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没当过人肉炮弹。”我边说边吸了口烟。“你肯定当过”罗曼说“当你的前任离开你的时候当你的儿子说他讨厌你的时候当你那只肥猫跑了的时候。听着当一枚人肉炮弹用不着你灵活、敏捷、强壮只要孤独和痛苦到极点就行。”
“我可不孤独。”我抗议道。“真的吗”罗曼笑了“那告诉我——就不说上床了上一次有人朝你微笑是什么时候”
上台之前他们给我穿上银色罩衫。我问一个有只红色大鼻子的年迈小丑被发射出去之前我是不是需要得到一些技术指导。“要点就是”他瓮声瓮气地说“松弛你的身体。或者蜷起身。二选一。我记不太清了。你必须确认炮口是径直朝前的以免脱靶。”
“就这些”我问。即便穿上银色罩衫我还是散发出大象粪便的恶臭。马戏团经理走过来拍拍我的背。“记好了”他说“他们把你射向靶子之后你立刻回到舞台上微笑鞠躬。如果——上帝保佑可别——你被撞痛了甚至受了伤你必须忍着掩饰好别让观众瞧出来。”
观众们看上去着实兴致盎然。当小丑们把我推进炮口时他们连声喝彩。就在导火线被点燃前的那一刻那个年迈小丑拿着喷水的花问我“你确定自己愿意当炮弹现在是你改主意的最后机会了。”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你知道上一个当人肉炮弹的伊施特凡折了十根肋骨如今躺在医院里吗”
“他没受伤”我说“只是喝醉了。此刻正在大篷车里睡着呢。”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年迈小丑叹了口气划着了火柴。
我回头望去不得不承认大炮与地面的角度太小了。我没有击中靶心而是向上飞去在帐篷顶上撞了个洞一路直冲天空。我飞过废弃的汽车电影院我和奥代丽亚以前经常去那里看电影。我飞过操场一些养狗人带着窸窣作响的塑料袋在遛弯儿。小麦克斯也在那里正在踢球当我飞过时他抬眼看着笑眯眯地挥手打招呼。在雅肯街美国大使馆垃圾箱的后面我看见了“老虎”我那只肥猫正试图捉一只鸽子。几秒钟后当我落在水里时岸上有几个人站起来给我鼓掌等我从水里出来时一个戴着鼻环的高挑姑娘微笑着递来她的毛巾。
回到马戏团时我的衣服还湿漉漉的场子里也黑乎乎的。人去篷空罗曼正站在帐篷中央在发射我的那尊大炮近旁数着今天的进项。“你没命中目标啊”他抱怨道“也没像事先说好的那样回到台上鞠躬。为此我要扣掉四百元。”他递给我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见我没拿他用东欧人特有的严厉眼神觑我一眼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收下。”
“不谈钱了罗曼”我边说边走到炮口边“就当帮朋友忙吧再把我发射出去一次。”


第4章
托德
我的朋友托德想让我为他写一个能帮他吸引到姑娘上床的故事。
“你写了那么多让姑娘们悲伤落泪的故事”他说“有的也会逗她们开怀大笑。现在再写个让她们奋不顾身地上我床的故事嘛。”
我试图向他解释我写的故事没这功能。的确有些姑娘读了我的故事会悲伤落泪还有些男的——
“男的就算了”托德打断我“我对男的不感兴趣。我先把话说明所以你可别写个能让任何人读了都想上我床的故事我只要姑娘。我得讲明这些省得闹不愉快。”
于是我用很耐心的语调又对他解释一遍我写的故事不具备这种功能。故事不是魔咒也不能催眠写故事只是和其他人分享你的秘密甚至尴尬经验的一种方式——
“好极了”托德再度打断我“那我们就和你的读者分享一些令人尴尬的经历让姑娘们奋不顾身地上我的床。”托德根本不听。他从来不听别人说的话至少不听我说的话。
我结识托德是在丹佛他组织的一场读书会上。那晚谈起自己喜爱的故事时他情绪激昂说话都结巴了。他热情洋溢精神亢奋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引导情感。我们没怎么聊但我一眼看出他是个聪明人也很高尚。他是你可以信赖的人是你在一间着火的屋子里或正在下沉的船上时想要他在身边的那种人你知道他不会独自跳上救生船弃你而去。
但当时我们并不在着火的屋子里或将沉的船上我们只是在威廉斯堡一家时髦的生态咖啡馆里喝着有机豆奶拿铁。这让我生出一丝怅然。因为如果此时此地有哪里着火或有沉船事故发生我就能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喜欢他了但托德费尽心思地要我给他写个故事他开始让人难以忍受了。
“起个标题就叫‘了不起的托德’”他告诉我“或者就叫‘托德’。听我说叫‘托德’更好。这样姑娘们读的时候就不容易看出它想讲什么然后结尾时来了——嘭她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击中了自己。刹那间她们看我的眼神就不同了。刹那间她们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随即咽了咽口水说‘告诉我托德你碰巧就住在附近吧’或是‘别快别那样看着我’但明显口是心非‘请你一直那样瞧我瞧个够’我会深深凝视她们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事情就成了好似和你写的故事没什么关系。就这样。这就是我要你为我写的故事。明白了吗”
我说“托德我一年没见你了。跟我讲讲你的近况有什么新鲜事。你也问问我过得怎么样我的孩子好不好吧。”
“我没什么新情况”他不耐烦地说“我也用不着问你的孩子我对他了如指掌。几天前我听到你在电台做节目。你在那场无聊的访谈里滔滔不绝谈的都是他。他是这么说的他是那么说的。采访人问起你的创作在以色列的生活还有伊朗问题而你像罗威纳犬的下巴死死咬住你家小孩的童言不放好像他是禅宗大师。”
“他真的特别聪明”我争辩道“他看待生活的角度很特别。和我们成年人不一样。”
“他真是好样的”托德阴阳怪气地说“那你怎么讲到底帮不帮我写故事”
于是我坐在以色列领事馆为我订的一家号称五星、实际只有三星水准的酒店里的一张仿木塑料桌前努力给托德写他的故事。我搜肠刮肚想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找出充满某种情感的东西能使姑娘们跳上托德的床的东西。话说回来我没法理解的是托德到底有什么难处没法自己找姑娘。他仪表堂堂富有魅力是那种有本事把某个小镇餐厅的女侍者肚子搞大又扬长而去的帅哥。也许问题就在这儿他看起来就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儿。我是说女人会这么觉得。当然这说法比较浪漫。因为当房子着火或船要沉了像我在前面说的你可以无条件信任他。也许我写的故事应该让姑娘们认为托德是忠贞不渝的她们可以依靠他或者反过来让姑娘们读过之后明白忠诚和信任并没有那么可贵。你应该随心而活不必忧虑未来。跟着感觉走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托德已离开很久已经在火星上办了一场由美国航空航天局赞助的诗歌朗诵会。五年之后在一场直播中当他把这场盛事献给你和西尔维娅·普拉斯时你可以在自家客厅中指着电视荧幕说“小托德看到那个穿宇航服的人了吗他是你爸爸。”
也许我就该写这么一个故事。写一个女人遇见托德那样的男人他极富魅力赞同永久的、不受约束的爱情还有想风流快活的男人们相信的那类鬼话。他热情洋溢地向她解释进化论说女性之所以认同一夫一妻制是想让男性帮助她们保护后代而男性之所以认同一夫多妻制是想让尽可能多的女性受孕你对此无计可施这是天性比任何保守派总统候选人或《大都会》杂志上“如何守住你丈夫”之类的文章力道更强。
“你必须活在当下。”故事中的男人会说随后他会和她上床让她心碎。他绝不会表现得像一坨她可以随意丢弃的大便。他会表现得像托德一样。那就是说即便他毁掉了她的生活他仍能显得体贴、和蔼、极度热情当然也令人伤感。这些品质会使得斩断这段关系更为艰难。但最终当离别到来那个女人会意识到这段关系还是值得的。关键就在于“还是值得的”这部分。因为我能像用智能手机连无线网那样把情节余下的部分串联起来但“还是值得的”要更复杂一些。故事里的姑娘经历托德这种肇事逃逸的意外后除了撞击留下的悲伤凹痕还能得到什么
“等她在床上醒来他已经离去”托德大声读出书上的句子“但他的气息还未消散。在玩具店里闹脾气的小孩淌下的泪水的气息……”
他突然顿住失望地看向我。“这是啥鬼玩意儿”他问“我可没有汗臭。妈的我都不流汗的。我买了一款特别的抑汗剂全天二十四小时有效不只喷腋窝我全身都喷手上都喷一天至少喷两次。还有什么小孩……哥们儿真是太倒胃口了。姑娘读了这么一个故事会跟我好才怪。”
“读完吧”我告诉他“这是个好故事。写完的时候我自己都哭了。”
“你可真行。”托德说“你真是太行了。你知道我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吗是我从山地自行车上摔下来头摔破了要缝二十针的时候。很痛我还没医保所以他们给我缝针的时候我没法像别人那样呼天抢地或自怜自艾因为我还得考虑到哪里去凑医药费。我上一次哭就是这样。你哭了这回事还真是挺感人的但这无助于解决我的姑娘问题。”
“我想说这绝对是个好故事”我对他说“我很高兴写了这个故事。”
“又没人叫你写一个好故事”托德快抓狂了“我是要你写一个能帮到我的故事。这个故事能帮你的朋友解决一个实际问题。就好比我请你输血救我的命你却写了一个好故事在我的葬礼上边读边哭。”
“你可没死”我说“离死还早呢。”
“不我快死了。”托德声嘶力竭“真的我真快死了。我很孤单对我来说孤单就他妈和死差不多。你不明白吗我没有上幼儿园的话痨小孩我没法和我的漂亮太太分享小孩说的聪明话。而这个故事呢前些日子我整晚睡不着。我就躺在床上想快了我以色列的作家朋友就要抛给我一根救命稻草我将不再孤单。当我沉浸在惬意的遐想中时你正坐在那里写一个美妙的故事。”
短暂的停顿之后我对托德说抱歉。短暂的停顿唤起了我的灵感。托德点点头告诉我不用担心他刚刚有点儿失态了错都在他。他不该让我做这种傻事但他太绝望了。“我一度忘了你对写作格外严格要运用比喻、观察以及各种技巧。在我的想象中写作要简单得多也更有趣。不是什么旷世杰作是某种更轻的东西。比如以‘我的朋友托德要我给他写个能帮他把姑娘吸引到床上去的故事’开头再用点酷酷的后现代把戏结尾。你知道没什么深意但又不是普通的没深意。要性感的没深意。神秘。”
“我能写”再次停顿之后我对他说“那种类型的我能写。”


第5章
白板[1]
献给埃胡德
忧伤的奶牛
A.反复做一个梦。他几乎每晚都做这个梦但到了早上当古德曼或某位导师把他唤醒问他是否记得梦到什么时他总是脱口说不记得。并非因为那梦恐怖或尴尬只是太蠢。梦中他站在一座长满青草的山顶上的一张画架边用水彩画着田园风光。梦中的风光令人惊叹由于A.在婴儿时就进了福利院这座青草覆盖的山可能是他虚构出的想象地点也可能是他在某节课上看到过的图像或短片中的真实地点。梦中唯一令人有点儿不适的是一头长着一对人眼的巨大奶牛它老是凑在A.的画架边吃草。这头奶牛有某些令人恼火的部分嘴上不停流下的口水看着A.的哀伤眼神背上不像斑点而更像世界地图的黑色斑点。每次做了这个梦A.都会涌起相似的感觉——从平静到挫败转而变为愤怒随即飞快变为怜悯。在梦中他从未碰过那头奶牛——从未——尽管他总想碰一下。他记得自己在找石头或其他武器他记得自己想宰了那头奶牛但到最后总又可怜它。梦中他从未完成他在画的那幅画。他老是过早醒来喘着粗气浑身汗湿没法再次睡着。
他没和任何人讲过这个梦。他想在世上保有一份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福利院每个角落都装了摄像头周围都是有窥私癖的导师一个孤儿要自己拥有什么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而盯着他的忧伤奶牛所在的那片草甸是A.能拥有的最接近秘密的东西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理由是他不喜欢古德曼向他隐瞒这个奇怪的梦就像一种微小但恰当的报复行动。
古德曼
到底为什么在世界上所有人里A.最怨恨的不是别人而是给予他最多帮助的人为什么A.希望噩运降临到那个人身上那个人可是在他被父母抛弃后将他庇护在羽翼下并终生致力于帮助他和其他遭受同样命运的人呀答案很简单如果世上还有比依靠他人更让人羞恼的事那就是有人不断提醒你你在依靠他。古德曼恰恰是这种人侮辱、控制他人还高高在上。他的一言一行都传达出明确的信息“你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要不是我你们所有人很早之前就没命了。”
福利院里的孤儿们讲不同的语言彼此缺乏交流但他们的身世相近——他们的父母把新生儿抛弃在产房里因为发现他们生来有病。一种有长长的拉丁语名字的基因疾病。但他们称之为“早老症”因为这种病会使生来患病的婴儿的年龄增长比普通人快十倍。这种疾病也令他们的成长和学习比普通人快得多。所以两岁的时候A.已经掌握了高中水平的数学、历史和物理将许多经典乐曲铭记于心而他对油画和素描特别在行按古德曼的说法他的画作可以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和博物馆展出。
但这点儿好处在疾病带来的坏处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孤儿们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活不过十岁会死于与衰老相关的各种病症——癌症中风各种心脏疾病——生物钟以疯狂的速度持续运转直到他们疲惫不堪的心脏停止跳动。多年来孤儿们听着导师们一遍遍给他们讲自己婴儿时的悲伤经历那种漠不关心的语调就和给他们读睡前故事时一样他们的母亲在得知孩子刚出生死亡就疾速奔来的时刻是怎样的反应。她们选择遗弃他们。哪个母亲想要一个快到保质期的盒装牛奶一般的新生儿
每次节日大餐古德曼都喜欢在喝了点小酒之后跟孤儿们讲他还是年轻产科医生时如何第一次遇到准备遗弃自己身患早老症孩子的母亲又如何收养那个孩子并用三年时间教会他其他孩子至少需要十二年才能学会的一切。古德曼总是用满怀深情的语调描述那个孩子如何在他眼前以疯狂的速度生长让人想到用延时技术拍摄的植物长大的方式发芽、生长、开花、凋谢不到一分钟就完成。与此同时古德曼会谈到他的计划如何以同样迅速的节奏扩展到帮助所有被遗弃而不得不独自面对自身疾病带来的巨大挑战的孩子。古德曼在瑞士建立的福利院收留的都是这类天资聪慧却惨遭抛弃的病孩并为每个孩子设计独立的课程以帮助他们尽快做好准备进入那个世界在那里他们需要独立度过短暂到可怕的一生。每次故事讲到快结束时古德曼都双目含泪而孤儿们会全体跳起来鼓掌欢呼A.也会起立鼓掌但从不欢呼。
为了让孤儿们走出去进入外面的世界古德曼要求他们通过一项生存技能考试。考试每个月举行一次会和每个孤儿特定的课程相衔接而得了高分的人可以参加一场个人面试。据谣传古德曼会在面试中问一些特别难的问题有时甚至还会打被面试人。但如果通过面试你就可以走出福利院并获得一张身份证、一封列明你能力的推荐信、一千瑞士法郎以及一张去临近城市的火车票。
纳迪亚
比起其他事A.最想要的就是离开福利院。比起亲吻一个女人或聆听天使演奏的神圣协奏曲或画出一幅杰作A.更渴望能通过考试和随后的面试在所剩无几的短暂人生中生活在蓝天下青草覆盖的小山上混迹于普通人中而不是困在只有其他早老症患儿和导师的小天地。
A.没能通过生存技能月考已经有十九次了。在此期间他看到很多孤儿离开了福利院有些年龄比他还小有些头脑和毅力还不及他一半。但他向N.保证自己一定会通过下一场也就是四月份的考试。N.也在学习绘画也就是说A.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她但由于A.的母语是德语而N.的母语是法语他俩之间的交流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这并不妨碍A.每天送给她一件小礼物例如一只亲手制作并上色的折纸海鸥一朵从餐厅花瓶里偷来的鲜花一幅素描——画着一只看起来像N.的有翼生物高飞在耸立的缠绕着带刺金属丝的栅栏之上。
N.坚持用她替他取的名字——安托万——来称呼他而他以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短片中一位忧伤而轻盈的罗马尼亚体操运动员之名叫她纳迪亚。根据福利院的规定孤儿们只有在离开福利院的那天才会随配套的文件得到全名。在那之前绝不允许称呼他们任何名字或昵称只能以来到福利院那天被分配到的字母来表明身份。A.知道等离开福利院时他和纳迪亚会获得完全不同的名字而全世界都会用新名字来称呼他们但对他来说她永远都会是纳迪亚。
秘密资助人
A.和纳迪亚之间的约定很简单。与其说是约定不如说是愿望——他们向彼此承诺会尽个人全部努力通过考试和面试等进入外面的世界他们将一起度过余生。
福利院的资金全部来自捐赠每个孤儿都有一位专属的秘密资助人。孤儿的身份证明、未来的名字、个人课程以及将来离开福利院时获得的火车票上的目的地都由专属资助人来决定。既然纳迪亚说法语而A.说德语他们猜测火车票将把两人送去瑞士不同语言区的城市所以他们讲好一个计划先到火车站的那个人要把目的地城市的名字刻在他或她能找到的车站最北端的长凳上先到的人到了目的地城市之后每天早晨七点准时在城市中央火车站的主入口处等待直到两人团聚。不过他俩首先得通过考试。纳迪亚的秘密资助人希望她成为医生这从她的个人课程安排上就能看出来。她上一次的解剖考试没过但她向A.保证这次她会做好准备。
A.的秘密资助人对他的人生规划没那么清晰。除了艺术类课程A.的个人课程特别侧重于社交及语言表达技能比起其他技能他主要学习辩论和写作逻辑严密的文章。难道A.的资助人想要他成长为相关领域的艺术翘楚律师随笔作家或批评家都有可能。无论如何他显然希望A.成长为一位波希米亚风格的大胡子因为不同于其他孤儿A.从没收到过剃须刀他某次想和古德曼谈谈这事儿古德曼打断他的话头唐突地建议A.把注意力放在将要到来的考试上别“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从A.的角度来看他相信资助人因为自己也是大胡子而想让他蓄须。有一次他透过体育馆的窗户看到古德曼在和一位留着白色长胡子的老先生谈话。A.那时正绕着体育馆跑圈能清楚地看到古德曼正指着他而老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点点头。是什么让那位老先生在一个弃婴的教育上投那么多钱善良慷慨弥补他此生做下的恶行为什么他会选择资助一个先天基因受损的孩子而不是某个可能在他的资助下发挥出惊人天赋从而站在人类之巅的神童A.不知道如果自己健康富有会不会为一个病孩做同样的事。也许有平行宇宙吧在那里A.站在古德曼身边指着某个小孩甚至可能是纳迪亚描述着她的成长、她的兴趣爱好、她通过考试的概率还有她将如何在那个荒凉的、无人照护的世界里度过余生。
四月的考试
笔试的时间有四个小时。在以往的考试里A.总是到最后一刻才交卷有两次他还交了白卷。但这一次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五分钟的时候他就做完卷子放下钢笔。导师问他是否想交卷但A.没交。这次考试至关重要。他费力地把答案重读一遍改掉拼写错误又把他担心自己没写清楚的字重写了一下。时间到了他觉得自己交上去的是一张完美答卷。果真在参加四月考试的七个孤儿中只有他和纳迪亚进了面试。
他看到纳迪亚接受面试后和古德曼一起走出房间。纳迪亚没法跟他说话因为导师正站在她身边但她容光焕发的脸向他透露了一切。现在A.要做的就是通过古德曼的面试——随后两人就能一起走出这里了。他们中谁先到火车站呢谁会是那个把他或她的目的地刻在长凳上的人但车站上到底有没有长凳A.突然焦灼不安起来。他的梦想不仅仅是离开福利院而是离开后和纳迪亚生活在一起。假如由于计划的某些小疏漏他们错过彼此该怎么办毕竟他俩没法知道对方的新名字而如果没法离开未来要去的城市他们就后会无期了。
“你在想什么呢”古德曼问。
“我的人生。我等在外面世界的未来。”A.喃喃地说立刻又谄媚地补充道“还有对福利院的感激特别是感激您带我来到此刻。”
“你说得好像你在这里已经完事了准备从火车车窗里向我挥舞白手帕”古德曼说着脸扭曲成狞笑“作为一个十九次没通过考试的人你这态度有点狂妄你不觉得吗”
“这次我考过了”A.结结巴巴地说“我肯定。”
“是你肯定”古德曼打断他“但是不太走运啊我可没那么肯定。”
“这次我每道题都答对了。”A.坚持道。
“呀”古德曼嘘了一声“这我倒不怀疑。但考试的评定不仅仅依据卷子上的正确答案。答案背后还隐含着对意图和品质的考察综合起来考量恐怕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A.僵立原地目瞪口呆。他在狂热的大脑中竭力搜寻某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来说服古德曼改变主意但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我恨你。”
“那好吧”古德曼点点头说立刻按下内线通话按钮叫A.的个人导师来把他带回房间“你能恨我是好事。这是你成长的一部分。我做工作不是为了被人爱戴。”
“我恨你。”A.重复道感觉内心升起熊熊怒火“你可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实际上你又傲慢又恶毒。每晚入睡前我都会闭上眼睛想象早晨起来时发现你死了。”
“这毫无问题”古德曼说“我对你进行的惩罚你对我的恨意都是为了让你达成更高远的目标所做准备的一部分。而你对我的爱和感激并不在目标之内。”
逃亡
来了四个保安才把A.从古德曼面前拖开。在和他们短暂但激烈地扭打一番后A.离开时一只眼睛被打青前额上有一大块挫伤左手断了两根手指但不止于此。他拿到了一个保安的身份牌这是他在互殴时想法儿从他身上撕下来的在没人注意时藏进了自己口袋。
那晚A.假装睡着了。凌晨一点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爬下床。有了偷来的身份牌他知道自己能从孤儿住的侧楼走出去。西侧楼是客房孤儿不准进去穿过那里就是出口大门。A.从未走过那扇大门但他确信保安的身份牌能帮他开门。如果门打不开他就翻过去或在门下打洞或硬闯过去只要能出去他会不择手段。
A.沿着通向客房区的走廊前进并用身份牌打开了厚重的铁门。客房区是给定期来访以了解受保护人成长过程的秘密资助人住的。A.总是把客房区想象得犹如奢华酒店有巨大的餐厅和悬垂的吊灯但如今看来截然不同。它的主廊和某幢办公大楼的走廊很像廊上每扇门都通往一个犹如舞台布景的房间第一间看着像军事掩体第二间像小学教室第三间里有个精致的游泳池里面漂浮着一具赤裸的躯体。
A.用在设计成军事掩体的房间里发现的老式手电筒照亮前路把光聚在那具尸体的脸上。尸体已经血肉模糊但A.立刻认出来了他跳入水中抱住纳迪亚赤裸的身体。他崩溃了。无比震惊彻底崩溃。他原以为这次逃亡能将他带向自己最为渴望的美好生活但现在顷刻之间渴望灰飞烟灭。没了纳迪亚陪伴他的人生已别无所求。听到有人冲厕所的声音他抬起了头。一个穿着浴袍、瘦瘦小小的红发男子从洗漱间走出来。他看到了A.立刻用法语大叫起来不一会儿房间里就站满保安。那个红头发声嘶力竭地向他们说了些什么指着A.和纳迪亚的遗体。保安们跳入水中想把A.和纳迪亚分开但A.就是不肯撒手。他最后的记忆是一股混合着氯气和鲜血的浓重味道随后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