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奶的节奏均匀有致,呼吸也顺畅得体。妈妈想必觉察到了这一点,因而露出了幸福的笑意。

  这时,她用一只手小心地抱紧我,另一只手轻轻揭起我的耳轮,去找那后面一层褐色的薄膜,那是鳃。许多新生儿没有鳃。他们生下来便窒息而死。有鳃的事实使妈妈又松了一口气。

  我美美地吮吸了一阵,心情愉快地把奶头吐了出来。这时,妈妈把我向前托举出去,忽然松开双手,让我直接掉落在红通通的水里。我扑腾了一下。巨大而空虚,是海洋赠予我的有关世界真相的第一件礼物。

  人类的孩子在刚出生时都对水充满惧怕,这与其他海洋生物不同。妈妈见状赶忙伸手把我搂起。

  但她知道,我很快就会习惯于海洋,依附上海洋。不久,我便会无师自通学会游泳。

  这是因为她看到我的手指和脚趾间都长有蹼。有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蹼,他们将夭折。她也看到了,我靠近下腹的部位还生有短促的双鳍,虽不如银色男人的那么茁壮有力,却也简捷清丽,毫不逊色于普通海兽。

  水栖人平均每生育三个孩子便有两个是死婴或畸胎。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我却幸运地属于那三分之一。

  但妈妈仍不敢断定我便能顺利长成。由于疾病和天敌,通常有一半孩子会在童年期死去。

  孩子们的优势是发育的速度。深渊中的生物都以极快的速率成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因幼年期过长而受到伤窖。但我们的寿命也因此非常短促。

  不过,人类是具备智力的水兽,甚至在整个海洋生物群中,智力也是最发达的一种。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显然是另一个优势。

  然而,海洋生态正在发生巨大的变迁,人类总的数量在迅速下降。这是我们自己所察觉不到的事情。

  进化的大限正在临近。因为大脑的混乱,人类直到灭绝的那一刻,也感知不到任何亡族之征。

  “宝贝儿,谁能保证你将来好呢。生下来算是便宜了你。”

  这一刻,妈妈就这样慈眉善目地凝视着我,嘴里啷嘟嚷嚷个不停。她对每一个孩子都这么絮叨,如同念动咒语。她相信语言的魔力。语言,是人类从陆地上继承下来的遗产之~。因为我吃奶时那股可爱的倔犟劲儿,妈妈便给我起名叫做“海星”——海洋中一种能够大力吸附在礁盘上的古老棘皮动物。

 

 

  四、大海鼠


吃了甜甜的乳汁,我不饿了,也困乏了。我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妈妈把我凝视了一阵,也开始迷瞪。

  人类在海洋中的睡姿,仍然保持着我们祖先多少年前在陆旦一上时的习惯。我们需要倚靠某种实在的物体,比如洞壁或者礁石,而我此时是依偎在妈妈的怀中。

  但是我们再也不会做悠长的美梦。偶尔有梦,也是快速而片断的,没有任何可供回昧的连贯情节。我们必须保证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惊醒。

  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

  现在,一种危险正在来临。

  刚睡一会儿,我和妈妈便被一片响亮的泼泼声惊醒。妈妈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神色。那是大海鼠在穿越内波快速游来。妈妈瞪圆眼睛盯住洞口,僵住了不能动弹。

  但划水声在附近停息了。

  这时,传来了女人的惨叫。附近一个洞穴遭到了袭击,有孩子被大海鼠叼走了。

  那个洞穴中乱作一团,惊叫连连。一个可怜的母亲在大声呼叫援兵,而我的妈妈却屏住呼吸,避免发出任何动静。又是惨叫。一定不止一头大海鼠,不止一个孩子受了伤害。

  泼泼声又凶险地响起来,这回是向我们的洞穴靠近。

  这时候,我看见妈妈呶起嘴来,发出一串低沉而悠长的哨声。这哨声今后将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里面,成为幼年时代少数被保存下来的记忆之一。

  妈妈在呼唤电鳐。

  说时迟,那时快,洞口露出了荧光闪烁的鼠头,一对冷漠的环状眼,对称地嵌在火海鼠的灰色的前额上。像人类一样,从陆地重返海洋的鼠类,具有良好的立体视界,这使它们能够在不同的水层中灵活地搜寻猎物。现在,这双得意洋洋的眼睛正朝妈妈阴险地打量。大海鼠是水栖人的天敌。这个游泳能手,体长达五米。

  大海鼠很久没有出现了。但现在它们竟然找上了门来。

  这似乎是海洋生态发生巨变的又一个明证,却不能被水栖人加以认识。

  退化的我们只知道应付迫在眼前的危机。

  妈妈朝洞穴深处一寸寸退缩。她身后的孩子一片惊叫。大海鼠张了张尖嘴,吐出一根暗红的舌头,以及一些人体的残渣。一股腥臭的浊浪涌了过来,盛放食物和婴儿的囊袋晃动木停。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大海鼠一使劲便朝洞里钻入,不料身子却被一块岩礁卡住。它一发力,礁石发出了不祥的咯吱声,纷坠的碎屑在水中迷乱地漂荡不停。

  此时,惟一不惊慌的却是我。我毫不明白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我挣动着朝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触摸那肉球般的巨大鼠头,嘴角漾起好奇的笑意。

  妈妈吓坏了,急忙一把把我塞进鲸鱼皮囊。

  勇敢的妈妈用身体挡住孩子们,无畏地面对作狞笑状的鼠脸,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唿哨声。大海鼠怔了一怔。

  这时,电鳐嘶嘶叫着及时赶到。大海鼠抽搐了一下,朝后缩去。洞外波浪翻卷开来。

  人类与电鳐结成了盟友,有着共生的关系。在危急的时刻,电鳐前来救助人类,驱逐海中恶魔。

  一群精灵般的电鳐包围了三头大海鼠,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些扇形的鱼儿身上长满五彩点状斑纹,它们头部的一对镰形白色肉突释放出电流。大海鼠被击中后便痛苦地翻滚扭曲。

  男人们也姗姗出现了,加人了战斗,朝大海鼠投出一支支用鲸骨磨制的水矛。

  那似乎是我父亲的男人也在其中。妈妈感激地看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妈妈的目光。战斗正酣。

  最后,三头大海鼠均受了伤,落荒而逃。

  海洋在制造冲突之后,又及时地恢复了平静。水层中弥布着大海鼠的体臭。男人们把食物投向撒欢的电鳐。

  但附近的哭声仍在连绵传来,让人心情黯然。隔壁人家有两个孩子被大海鼠咬死了。妈妈没有理会这个,因为不是她的孩子。

  这时,我的父亲又腼腆地游了过来。他的腹部有数道新鲜的齿痕,想必足大海鼠的杰作。妈妈迎了上去,仰身在父亲的肚皮下方,伸出舌头轻柔地舔那伤口。男人愉快地闭上双眼,发出低低的呻吟。

  然后,他开始抚摸妈妈的后背和前胸。两人哆嗦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再后来,男人像是得到了满足,影子一般从妈妈身上掉下来,又影子一般游到了远处。

  漠漠红光又笼罩着了无际深渊,闪闪的金属碎片重新鬼祟着飞舞起来,熊熊燃烧的水域却是寒霜般沉寂。妈妈用知命的眼神注视着不可逆料的海洋,就像打量着自己的倒影,长叹了一声。

  这时,她注意到我圆睁大眼,在朝她静静地观察。我投出一道怪异的深邃目光。妈妈没有见过海洋生物的眼神像是这样的,这令她惊诧莫名。

 

 

  五、食物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如此反复了无数次,妈妈才带着稍大的孩子出外觅食。仅靠男人们的馈赠已经不够,自己采集食物才能存活下去。

  即将过独立生活的孩子们必须学会觅食的本领。

  妈妈游出洞口。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虚弱,身子往水底一沉。

  青春已逝。她这是第一次产生这样惊惧的念头。海洋人类没有时间概念,但体内的生物钟告诉妈妈,衰老正在临近。

  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这在宽阔的大海中尤其如此。不知不觉中,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包括我出生那天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

  而我也长大了一些。妈妈也开始带我出游了。

  作为男孩,我过于瘦弱。妈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水栖女人喜欢的类型。我的一切都显得平带,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力气也不像是真正的海星。我也再没有投射出那种深邃的目光,以让别人觉得我具备神异。

  但妈妈仍然对我倾注着希望和爱意。所有的孩子,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族群吹入复苏的气息。

  妈妈通常带领孩子们去到海槽底部。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分布着丰富的食物源。海洋于是呈现出让人欣喜的一面。群集的发光细菌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植物便依靠这充足的冷光源茁壮地成长。在底栖植物的丛林中,我见到了匍匐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海胆和寄居蟹,还有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水螅虫、牡蛎、贻贝和金蛤,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海蚯蚓和蝉蟹。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妈妈告诉孩子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她教导我们如何捕获它们。

  我的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但我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我常常游到队伍外面去。这时,妈妈便要大叫:

  “海星,赶快回来,小心大海鼠吃了你!”

  不过,自从那次大海鼠光临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这种可怕的动物。

  我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在海洋动物中,只有人类,才可以生发出微笑的表情。有一段时间,我总足跟一个名叫水草的女孩在一起。我们结成对子,一起追逐底栖和浮游的动物。

  但是,我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便感到了厌烦。我觉得,这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工作。

  “水草,还是你来吧!”我大声招呼。

  水草很听我的话,翩翩作态游过来,轻巧地抄起小网,灵活地扑向虾群。

  我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寻找海胆的踪迹。我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却没有办法把这身长毒棘的家伙捉拿回来。

  我于是改变了策略,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末了,我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礼物送给了水草。水草高兴地笑了。

  “海星,你真好!”

  她水晶般的容颜和鱼儿似的声调使我一阵发愣。我说不出话来,只顾得上久久地凝视着水草。她的身体已经呈现出少女最为基本的优美曲线,她的脸庞无法遏止地泛溢出青春的灿烂光影。水草看到我这么看她,便害羞地掉头游到了远处。

  有时,妈妈会带领孩子们一直往上浮。我们来到了水质有所不同的地方,那是明媚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阳光是一种陌生的事物,与人类相距甚远。我第一次看见阳光,猛然间一阵恍惚,心中充满惧怕,呆滞在了水中。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在招手啊!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苏醒,使我喜悦而难过。刹那间,记忆的火花又黯淡了下去,我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我在冷漠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游去。

  忽而我们眼前出现了茂密的森林,它们在光合作用的抚爱下成长,与海底依靠热液和冷光而生的植物又有所不同。千姿百态的植株迷人地缠绕,撩裨地荡漾,有的体型十分巨大,比十几个孩子连起来还要长。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剧烈突变的古老植物。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万紫千红的海葵、海羊齿和金海花在尽情地绽放。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海洋忽然变得让人憧憬了。

  这时,妈妈便教孩子们辨别紫菜、海带、石莼、海草、海萝与红树的差异。她说,其中的大多数,都能为人类所食。

  我们兴高采烈,着手采集。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发出悦耳之音,好似仙乐。我听得专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妈妈急忙叫住他们:

  “宝贝们,不要着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

  她说的一番话语减弱了我们对海洋刚刚产生的好感:海底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比如食肉藻和毒苔藓,千万要避开它们。她一边描绘它们的长相,一边招呼孩子们:

  “石贝,你这个鲭鱼脑袋,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

  “泡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玉莲草!”

  “纤毛和涡涡,互相看着啊,别离群!”

  妈妈拥有丰富的海洋生物学知识,这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呆在妈妈身边,我们便感到安全。

  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

  因为,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这回不是我,而是那个名叫水草的女孩子。

  “水草,你在哪里?赶快回来啊!”

  着急的妈妈带着孩子们大声呼唤,她的脸上浮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

  水草被缠住了。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这种茁壮而低矮的岩灰色植物,一直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水草没有牢记妈妈的话,自己又不认识路,在青春期好奇心的支使下,冒失地游到了丛林深处。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伞一样把她卷走了。

  妈妈明白,发生了这种险情,只能听天由命。隔着密林,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女儿在水笔仔的掌握中挣扎。外层,是水笔仔的哨兵王海桑。它们与水笔仔形成了共生关系,与人类对峙着。

  植物没有心智,但这种敌对,又似乎是一种心智的表现。天意安排了人类的宿敌,使大家世代为仇。

  但为什么偏偏是可爱的女孩被海洋捕获?

  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草纤秀的肢体在植物叶片的大网中痛苦地悸动,她每动一下我的心也紧随着猛烈抽搐。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影。那正是我!我与水草是那么的要好,我决心去解救这可怜的女孩。

  “危险!”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朝我追来。

  就在我即将接近植物的一刹那,妈妈及时赶到了我的身后,用力一把将我拉了回去。但是,水笔仔和王海桑同时伸过来的舌头还是触到了妈妈。妈妈腿上渗出了鲜血。我吓得魂飞魄散。

  还好,从妈妈身上渗出来的血液是殷红的,这表明没有毒素浸入。

  这时,水草已不再叫唤和挣扎。她平躺在一堆树枝中,像是安稳地睡着了。树叶会分泌出浆液,过不了很久,便会分解她,连骨头都会化掉。

  妈妈知道,女儿将成为树的一部分。她的体液将流布于树的全身,变成后者的养分。她的灵魂将聚集在那植物的伞盖顶端,时刻张大眼睛,等待捕猎下一个倒霉鬼。

  而水草本人,便是被上一个死去的人捉住的。她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存形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洋中就流布着一种传说:吃人的大海鼠、吊睛鲼和食肉植物,都是由死去的人变化而成的。

  妈妈自责疏忽。她的确年纪大了。她已救不了自己的儿女。

  但她没有太过悲哀,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带着孩子们游走了,开始了新一轮觅食。

  为了安全,妈妈带领我们汇人了别的母亲统率的群体。

 

 

  六、我


水草的事件给我以极大刺激。但我还没有死亡的概念。

  我问妈妈,水草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睡去了。”

  “那么我也要睡去。我要跟她一道睡。”

  “不可以。你在洞穴这里睡。”

  “为什么水草要到那里去睡呢?她心底好像并不愿意。”

  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敢告诉我,水草已经变成了一种伤害生命的海洋精灵。

  她只是说:“因为她要与植物在一起。她要与植物一起成长。她是植物的一部分。”

  这大约便是原始宗教意识的萌芽。而妈妈并不知觉。她只是朦胧地感到,水栖人的生命被海洋中一种无形的东西所主宰。

  所有的植物、动物、水流和礁石,都具有某种灵力。人类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也从没想到要去了解。

  幼小的我不懂得这些。我只是为那天的事情感到恐惧和伤心,并对水笔仔产生了嫉妒和仇恨。我觉得它是我的情敌。我不想水草留在那里。我想要她回来,同我一起嬉戏。

  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孩子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难道妈妈曾经也是一株食人的植物?她的前生曾靠捕获女孩子为生?

  第一次,我不禁对妈妈感到了疑惧。

  我把试图拯救水草的想法向兄弟们讲述。大家却把我嘲笑了一通。

  “你怎么行呢?你这笨蛋。”

  “就是呀,海星,连帽螺都捕不住。”

  “要不是妈妈拉他回来,他早被水笔仔捉去了。”

  “我们都不行。碰到那种情况,连自己也救不了。”

  “或许,作为我们父亲的那些男人才可以吧。”

  “至少,得用长长的水矛。”

  “那些男人呀……”

  我于是回忆起了男人们与电鳐一起驱逐大海鼠的惊险场面。大海鼠是十分可怕的动物,比水笔仔要可怕得多。能够驱逐这种恶魔的人们,也一定能够战胜任何食人的植物,救回所有被海洋掠走的孩子。

  但为什么男人不在我们身边呢?

  不管怎样,我由此展开了对成年男子的幻想。他们劈波斩浪的强劲身躯,扭动着发出礁石般的幽暗光芒。大腿像是粗壮的海藤。他们分泌的体液蒸发出浓烈的气味,清楚地标志出本族的领地。他们搅动的水纹会成为奥秘无穷的图画。他们经过时海水便发出震耳的爆裂声。他们与深藏在洞穴中的这一群妇孺有着如此多的不同。

  因此,能够与海洋作斗争并取得胜利的,惟有男人。

  我闭上眼睛,想像以男人的姿态游动的便是自己,不觉在虚妄的水体中划动起手臂。但眼前出现了水草。她浑身血淋淋的,美好的曲线已被破坏,灿烂的面容变得狰狞,破烂不堪的额头上露出了亮晶晶的白骨。

  这时,我记起了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海星,你真好!”

  我恐惧而伤心,急忙游开。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将属于男人的群体。我会成为海洋中的强者,救回水草,让她在我的身旁永远伴随。

  但是,经过了海洋的改造,那还会是原先那个清纯可爱的水草么?

 

 

  七、男人和女人


逐渐,在我心目中,男人以两种形象出现。

  一种是手持尖尖水矛,背负食物袋囊,纠纠武士的模样。

  他们是水世界的征服者。我常常幻想自己与这种威武的形象融为一体。

  另一种是他们与妈妈拥抱在一起的形象。这时,他们双睛暴裂,嘴喷浊气,变成了一种我不熟悉的虚幻生物。

  当这种意识浮现时,我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这样的感觉,便越来越经常地蹿上心头。我会不由自主地仔细观察男人和女人的行为。

  我看到,每当男人来临时,妈妈便眼神迷乱,噢噢地呻吟。有时,她得空会不安地侧过头来,狠狠瞪我一眼,那是在敦促我离开。

  我说不清妈妈此时是美丽,还是丑陋。我便怏怏游开了。

  男人中有一个人来的次数最多,妈妈对他也特别亲热。这时,妈妈会允许我呆在一旁。

  “他是谁?”等男人走后,我忐忑地问。

  “他是你的父亲。”妈妈说。她察觉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不禁在惘然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这时,我顿然记起,我以前其实就见过此人。他曾给我们送来沙蚕肉。但我觉得这个男人太老了。

  男人们临走时总要留下一些食物。这让女人和孩子们嬉水欢呼。

  我对妈妈身边的男人怀着羡慕与仇视交织的情感。它侵蚀着男人在我心目中的第一种形象。

  这时,一些哥哥已开始过独立浮游生活。他们偶尔回家,只是为着一个目的。他们被妈妈的身体所吸引。

  当哥哥与妈妈搂抱着相互缠绕在一起时,我脑子深处轰地震响了。吃惊、委屈和嫉妒在我心底交织成了一团纷乱的潜流,其中混杂着强烈得难以言说的不安和厌恶,以及同样无法抑止的莫名兴奋。然而,我今后也会跟妈妈这样吗?

  我不敢往下想。

  哥哥也为弟妹们留下一些食物,然后,便吃吃笑着游走了。

  妈妈用担心而迷恋的眼神目送着哥哥。当她发现我正在一边窥看时,便难为情地瞪了我一眼。这时我身上像被电鳐电了一下,火辣辣地转身游开了。

  我害怕妈妈追过来。如果真是这样,我不知道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

  我有二十四个姐姐,七个妹妹。偶尔,我会想起正在记忆中褪色的水草。她在幽红深渊中潜影般出没的血乎乎的身子,也会成为哥哥们崇拜的偶像么?

  我直觉到,与大海融为一体的水草,已经为男人们布下了一个陷阱。

  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只能在下一个平潮期到来时,独立门户。这时,男人们才被允许来找她们。这是族群的习俗。

  但是,我及还在洞中的兄弟,面对姐妹们,正在滋生某种新的情感。我们怀抱了难言的羞赧之心,在见到她们时便急急地掉头离开。而实际上,我们对她们的兴趣却与日俱增。

  她们在表面上也与我们若即若离,但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调皮捣蛋的味道少了,温柔亲切的色彩多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也渐渐与男孩子不同起来,使后者颇有些晕头转向。

  我们同时也憧憬着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是我们的姐妹,因而显得更为神秘。我注意到了她们身体的粉红色要更加鲜艳一些,有些人的腹部生出了美丽的虎皮斑纹。她们的身体曲线比妈妈更加好看。

  水栖少女的外形变化使我进一步意识到,她们的确是与男孩子很不相同的另类,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和方法来对待。但我却没有太多的机会与她们相处,也缺乏与她们沟通的技术。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使族群日渐衰落。

  我由水草开始,滋生了对女人的最初感觉。她们是深渊中一种矛盾而异样的存在,既使我焦虑惶惑,又让我渴望景仰。我既想拥抱她们,又想从她们身边远远逃离。这样一来,我也重新开始了对男人和对自己的审视。

  对于我和兄弟姐妹们的身心变化,妈妈既兴奋,又不安。

  她已经年老了。她最关心的是,在她死去前,这些孩子们都必须长大,成为猎手——捕杀海鱼和水藻,也收获女人或男人。

 

 

  八、狩猎


孩子们的数目又减少了。深渊中最近发生了瘟疫,大批人死于非命。现在,妈妈身边仅剩下了三十一个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便带领我们去观摩狩猎。而我们也多少能够理解她希望孩子们尽快长大的迫切心情。

  我们缓慢地游动在成年男人们的身后,来到了一处浅浅的海沟。男人们准备在这里狩猎巨大而阴郁的沙蚕。

  妈妈带着孩子们离得远远的,躲在礁岩的后面等候观看狩猎的壮观情景。

  我看见,男人们携带着锋利的水矛,小心翼翼地潜到明亮的海底,仔细地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