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 作者:王晋康

内容简介:

国内顶级科幻作家王晋康的最新力作。

讲述了一群自称“十字组织”的科学狂热分子对病毒进行“人道主义”援助(也就是为了帮助病毒们获取生存空间以保护其生物多样性而将各种早已消声灭迹的病毒向全人类身上“播种”)后,世界对该事件的反应。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本土科幻作品,更重要的是该书从社会及人性层面上对“科学越来越不让人放心”这个问题进行剖析,其中折射出的对社会现实及科技未来的思考引人深思。

上帝只关爱群体而不关爱个体,这才是上帝大爱之所在。
化装成印第安人的恐怖分子在“缅怀之旅”途中撒播病毒,美国陷入“9·12”生物恐怖袭击的恐慌之中。
华裔科学家梅茵自美国返华不久,她所救助的孤儿们就染上了病毒。
谁也未能料到,撒播病毒的正是孤儿们的“母亲”梅茵。
献身科学的十字组织成员,竟然与恐怖分子殊途同归?
徘徊在科技十字路口的人类,是否真的已经颠覆了上帝的宝座?

第一章

11997年9月俄国新西伯利亚州

柯里亚·斯捷布什金下午很早就下班了,照例要到公寓附近一个小酒馆里去灌伏特加。苏联解体的阵痛还远没有过去,他所在的威克特病毒学及生物工艺学国家研究中心仍处于半瘫痪状态。昔日的科学精英们都变成了新时代的穷人,他们比乞丐们强的是,不管怎么说那份微薄的工资还是稳定的。很多技术骨干离开这儿到国外发展,或回到处于欧洲部分的俄国大城市,像莫斯科、彼得堡等。他没有走,但妻子很决绝地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他。在娜塔莎走后的这半年里,他总是到酒瓶中寻求安慰。不过伏特加对他并不管用,可能是科学家职业性的清醒吧,即使喝得酩酊大醉,心中最深的某个地方仍然清醒着并尖锐地疼痛着。好心肠的恰达耶娃所长劝他:

“柯里亚,想开点。幸亏娜塔莎是回到莫斯科,如果是到基辅或明斯克就更糟糕――他们一夜之间就变成外国人了!”她骂了一句粗话,“这都是什么事啊。”

所长的劝慰只能让他内心的疼痛更尖锐。对于他们这代人来说,无论是家庭、生活还是理想,都已经摔得粉碎,再也不可能复原了。

他快到家时看见了前边有一个女人,虽然是背影,也能看出她风姿绰约,身材性感,走路富有弹性,穿一件米色风衣,长裤,一头黑亮的长发披落在风衣上。现在是新西伯利亚的初秋,这身穿着多少单薄了一些。这会儿她在问路,显然不会说俄语,因为她手里举着一张问路的纸片,用指头指点着。被问的人是一位身躯肥硕的老太太,认真看过纸片后,用手比划着指着前面。那个女人谢过老太太,继续往前走。斯捷布什金这会儿能看到她的侧影,银灰色的高领毛衣紧紧裹住她高耸的胸脯,大约30岁出头,正是女人最成熟的年龄,面庞清秀,是一个黄种人。斯捷布什金依感觉猜到她可能是中国人,这儿离中国的新疆很近,中国人(主要是倒爷们)的身影在新西伯利亚已经是常见的街景了。当然,这位女士和那些倒爷们显然不属于一个层次,看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不幸的是,有五个光头党早就瞄上了这个猎物。这会儿他们从斯捷布什金身后追过去,把她团团围住,五把匕首在她眼前晃动,为首的高个子光头用英语命令她掏出财物。斯捷布什金在他们后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挺身而出,当一次救美的英雄。这些年,当苏联这棵从树心腐朽的大树忽然倒下后,树身上飞快地长出很多毒蘑菇,甚至比这个国家腐朽的速度还要快。比如这些种族主义的光头党徒已经从莫斯科、彼得堡等大城市飞快地蔓生到了这儿。其实光头党徒只是疥癣之疾,问题是整个俄罗斯民族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记得不久前某民意调查公司在全国做过一次广泛的调查,其中一个问题是问俄国人现在“最恨哪个国家”,频次最高的答案竟然全是一些三流小国,像格鲁吉亚和波罗的海三国,而不是――比如美国、英国或德国,因为正是那几个小不点儿国家的独立和挑衅最使俄国人感到屈辱。一斑而窥全豹,这个调查结果很使斯捷布什金摇头,伟大的俄罗斯失去了泱泱大国的气度,失去了全球的眼光,成了短视狭隘、只知道睚眦必报的小市民了。

光头党则是从这种社会土壤中长出来的毒菌。

刚才指路的老太太看到了这位女士的险境,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走开了,她可不敢惹这些凶横的光头党徒。斯捷布什金没有走。作为一个绅士,他不能眼看这位女人受欺负,不过贸然上去干涉相当危险。光头党与其说是政治意识的党,不如说是种族主义加流氓无赖的大杂烩。他们施暴的对象主要是有色人种,但对防碍他们行事的本国同胞,他们在捅刀子时也绝不会手软。斯捷布什金暂时站在圈外观察着。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中国女人还算镇静,表现得很顺从,按几个暴徒的指令,皱着眉头把皮夹子掏出来。她正要往外掏钱,为首的高个子劈手夺过去。女人用英语大声说:

“请把我的护照留下!”

高个子掏出现金,把护照连同空皮夹递还给她。斯捷布什金看着事态发展,不打算上去干涉了。破财免灾吧,估计那女人被抢的现金不会太多。中国人在这儿的名声不好,他们常用假羽绒服和假酒骗取俄国人高质量的毛皮,又把中国国内的恶习带到俄国,无论在那儿都习惯用钱来打通关节,结果俄国警察们飞快地学会了要贿赂,尤其是对中国人。有时警察在街上拦着一个中国人,不说任何原由就会伸手要你的皮夹子,不过在搜完现金后,总会返还足够打的回家的零钱,由此证明警察毕竟比光头党的层次高一些。中国人在这儿已经学会了出门不多带现金。

但那伙儿暴徒抢到现金后并没有罢休。高个子猥亵地笑着,上下打量着那女人,说:这娘们儿很俊俏啊,陪咱哥几个玩玩吧。他是用俄语说的,知道那女人听不懂,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其它四个人也都淫荡地笑着,慢慢逼过去,把那女人围到墙角。那女人非常愤怒,用英语大声喊: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要喊警察了!”

“警察”这个词对那几个人没有丝毫威慑力,他们继续逼过去,女人被他们死死地挤在墙角,一动也不能动。斯捷布什金叹口气,知道自己不得不干涉了,明知道危险也顾不上了,总不能眼看一个外国女人在俄国的大街上受辱吧。他快步上去,大声喊:

“住手!你们住手!”

五个暴徒没有打算住手,他们回头看看,很熟练地分出两个人来对付斯捷布什金。这俩人看斯捷布什金身材单薄,胡子多天没刮,是个比较潦倒的知识分子,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威胁地晃着尖刀,逼他止步。其余三个人仍围着那女人,用刀逼她脱衣服。斯捷布什金冷眼瞪着这伙儿人渣,怒气抑止不住地冒出来,难道俄罗斯真要变成这些人渣的天下?他横下心,豁上被捅几刀,也要同他们打一架。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忽然有了很突然的变化。在此之前她风度冷艳,像是冰雪中一朵梅花,即使身处险境也一直保持着尊严。这时却忽然换了一脸媚笑,浪声浪气地说:

“不就是想玩玩吧,何必动刀动枪,我也很想尝尝俄国小伙儿的味道呢。走吧,领我去一个合适的地方。”

斯捷布什金很感意外――她这会儿的行事和刚才的形象反差太大了,莫非她本来就是个专做皮肉生涯的女人?除了高个子光头,其它四个暴徒听不懂她的话,但那种浪笑是不用语言的。他们同样觉得意外,疑惑地看着他们的首领。高个子用俄语向其它人翻译了女人的话,几个人都笑起来,手中的刀自然也垂下来。那女人又主动向前,亲密地搂住高个子和另一个人的脖子,低声说着什么,眼睛则一直看着斯捷布什金这边。忽然――斯捷布什金的反应赶不上事态的变化,听得一声闷响,那俩暴徒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一起,女人又迅即把这两人用力推向第三个,把那人也砸倒在地上。转瞬间,五个暴徒倒了三个,而且其中两个显然已经休克。这边正用刀逼住斯捷布什金的两人,连同地上没有休克的那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还没理解事态的剧变。那个女人表情冷肃,刚才淫荡的笑容一扫而光,声音冷硬地说:

“我是中国人。谁想再来试试我的中国功夫?”

斯捷布什金听出来她说的是美式英语,非常标准,没有夹杂任何口音。眼看风云突变,形势转危为安,斯捷布什金长出一口气,钦佩地看着这个机变和武功超群的女人。余下的三个暴徒仍然木立着,看来没听懂她的话,斯捷布什金便把这段话翻译成俄语:

“这位女士说她是中国人。她说,如果你们还想试试她的中国功夫,尽管上去;如果不想试,就搀上这俩畜生,快他妈滚蛋吧。”

三个暴徒慌慌张张地架上被撞晕的那两人,狼狈地逃走,那女人喝一声:

“把我的现金交出来!”

斯捷布什金被提醒,走过去,在高个子暴徒的口袋里搜出一叠钞票,递给受害者。钞票为数不少,有少数卢布,其余是人民币和美元。几个暴徒狼狈地逃跑了,那女人把钱装入皮夹,向斯捷布什金伸出手:

“谢谢你不顾危险出面救我。”她笑着说,“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俄罗斯男人。”

“不必客气,是个男人都应该做的。这些人,”他指指那几个人的背影,“是国难时期泛上来的渣滓,别拿他们来看俄国人。”

“我知道。中国也是一样的。禁锢了那么久,一旦开放,社会底层的渣滓全浮到最上面了,比如来俄国卖假货的那些败类。你也别拿他们来看中国人。我看到有些俄国商店门前挂着牌子:本店保证没有中国货。这个告示真让我脸红。不说他们了,真的谢谢你。”

“谢什么啊,其实我没帮上忙,反倒是你让我免受伤害。你的中国功夫真厉害。”

女士笑了:“唬他们的。我倒是在美国学过两年跆拳道,偏偏不会一点儿中国功夫――我曾到李连杰在美国开的武馆去拜师,但李那时已经把武馆撤了,改成招待所,专门做中国代表团的生意。他为啥改行?听说有些黑人总去找他比武,都是狗熊一样的身板,身单力薄的李连杰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中国功夫并不像电影上渲染的那么厉害。”她已经看见斯捷布什金胸前的十字架,“也许我要找的就是你?威克特中心的病毒学家,柯里亚·斯捷布什金,住这条街的32号。”

斯捷布什金也看到了她胸前的十字架,与自己的十字架完全一样,那是组织成员的标志。他不由心中一沉:去年他向教父承诺干那件事,现在那位远在美国的教父派信使来让他履约了。问题是他自从答应之后就开始后悔,想法反反复复,一直为此苦恼和矛盾着。他倒不是已经决定反悔,远没到那一步,但至少是非常犹豫。那件事太严重,弄不好,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条人命啊。如果他对教父履约践言,他不敢确认自己行的是天使之善还是魔鬼之恶。

他点点头:“对,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跟我来吧。”

斯捷布什金的住家位于一幢旧楼的二楼。斯捷布什金打开灯,说:“请进。不必脱外衣了,屋里没有暖气。”

梅茵打量着这间屋子,房间很大,有200多平方米吧,屋里相当阴冷。天花板很高,大概有三米五以上,让住惯了中国式房屋的人感到一种空旷感。房屋和家具的用料都很厚重,包括俄罗斯风格的雕花门、雕花椅子、和双层窗户的雕花内窗。厨房是开放式的,吧台上放着一个俄国式的大荼炊,屋角堆着很多空酒瓶。电器很少,也非常旧,客厅的一台电视从外观上看大概是14寸黑白的。屋里随处扔着一些书籍,家具上都落了一层灰尘。屋子整个给人的印象是:这儿曾是一家档次不低的俄罗斯风格的住宅,但现在比较破落,比较凌乱,缺少女性的滋润。斯捷布什金问客人:

“咖啡还是绿茶?”

“白水。我习惯喝白水。”

斯捷布什金看看她,到水龙头上为她接了一杯水。梅茵问:

“夫人和孩子呢?听教父说,十年前他拜访过你家,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一对5岁的双胞胎,他还托我向娜塔莎问好呢。”

“娜塔莎和我离婚了。国家解体之后,她坚决要回莫斯科,她父母家在那儿。”他苦笑着说,“孩子们都带去了。她说孩子们在那儿的成长环境要好一些,我也同意了。”

梅茵端着茶杯,看看他,小心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事的。”斯捷布什金无所谓地挥挥手。“你为什么不跟妻子一块儿去?”

“我已经43岁,再改学端盘子已经太晚了。我不愿放弃自己的专业,我想它总会有用处的。”他转了话题,“还没问你的芳名?”

“中文名字是梅茵,英文名字是凯西·梅。”

“刚才在街上时,你说你是中国人?但我看你的美式英语非常地道,像是你的母语。”

“不,我不是中国人,从法律上讲我是美国国籍。我是孤儿,老家在中国的哈尔滨,两岁时父母死于鼠疫,我被美国父母认领,从10岁到25岁在美国生活和上学。读完硕士后我回到中国定居,并且不打算离开了。所以从内心讲,我是一大半的中国人吧。”她补充一句,“回中国发展是我美国父亲的意见,也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已经回中国9年了。”

这么说,她的年龄是34岁,这位女士看来不在乎别人知道她的年龄。斯捷布什金点点头:“噢,是这样。”

梅茵接着刚才的话题:“你刚才说得对,相信你的专业很快会重新派上用场。文革期间我是在中国,虽然年龄小,耳闻目睹的情形已经够惨了,那场劫难绝不亚于苏联解体。不过中国已经从劫难中走出来了。俄罗斯是那样伟大的民族,绝不会长时间沉沦。至于这儿,新西伯利亚,虽然偏僻一些,但它是俄国科学的重镇。科研力量占全俄国的三分之一强,有很多像你这样世界一流的科学家。我敢肯定,很快它就会重新萌发生机。”

斯捷布什金摇摇头:“但愿吧。不过,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只要再荒废几年,像我这个年纪的科学家就会彻底落伍,甭想再回到科研第一线。”

“不会荒废太久的。柯里亚,说心里话,我非常佩服俄罗斯民族,单说400多年前,15世纪后半叶,你们从蒙古人的铁蹄下解放,刚刚有了国家的雏形,那时还是莫斯科大公国吧,就横跨几千里蛮荒之地开拓了西伯利亚东部,这种气魄汉民族绝对比不上。”她笑着说,“虽然你们把海参崴变成了符拉迪斯沃克,让中国人心里不大舒服。”

“很感激你的宽心话,今晚我肯定会睡得香一些。你――是代教父来取那样东西?”

“对。”

斯捷布什金坦率地说:“可惜我还没打定主意给你――没错,我许诺过教父,但后来我后悔了。我是个失信的懦夫、小人,是不是?”他苦笑着,“我想教父一定会严厉地惩罚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带上了这具十字架的人敢违逆他。”

梅茵稍稍愣一下,很快恢复平静,摇摇头说:“教父只以他的睿智和人格力量来领导组织,从来没有、也不会滥施惩罚。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斯捷布什金有点脸红。平心而论,他这样评价教父是不公平的。自从妻子和儿女走后,他的情绪一直很糟糕,说话常常过于尖刻,他知道这一点,问题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梅茵温和地说:

“其实我来之前教父曾说,他非常体谅你的难处――无论是心灵上做出决断的难度,还是具体行动的难处,还有你这样做了之后处境的艰难,他都非常理解。毕竟在美国亚特兰大的CDC(注:美国国家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也有同样的东西,但他就没办法得到。”

斯捷布什金冷笑着:“在俄国就容易多了。国难当头,一切秩序都破坏了,到处混乱不堪,正适于我们来混水摸鱼。”

梅茵看看他,平静地说:“对,是这样。不过,我们的动机是纯洁无私的。”

“我非常愿意相信这一点。只是――在我眼里,戈尔巴乔夫也是个动机纯洁的好人,但同时也是毁了俄罗斯的罪人。还有那些建议苏联休克疗法的西方经济学家,他们没治好这个国家的病,反倒让她更加病入膏肓。现在很多俄国人相信,这件事情整个是一桩惊天大阴谋,是西方知识分子处心积虑的联手行动,是要替美国除去世界上唯一的对手。我个人不持这种观点,我相信那些西方思想家们的动机是纯洁的――但这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罪孽。”

梅茵不快地问:“你是说,我们的行动也是这样”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想拿上边的例子来简单类比。不,咱们打算干的那件事,比苏联解体还要深刻,它牵动的是一张天网,说它是人类与上帝的角力也不为过。可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没有足够的智慧来确认这件事该不该干。”

梅茵忽然笑了:“这个话题先打住吧。已经到晚饭时间了,能不能赏我一顿晚饭?这位可怜的女人已经饥肠辘辘,午饭的能量都用到那俩光头党的脑袋上了。”

斯捷布什金拍拍脑袋,歉然说:“失礼了失礼了,我把吃晚饭这个茬全忘啦。告诉你,自从娜塔莎和孩子们走后,我基本没有正经吃过晚饭,总是临睡前灌几瓶伏特加或啤酒完事。你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他到吧台后的开放式厨房里忙活,梅茵则留在沙发上,捧着一个空茶杯愣神,她来前可没估计到斯捷布什金是这个态度。据她所知,教父派她来之前曾事先告知过斯捷布什金,当时他并没有表示拒绝呀。现在看他的态度,也许自己这一趟不得不空手而回?不过她不会退缩的,一定想尽办法来完成教父的嘱托。

晚饭很快好了,按俄国今天的标准来说相当丰盛,蔬菜沙拉,薰猪肉,红萝卜汤,主食是土豆条和面包,最后上了一道印度绿茶。晚饭时两人都有意避开了刚才的话题,斯捷布什金问中国文革和改革开放的情况,梅茵简略地回答了,然后一直大谈俄罗斯,谈俄罗斯的文学和艺术,谈俄罗斯知识分子为民请命的历史传统和殉道者的风骨,谈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和帕斯捷尔纳克,列宾和列维坦,柴可夫斯基和格林卡,谈西伯利亚的广袤、博大和迷人。她也向斯捷布什金请教,俄国的东正教与天主教(及新教)到底有什么区别,她说她在美国时也去教堂做礼拜,但从未接触过东正教。斯捷布什金说:

“有很多细微的差别,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先说说基督教的几种十字架。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们佩带拉丁式十字架,下支较长,与你我现在带的十字架类似。东正教的十字架又称希腊十字架,四条臂是等长的。”

“这一点我知道。”

“我再说一条区别,可能你比较感兴趣,就是几种教派在思想传统上的差异。”

“什么差异?”

“东正教自我标榜:它永远不会被科学进步所胁迫,不会改变基督信仰来迁就科学发现;天主教 ――当然是在反思了对伽利略、布鲁诺的迫害之后――则赞扬人的理性,随时把人类思想的进步和科学的进步纳入教义中,例如13世纪的神学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就把亚里士多德哲学融进天主教里,今天的梵蒂岗也主动采纳相对论和宇宙大爆炸理论。所以,虽然身为俄国人,但我认为东正教太僵化了,缺乏天主教或新教的自我更新能力。”他笑着说,“我不大上教堂,科学城里的其它科学家大抵同我一样。”

“你说得对,僵化即死亡。基督教在接受科学,其实科学何尝没有回过头来接受上帝?至少在医学领域里,科学家们发现,现代医学的成功虽然让人眼花缭乱,其实是很肤浅的,根本撼动不了进化之路的根基,那条路――上帝在四十亿年前就建好啦。”

晚饭结束,又回到沙发上时,梅茵已经考虑成熟了,把话题拉回到那件事上:

“柯里亚,咱们回到正题上吧。你知道的,各国政府和科学界都一再催促,要把那个玩意儿彻底销毁,以免它万一逃出魔瓶,造成弥天大祸。他们担心CDC和威克特的魔瓶虽然有重重禁锢,还是不够保险,不能绝对可靠地禁锢那个撒旦。可是,一旦真的实施销毁,这种宝贵的生命就永远不能复生了。这就牵涉到教父一直宣扬的观点――人类有无权力擅自判定哪个物种是敌对物种,并褫夺它们在自然界生存的权力。教父,还有其它有远见的同仁们,已经尽力化解了医学界的几次销毁动议,但不敢确保下一次还能阻击成功。所以――虽然这句话可能刺伤你――也许俄罗斯的混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失去后就只能后悔了。”

斯捷布什金要说话,梅茵及时截断他的话头:“来前教父对我很郑重地说过一句话,当时我还不太理解呢。他说:决不要勉强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情。所以,我不会勉强劝你的,更不会代教父行使什么惩罚。你自已来作决定吧。不过,”她笑着说,“刚才你说,你还没有拿定主意,那至少我还有一线希望。我想在这个城市住上几天,直到你做出最后的决定为止。你不反对我这样做吧。你放心,在这段时间里,我一定比伏尔加河的鲑鱼还要安静,不会多嘴多舌来烦你。”

斯捷布什金笑着点点头。这个中国女人――美国女人――既迷人,又有亲和力,有她陪伴在身边应该是一件乐事。他问:

“住处安排了吗?如果你愿意,可以住我这儿。”

梅茵很高兴,打量着这套空旷的房子:“我正等着你的邀请呢。俄国饭店的服务实在不敢恭维,一晚上200美元的价格也太黑。正好你看来需要一个女人来整理房间,我还能让你尝尝中国式的饭菜。跟你吹吹牛吧,我对中国和西方厨艺都相当拿手的。我打算用这些服务――保洁工兼厨师――来付你的房租,行不行?”

“好,一言为定。不过我事先警告你,俄罗斯男人个个都是色中饿狼,至少在美国英国的间谍小说中常常这样描写。”他笑着说,“当然你不会害怕,你有中国功夫。”

梅茵笑道:“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的脑袋。在你这儿我不怕露底:今天那场表演是被逼出来的,中国的一句老话,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呢。而且那完全和中国功夫无关,只是因袭一个俄国人的故智而已。知道柯楚别依吗?”

“柯楚别依?不知道,似乎有点耳熟。”

“哈,你对俄国历史掌故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国人!他是苏联内战时期一个草莽英雄,与夏伯阳齐名――夏伯阳你总该知道吧。”斯捷布什金难为情地点点头,说夏伯阳的名字我是知道的。“柯楚别依有一次被白军逮捕,在法庭受审,就用这种方法把两个法警撞晕,越窗而逃。一部同名电影在中国曾经很流行。我小时候看过,是在乡里看的,大风吹得银幕凸起来,把法庭上的柯楚别依变成了大肚子孕妇。所以我印象很深,记下了这个镜头。刚才凑巧用上了。”

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斯捷布什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不管她有没有中国功夫,只说她敢在五把匕首的包围中突然出手,一般男人就做不到。他笑着说:

“很好,你这么一露底,我若是想干某些坏事时,就会胆大一些。”

他把女儿的房间稍稍收拾一下,让梅茵住下。晚上两人道过晚安,分别回房间睡觉。斯捷布什金躺在床上,一直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隔墙那个女人很会来事,行事颇有分寸,但她这种“温和的等待”对自己仍有极大的压力。她越是“像鱼一样安静”,恐怕越难拒绝她的要求。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横下心来履行对教父的许诺,还是横下心来拒绝?他叹一口气,决定先不忙做出最后决定。就让这位梅女士多等几天吧,毕竟这是个迷人的女人,有她多陪几天,主人绝对不会反感的。

第二天斯捷布什金回家,梅茵微笑着迎接他:“回来了?我马上炒菜,菜料早准备好了。”

屋里大大变样了,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凌乱的杂物书籍都已经归位,酒瓶清出去了,地板擦洗过,打了腊。尤其让他想不到的是,他收起来藏在书柜抽屉里的全家合影也被梅茵找出来,重新挂在墙上,娜塔莎、两个孩子、还有年轻的自己,都在镜框里含笑注视着他。斯捷布什金被梅茵的心意感动了,默默地看着这张合照,回忆起那些失去的美好时光。他来到厨房里,这儿也变了,乱糟糟的碗碟都洗净归位,增加了中国式的炒锅、各种中国式的调料、酱油、醋、味精等。斯捷布什金一件件拿起来,很感兴趣地打量着,因为俄国人做菜从来不用这些杂耍的。梅茵正熟练地颠着炒锅,香气扑鼻而来。她边炒菜边高兴地说:

“今天我跑了很远,才找到一家中国商店,把这套家什和调料品配齐,你就等着欣赏我的手艺吧。”

斯捷布什金从后边欣赏着她活力四射的背影,几乎克制不住搂抱她的愿望。

菜上桌了,四个盘子,梅茵介绍说分别是宫保鸡丁、清蒸鲑鱼、西红柿炒蛋、炸洋葱圈(最后这道菜是按美国方式做的),汤是百合莲子汤,酒是青岛啤酒。“好吃吗?”

“非常好,色香味俱佳。”

“不必跟我来外交辞令,说真话。”

“确实是真心话,饭菜真的很好。”

梅茵满意地笑了:“那我每天--在你赶我走之前--给你做,保证每天的饭菜不会重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