南天的是一个光芒柔和的太阳。

体育场里座无虚席。电子巨型屏幕上变换着字幕:

“世纪之战!人类棋王库巴金将再次向Deep电脑挑战。”

“这项人机对抗已进行13届,前7届卡谢帕罗夫以4比3领先,后6届库巴金以4负2胜处于下风。”

“库巴金宣布,如果这次仍然失利,他将终生退出棋坛。”

会场的布置很奇特。组织者为了最大地调动观众情绪,没有让比赛在封闭的房间里进行,他们在赛场中央设了一个透明的静室,形状恰如一枚平放的鸡蛋。为了不影响棋手的情绪,从赛室向外看是完全不透明的。库巴金正在紧张思考,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十万双目光的注视之下。

Deep系列电脑今年是深冷(deep cool)电脑上阵,它外貌毫不象人,只是一个冰柜大小的长方体,正面有几个简单的按钮,一只孤零零的机械手,这使它的相貌颇为滑稽。但正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智能机器,已经7次击败了人类棋王,人类一向引以为傲的大脑已经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电子巨型屏幕向四个方向显示着比赛的每一步骤,也有不少人用望远镜或袖珍电视直接观看静室内的情况。朴氏夫妇和小元元坐在中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他们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一个须发怪异的老人,浓密的头发和胡须几乎把他的脸庞全部复盖。他也拿着一架双筒超焦距望远镜,但镜头并没有对准场内,而是始终对准元元。

当比赛进行到24步时,小元元扭回头,焦灼地对姐姐说:

“姐姐,库巴金伯伯看来要输,他在这一步挺兵是个缓着!”

朴氏夫妇的棋艺已经不足以领会这些细微之处。他们互相望望,赞赏地拍拍元元的脑袋。果然,深冷连走马f5,车g8,十步以后,库巴金的棋势渐见窘迫。他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不久就因超时进入了读秒。

在这之后,库巴金的败势就直落而下了。深冷电脑车d6,(王e7),象c5,很快结束了战斗。

大会组织者按下电键,蛋形静室立即变得双向透明,几十个记者拥挤在静室外边对胜败双方进行了现场采访。深冷电脑的声音是节奏准确、声调呆板的电脑合成音:

“很高兴能再次战胜杰出的库巴金先生。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选手,相信在若干年之内,仍将对电脑棋手构成一定威胁。”它并不知道自己的“谦逊”对人类自尊心是何等残酷的打击。略为停顿后它又补充道:“很高兴在美丽的北京比赛,尽管我不能从感官上去体会它的美丽。我要向中国观众特别致意,因为Deep电脑棋手的创造者,正是以华人科学家为首的一个小组,感谢他们赋于我无限的创造力。”

显得十分疲惫的库巴金也应记者要求说了几句。他身材不高,外貌属于那种“聪明脑瓜”的典型特征,额头凸出,脑门锃亮,谢顶,锐利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中。他说:

“很遗憾我没能取胜。坦率地说,自从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之后,我已称雄棋坛二十年,在人类中一直没有遇上棋鼓相当的对手。但现在我不得不对电脑递降表。我已尽了力。看来,至少在国际象棋这个领域,人脑对电脑的劣势已无可逆转。只有在围棋领域中,人类还能同电脑打个平手。但恕我冒昧直言,恐怕也是好景不长。”他苍凉地宣布:“从今天起,我将退出棋坛。”

他的这番话使这场比赛超越了一般意义的体育比赛,十万名观众都沉浸在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氛围,他们不声不响开始退场。忽然那位怪老人急急地站起来,用望远镜来回寻找,端着望远镜的双臂显得很僵硬,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在他的镜头中,朴氏夫妇仍安坐在座位上,但元元的座位已空。朴氏夫妇随即也发现了元元的失踪;他们站起来向前后左右寻找。望远镜头终于捕捉到那个小不点,他正努力翻越椅背,按照“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欧氏公理,向场中央攀去。在万头攒动的宏大背景下,他的身影小如甲虫。

库巴金先生与大会组织者握手告别,也和深冷电脑的独臂握了手。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一个小孩子正仰脸看着他,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如同两粒黑钻石,大脑门,翘鼻头,正是动画片中最惹人爱怜的形象。库巴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鬼头,他蹲下身子,微笑着问道:

“你好,小家伙,有什么事吗?你是否需要一个败军之将的签名?”

小元元皱着眉头严肃地说:

“库巴金伯伯,你在第24步时挺兵是一步缓着。如果改成象d4,你不一定输。”

库巴金浑身一震!他刚刚下场,还未来得及复盘,但凭着精湛的棋艺,他立即意识到元元的正确。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回顾一局棋的得失,急急地问元元:

“小家伙,你会下棋吗?你敢向深冷挑战吗?”

那只初生牛犊大模大样地回答:

“当然敢!我从两岁起就同沃尔夫电脑下棋,总是我赢得多。”

等到朴氏夫妇走下看台时,播音器响了,比赛组织人林先生笑着宣布:

“现在通报一个有趣的赛场花絮,一个5岁男孩小元元愿意向深冷电脑挑战,有兴趣的观众可以留下来。”

正在退场的观众听见播音后都笑了,他们很佩服这个小家伙的勇气,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值得观看的比赛。他们交谈着,评论着,潮水般涌出了会场,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人留下来,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朴氏夫妇已经赶到场地中央,听到播音后,他们相视而笑,找个地方重新坐下来。怪老人仍留在原位,用望远镜严密地观察着。

林先生按下计时钟,宣布比赛开始。库巴金伏在墙外,他看见小元元兵e2,电脑立即应了一步兵c7,似是采用西西里防御。但从第二步起库巴金就目瞪口呆,对阵的双方走步十分快速,真正的落子如飞!库巴金看得眼花燎乱,他甚至不能定睛看清小元元手臂的动作,更谈不上对棋步的思考了。短短的十分钟后,这一局棋已经结束,倒是裁判的宣布又拖了足足半分钟,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