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刚督先生取下杰克·贝拉西斯的《指令》,虽然诺瑞尔先生对此书评价不高,但他随便一翻就读到两段精彩的摘要⑥。读了一会之后,他察觉到管家沉默、怪异的注视,改而翻阅《中古魔法精要》,这本书的印刷和他原本以为的不一样,是一本匆促成书的手稿,手稿写在各式各样的小纸片上,其中大部分是酒馆的账单。手稿描述一段精彩的冒险故事,这位十七世纪的魔法师,用他仅知的少数魔法对抗强敌,人类魔法师从来未曾碰过这种战局,在强敌环伺、逐渐逼近之际,他潦草地写下偶发的胜利,在此同时,他也深知来日不多,最好的下场不过一死。
『注⑥:赛刚督先生读到的第一段摘要解析英国、精灵国度(魔法师有时称之为「其他国度」)和一个据说位于地狱另一端的奇异国度。赛刚督先生曾耳闻,三者之间存有某种神奇的关联,但他从未读过如此详尽的解析。
第二段摘要讲到英国最伟大的魔法师之一,马汀·帕尔。格罗格瑞·艾柏沙龙的《学习之树》有段人人皆知的故事,故事中提到在旅经精灵国度时,这位黄金年代最后一位魔法师曾经拜访一位精灵王子。像其他精灵一样,这位王子有很多名号、头衔和假名,但大家通常称他为「寒冷亨利」,寒冷亨利对帕尔发表了一段冗长的演说,讲词中充满比喻和冷僻的暗喻,但大意似乎是说,精灵本性不拘小节,经常犯了错而不自知,马汀·帕尔听了之后,简短而神秘兮兮地回答说,英国人的脚不见得都一样大。数世纪以来,没有人晓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学者提出了几个理论,约翰·赛刚督也都相当熟悉。十八世纪初期,威廉·潘特勒曾提出一个广受采信的理论,潘特勒说寒冷亨利和帕尔讨论到神学,诚如一般所知,精灵不受宗教约束,也没有受到耶稣的拯救,未来更得不到任何救赎,到了末日大审判之时,没有人知道精灵会有什么下场。根据潘特勒的说法,寒冷亨利想请教帕尔,精灵可不可能像人类一样,获得永恒的救赎,帕尔回答说英国人的脚都不一样大,藉此表示不是每个英国人都能得救。潘特勒据此推论帕尔有个奇怪的想法:帕尔相信天堂不够大,只能容纳某个数量蒙主庇荫的人,非得有一个英国人受到诅咒下地狱,天堂才会多出一个位置容纳精灵,潘特勒以此写了一本书,他在魔法理论界的声誉也全赖于此。
在杰克·贝拉西斯的《指令》中,赛刚督先生读到一种非常不同的解释。马汀·帕尔造访寒冷亨利的三世纪之前,城堡中曾出现另一位人类访客,这位名叫罗夫·斯托克塞的魔法师比帕尔更厉害,斯托克塞在城堡留下一双靴子,贝拉西斯说靴子很旧,或许因为如此,所以斯托克塞没带走,但精灵们非常惧怕英国的魔法师,结果靴子在城堡中引起一片骚动。寒冷亨利更是紧张,深怕这些笃信耶稣、具有奇怪道德观的英国人会莫名其妙地怪罪于他,因此,他想把靴子送给帕尔,藉此摆脱这件麻烦的物品,但帕尔却婉拒。』
室内愈来愈暗,书上的古老文字也愈来愈不清楚,两位仆人走进室内,没有管家派头的查德迈在一旁监看,仆人们点上蜡烛、拉上窗帘、加了几个煤块到壁炉里,赛刚督先生心想,他最好赶紧提醒哈尼富先生,他们还没有跟诺瑞尔先生说明此行的来意呢。
离开图书馆时,赛刚督先生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炉火旁摆了把椅子,椅子旁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有一叠信纸、一本古书的牛皮书封、一把剪刀和一把刀子,刀子看来坚固锐利,好像园丁用来修剪枝叶的工具。但古书的内页全都不见了,赛刚督先生心想,诺瑞尔先生说不定把书送出去重新装订,但原本的书封看来依然完好,诺瑞尔先生为什么费工夫、冒着毁损书籍的危险,自己拆解书页?一位技巧纯熟的装订师应该比较胜任吧。
大伙又在小客厅坐定之后,哈尼富先生对诺瑞尔先生说:「依我今日所见,阁下是最能帮助我们的人,赛刚督先生和我认为,当代的魔法师已走错了路,为了一些琐事白白浪费精力,您不也同意吗?」
「噢,我当然同意。」诺瑞尔先生说。
「我们的问题是,」哈尼富先生继续说,「魔法在英国曾经盛极一时,究竟为什么沦落到今天这种局面?先生,我们想知道的是,英国为什么再也没有人使用魔法?」
诺瑞尔先生小小的蓝眼睛突然一亮,嘴唇也跟着紧绷,仿佛使出全力压住心中莫名的喜悦。赛刚督先生心想,诺瑞尔似乎早就等人提出这个问题,也老早准备好答案。过了一会,诺瑞尔先生缓缓说:「我不能解答两位的困惑,因为我不明白两位的疑点。你们的问题错了,魔法在英国并未消失匿迹,在下就是个不错的实务派魔法师。」


第二章 古星酒馆
一八〇七年一月至二月
马车缓缓驶离诺瑞尔先生的车道之际,哈尼富先生兴奋地说:「英国还有个实务派的魔法师,而且就在约克郡!我们运气真好!赛刚督先生啊,这都归功于你,我们其他人都懵懵懂懂,只有你最清醒,若非你的鼓舞,我们说不定永远不会知道诺瑞尔先生,这人有点矜持,我确定他绝不会主动找上我们。他只说他会使用魔法,而没有多提到这方面的成就,但我相信这只是因为他天性谦逊,不好意思多说。赛刚督先生,我想你一定同意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必须说服这位天性羞怯、不喜欢受到赞美的诺瑞尔先生露面,将他引介给大众。」
「或许吧。」赛刚督先生半信半疑地说。
「我没说这是件容易的差事。」哈尼富先生说,「诺瑞尔先生沉默寡言,也有点孤僻,但他必须了解,为了大英帝国,他一定得和大众分享所学。诺瑞尔先生是个绅士,我确定他了解绅士的义务,也会加以履行。噢,赛刚督先生,全国每位魔法师都得向你致上最深的谢意。」
不管赛刚督先生值得什么殊荣,可悲的是,英国的魔法师向来不知感恩,即使哈尼富和赛刚督先生真的做出三个世纪以来、魔法学界最重要的发现,但又算得了什么?听说了此事之后,几乎每位约克学会的会员都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可以做得更好。隔周的星期二、约克学会召开大会时,几乎每个会员都准备这么说。
星期二晚上七点,石头街古星酒馆的楼上已座无虚席,哈尼富和赛刚督带来的消息,似乎引来了约克所有接触过魔法之书的绅士。英国所有城市之中,约克是最具魔法气息的城市之一,说不定只有乌鸦王统领的新堡(Newcastle,又名纽卡索),胆敢自夸该市的魔法师多过约克。
房间里挤满了魔法师,尽管侍者们不停地搬椅子上楼,很多人依然不得不站着,狐堡博士占到一把舒适的高背椅,漆黑的椅子上雕着奇怪的花纹,看来像个宝座。狐堡博士安坐在高背椅上,肥厚的双手摆在圆滚滚的肚子上,身后垂挂着红色的绒布帘,整体看来颇有王者之风。
古星酒馆的侍者烧起熊熊的炉火,驱走一月份冬夜的寒意,一群年迈的魔法师围坐在炉火旁,每位显然都是乔治二世时期(一七二七-一七六〇)的遗老,他们全都披着粗呢披肩,枯黄的脸上布满皱纹,身旁站着同样上了年纪、口袋里摆着药瓶的仆人。哈尼富先生一一和他们打招呼:「艾垂波先生,您好吗?葛雷士先生,您好吗?汤斯托先生,您身体还好吧?真高兴见到各位!您们八成跟我们一样开心吧?这些年的懵懂总算告一段落,艾垂波先生、葛雷士先生啊!这些年来,您们亲身经历了许多状况,没有人比两位更了解魔法的困境,但现在我们将见证魔法再度庇护、引领大英帝国!汤斯托先生,那些法国人喔!他们若获悉此事,不知作何感想?就算他们马上弃甲投降,我也毫不惊讶。」
哈尼富先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已经准备了一份讲稿,讲词中将为大家列举此事对英国的贡献,但他讲不到两句就被打断,在场每位先生似乎都急着表达看法,每个人都觉得必须马上发言。狐堡博士率先打断哈尼富先生,他从那张巨大、漆黑的宝座上跟哈尼富先生说:「先生,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这些荒诞的无稽之谈却使魔法的声誉扫地,令我深感遗憾。赛刚督先生,」他转过身、面对这位他觉得惹出所有事端的男士,「我不知道你们那个地方的民情风俗,但在约克郡,我们不会为了出名而叨扰别人的安宁,我们也看不起这种人。」
狐堡博士还来不及继续,哈尼富和赛刚督先生的支持者就高声抗议,接下来发言的一位绅士表示,他不明白赛刚督和哈尼富为什么受骗到这种程度,诺瑞尔先生显然是个疯子,简直和两眼通红、站在街角、高呼自己是乌鸦王的狂人没什么两样。
一位浅棕色头发的绅士兴奋地说,哈尼富和赛刚督先生应该坚持诺瑞尔先生马上离开庄园,坐上露天马车(尽管现在是寒冷的一月),趾高气昂地直驶约克,他自己说不定会在马车所经之处,抛掷长春藤叶呢①!一位坐在炉火旁的耆老为某事感到极度兴奋,但他的年纪太大,声音过度微弱,大家都没时间好好听他说些什么。
『注①:罗马帝国的战士戴上月桂叶冠以示荣耀,恋人以及受到老天眷顾幸运儿的所经之处则洒着玫瑰花瓣,但英国的魔法师却只与普通的长春藤叶相随。』
在场有位名叫索普的绅士,这位高大、通晓事理的先生对魔法所知不多,但具有魔法师罕见的判断力。在他看来,赛刚督先生一心想追查英国的实用魔法为何消失,此举值得鼓励,但索普先生和其他人都没想到赛刚督先生居然这么快就找到解答,现在既然有了答案,索普先生认为不该轻言抹煞:「诸位先生,诺瑞尔先生说他会使用魔法,我们对他所知不多,只听说他收藏了很多稀有的典籍,光凭这一点,我们就不该随便推翻他说的话。更何况哈尼富先生和塞刚督先生两位是学会会员,又是认真的学者,他们不但亲访诺瑞尔,而且相信他没骗人,正因如此,我们更应该给诺瑞尔一个机会。」他转身对哈尼富先生说:「你对这人有信心,大家都看得出来你相信他,你一定目睹了某些事情,你何不跟我们分享呢?」
哈尼富的反应似乎有点奇怪,他先对索普先生感激地笑笑,仿佛他正等着这么一个机会,让他解释他为什么相信诺瑞尔的话,但他正准备开口说话,却忽然停顿下来低头自顾,仿佛先前想说的各种理由全都化为烟雾,从口中消失无踪,他的唇齿连一个字都捉不住,讲不出一句象样的英文,最后只能嘟囔说诺瑞尔先生看来很诚实等等。
约克学会的诸位会员听了不怎么满意(他们若有幸看到诺瑞尔先生的模样,想必更加不满),因此,索普转身面对赛刚督先生说:「赛刚督先生,你也见过诺瑞尔,你的意见如何?」
会员们首次注意到赛刚督先生如此苍白,有些人这下才想到,刚才跟赛刚督先生打招呼时,他没有回应,仿佛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你身体不舒服吗?」索普先生轻声问道。「不、不,」赛刚督先生喃喃回答,「没什么,谢谢你。」但他看来如此恍惚,有位先生起身让座,另一位先生赶忙帮他拿杯酒,那位浅棕色头发、口气兴奋、想在诺瑞尔先生所经之处投掷长春藤叶的绅士,暗自希望赛刚督先生中了魔,这样大家才有好戏可看!
赛刚督先生叹了口气说:「谢谢大家,我没事,但过去这一星期来,我头重脚轻,脑筋很不清楚,普利森太太给我过一些葛粉和甘草药酒,但没什么用,我倒不觉得奇怪,因为我知道问题出在我心里。诸位先生若问我为什么相信魔法已重返英国,请容我跟诸位说明,这是因为我看到了魔法,魔法在这里和这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赛刚督先生摸摸额头和胸部。)「但我却晓得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我们登门造访时,诺瑞尔没有施展法术,因此,我想我只是作梦吧。」
约克学会的绅士们再度骚动,有位身形衰弱的先生无力地笑笑,请教众人有谁听得懂这番话,索普先生高声说:「老天爷啊!我们大伙坐在这里,无谓地猜测诺瑞尔能不能这样、会不会那样,实在太荒谬了!我想大家都很明理,也知道很容易就能找出答案:我们不妨请他为大家施展一些魔法,藉此证明他没有说谎。」
此话合情合理,魔法师们顿时沉默了好一会,但这并不表示大家都赞同索普先生的提议,其实反对的人才多呢!几位魔法师表示不可行(狐堡博士即是其中之一),如果大家商请诺瑞尔施展魔法,而他真的展现了法术,这下麻烦就大了,这几位先生只想研读魔法,并不想见证法术;其他人则认为光是提出邀请,就足以让约克学会成为大众的笑柄。但最后大部分的魔法师都同意索普先生所言:「诸位先生,我们都是学者,最起码应该给诺瑞尔先生一个机会来说服我们。」因此,大伙同意再度致函诺瑞尔先生。
全体魔法师都同意,哈尼富和赛刚督的处理方式显然大有问题,最起码有件事显示两人笨得可以,诺瑞尔先生拥有一流的藏书,但他们却提不出任何具体报告,他们看到了什么?噢!没错,看到了好多书;藏书多得不得了?是啊,他们当时一看就深感折服;那些是罕见的典籍吗?嗯,或许吧;他们能取下书籍翻阅吗?噢、不可以!诺瑞尔先生没有慷慨到这个地步;但他们总看到书名吧?没错,确实看了书名;好,他们看到了哪些藏书呢?他们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忘记了,赛刚督先生说有本书书名的头一个字母是「B」,但他只记得这么多,实在很奇怪。
索普先生想亲自致函诺瑞尔先生,但在场多位魔法师都认为,写信的目的之一是好好嘲讽诺瑞尔先生,藉此报复他的傲慢无礼,于是大伙公推由狐堡博士执笔,这个决定一点也没错,狐堡博士确实是羞辱诺瑞尔的最佳人选。因此,狐堡博士致函诺瑞尔,不久就收到愤怒的回信。
贺菲尤庄园,约克郡
一八〇七年二月一日
先生:
近年来,我两度有幸收到贵学会的信函,敦请我与诸位交个朋友。如今我收到第三封信,信中却表达贵学会对我的不满,约克学会似乎轻易改变高见,简直令人无所适从。您在信中特别指责我夸大了自己的能力,谎称具有不可能获致的力量,针对这一点,我只想简单做个说明:有些人乐于把自己的无能归咎于社会,而不检讨自己拙劣的学养,但过去的人能够施展魔法,现在的人一样也行,过去二十年来,我已屡次证明了这一点,结果也令自己相当满意。但我的辛勤有何代价?我孜孜不倦地研习魔法,后果又是如何?现在居然盛传我是骗徒,我的专业能力和人品皆受到质疑,在这种情况下,我敢说您应该能理解,我非常没有意愿答应贵学会的任何请求,特别是施展魔法之请。贵学会下星期三将再度聚会,届时我将跟诸位说明我的决定。
诚挚的
吉伯特·诺瑞尔
信函相当含糊,令人不悦,约克郡的理论魔法师们焦虑地等待,看看这位实务派魔法师接下来有何打算。星期三当晚,诺瑞尔先生只派来一名叫做罗宾森的律师,此人面带微笑,谦和有礼,跟一般律师没什么差别。他一身黑衣、戴着手套、手执一叠约克学会的绅士们从未见过的文件,文件中依照久已失传的魔法规章起草了一纸合约。
罗宾森先生八点准时抵达古星酒馆二楼,似乎早知大家期待他的出现。他的事务所在康尼街,雇有两名职员,在场许多绅士都认识他。
「各位先生,老实说,」罗宾森先生笑着说,「这纸合约大部分由诺瑞尔先生撰写,我不是巫术律法的专家,但现在有谁懂得这些呢?如果我说错了,还请诸位多加指正。」
在场几位魔法师称许地点点头。
罗宾森先生衣着得体,整个人干净、健康、清爽,几乎散发出光彩,如果他是个精灵或天使,这样倒不足为奇,但一位律师有此神采,则令人有点困惑。他一点都不懂魔法,但他认为魔法一定很艰深,必须极为专注,因此,他非常尊重约克学会的诸位魔法师,他诚挚地表达对约克学会的敬意,把众人捧得心花怒放。最后他请在场诸位睿智的先生暂时将神奇的魔法抛在一旁,听他说两句话,他把金色的眼镜架到鼻梁上,整个人更形明亮。
罗宾森先生说,诺瑞尔先生答应在特定地点和时间施展魔法,「先生们,我希望诸位不会反对由我的委托人决定时间和地点?」
众人没有异议。
「好,那就决定在大教堂,距今两星期的星期五。②」
『注②:约克知名的教堂有时称为「大教堂」(意谓主教或大主教曾驻守于此),有时则是「教会」(意谓古时候所兴建的修道院),端视不同时期而定。古时候通常称为「教会」,但现在约克的居民偏好「大教堂」一辞,藉此显示他们的教堂比附近城镇的教堂更高一等,比方说,瑞彭和比佛利等城市就只有教会,没有大教堂。』
罗宾森先生说,如果诺瑞尔先生施展不出魔法,他将当众宣布自己不是实务派魔法师,甚至干脆放弃魔法师之名,发誓从此不再自称魔法师。
「他不必这么认真,」索普先生说,「我们无意惩罚他,只想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
罗宾森先生灿烂的笑容稍微黯淡了下来,仿佛有些难听的话非说不可,却不知道从何开始。
「等等,」赛刚督先生说,「我们还没听到对方提出的条件呢,诺瑞尔先生对我们有何要求?」
罗宾森先生点点头,诺瑞尔先生似乎希望约克学会的每位魔法师许下跟他一样的承诺,换言之,如果他成功地施展了魔法,众人必须无异议解散学会,而且会员们从此之后必须放弃「魔法师」的头衔。罗宾森先生说,既然诺瑞尔先生已经证明自己是约克郡唯一真正的魔法师,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我们是否该邀请第三者,或是某个公正的团体来判定法术是否成功?」索普先生问。
罗宾森先生听了似乎有点困惑,他说如果自己想错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请大家务必原谅,他绝对无意冒犯,但在场诸位不都是魔法师吗?
噢、没错,众人点点头,他们确实是魔法师。
倘若如此,罗宾森先生说,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不是魔法吧?还有谁比诸位更有资格呢?
有位先生请问诺瑞尔先生打算施展哪一种魔法?罗宾森先生客气地再三道歉,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
多番争辩之后,约克学会的魔法师终于同意签署诺瑞尔先生的合约,这些争辩极为冗长,在此不多赘述,以免读者们感到厌烦。很多人都是因为面子问题才签约,他们已经公开表示不相信诺瑞尔懂得施展魔法,也公开要求诺瑞尔露两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若改变主意,面子实在挂不住,最起码他们是这么想。
哈尼富先生则不同,正因为他相信诺瑞尔先生的法力,所以才签署合约,他希望诺瑞尔先生展现法力之后,不但得到大众认可,也可为国家贡献所长。
有些魔法师则是一时气不过才签约,诺瑞尔先在信中暗示,罗宾森也传达了同样讯息,两人皆表示不签约就称不上是个真正的魔法师。
因此,约克的魔法师陆续签署了罗宾森先生带来的文件,最后只剩下赛刚督先生。
「我不签。」他说。「魔法是我的生命。诺瑞尔先生说的没错,我确实学养拙劣,但如果从此无法研习魔法,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众人一片沉默。
「噢!」罗宾森先生说,「嗯……先生,你确定不签吗?你瞧瞧,你的朋友们不都签了吗?只有你一个没签喔。」
「我非常确定,」赛刚督先生说,「谢谢。」
「唉!」罗宾森先生说。「这么一来,我得老实地跟大家报告,我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诺瑞尔先生没有告诉我,如果只有部分魔法师签了字,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明天早上我再请教我的委托人。」
有人听到狐堡博士跟哈特(或杭特)先生说,这个新来的家伙又给大家惹了麻烦。
两天之后,罗宾森先生登门拜访狐堡博士,他说在这个特殊情况下,诺瑞尔先生表示赛刚督先生不签约也没关系;诺瑞尔先生愿意和除了赛刚督之外的全体会员,签下这纸合约。
诺瑞尔先生即将施展法术的前一晚,约克下了一场雪,市内的污泥和尘土到了早晨都消失无踪,四处覆盖着洁白无瑕的白雪。白雪吞噬了所有声响,约克市民的话语消失在白色大地之中,只有马车和脚步声隐约作响。诺瑞尔先生答应一大早就施法,约克的魔法师们各自在家中吃早餐,他们静静地看着仆人端上咖啡、剥开热腾腾的白面包、奉上奶油,平日做这些小差事的妻子、姊妹、女儿、媳妇、或是侄女都还没起床,也听不到家中女眷们愉悦的窃窃私语,虽然魔法师们老嫌女人家嘈杂,其实女性的居家闲聊却是日常生活的最佳调剂。魔法师们独自坐在餐室里,窗外景观和昨日大不相同,冬日的阴郁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慑人的明亮,阳光照在雪白的大地上,反射出千百倍光芒,连白色的亚麻桌巾都闪闪发光,小女儿漂亮咖啡杯上的玫瑰花瓣,看来几乎飘然起舞,侄女的银咖啡壶反射出点点阳光,媳妇的袖珍陶瓷牧羊犬几乎化身为闪亮的天使,整个餐桌仿佛摆满了精灵的银器与水晶。
赛刚督从三楼的窗户探头望进佩琪夫人巷,心想诺瑞尔先生说不定已经施法,眼前所见就是法术。屋顶传来隆隆声响,他赶紧把头伸进来,以免被屋顶上的积雪打伤。赛刚督先生没有仆人,也没有妻子、女儿、媳妇、侄女等等来伺候他,但房东太太起得很早。过去两星期,普利森太太经常听到赛刚督边看书边叹气,为了帮他打气,她特别准备了两条刚烤好的熏鱼、新鲜牛奶、热茶、白面包和奶油,她把早餐摆在蓝白相间的瓷盘上,坐下来陪他聊聊,一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她马上大声说:「啊!我真受不了那个老家伙!」
赛刚督先生没说诺瑞尔先生上了年纪,但普利森太太猜想他一定是个老家伙,她从赛刚督先生的话语中推论,诺瑞尔先生八成像个守财奴,只不过他固守的不是黄金,而是魔法。诸位读者,随着故事的进展,大家可以自行判定普利森太太的推论是否正确,在下和普利森太太一样,总是以为守财奴是个老家伙,在下不知道这种印象从何而来,年轻的守财奴也不在少数吧!至于诺瑞尔先生是否真的上了年纪,这么说吧,他是那种十七岁就显得老成的人。
普利森太太继续说:「普利森先生在世时曾说,约克市的男男女女,没有哪个人烤的面包比我好吃,朋友们也都说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面包。但我为人向来公道,如果哪个阿拉伯神话的精灵,从桌上这个茶壶里冒出来给我三个愿望,我想我不会坏心到不允许其他人烤面包,如果其他人的面包跟我的一样好吃,我一点都不在意,反倒替他们高兴。来,赛刚督先生,请尝尝,」普利森太太把满篮广受赞誉的面包推到她房客面前,「我不喜欢看到你瘦成这样,大家会说海蒂·普利森不会照顾人。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垂头丧气,其他绅士们被迫放弃,你却没签那份存心不良的文件,赛刚督先生,请继续努力,我希望你很快就有惊人的发现,说不定连那位自以为聪明的诺瑞尔先生都想与你携手合作,到时候他就了解自己是多么骄纵愚蠢。」
赛刚督先生笑着谢谢她。「但我想这不太可能。我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书可读,我自己只有几本书,学会一解散,唉,我不知道那些书会流落何方,但我想它们不会归到我手上。」
赛刚督先生咬了一口面包(已经辞世的普利森先生和朋友们说得没错:面包果真非常可口),尝了熏鱼,也喝了一些热茶,食物的慰藉力八成大过他的预期,他觉得自己好多了。精神大振之后,他穿上外套,戴上手套和护耳罩,踏过皑皑白雪的街道,前往诺瑞尔先生即将展现魔法的约克大教堂。
在下希望诸位读者熟悉古老的英国城镇,不然大家可能无法理解诺瑞尔先生为什么特别选择约克大教堂。大家必须知道,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城镇中,大教堂不仅是诸多建筑物之一,而是镇上最重要的建筑物,比任何房屋都雄伟、庄严、壮丽。现代的城镇或许多了典雅的市政厅、市议会等等,约克亦不乏这类优美的建筑,但大教堂依然鹤立群伦,充分显示先人对上天的虔敬。大教堂似乎涵盖了整个城镇,路人行走于蜿蜒狭窄的巷道间,走着走着就看不见大教堂,但一转弯,大教堂赫然再度出现,比其他任何建筑物更高耸、更巨大。行人马上知道已经到了城中心,也领悟到城中大街小巷皆通往大教堂,此处之神秘,连诺瑞尔先生都难以想象。赛刚督先生走进大教堂的庭院时,心里就这么想。他驻足于大教堂西面的蓝色阴影下,狐堡博士从角落缓缓出现,身影有如一艘漆黑、庞大的船只,一瞄到赛刚督先生就过来道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