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都做着同样的事情,我们一起工作,相互追逐彼此的女人,买买彩票。我们大碗喝酒,那酒价格低廉,劲道十足,就在旁边不到十英里(2)远的地方酿制。有时它被贴上威士忌的标签,有时又是伏特加或者波旁,其实都是从同一个挂着煤泥的蒸馏塔产出的。我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除了有一次我赢了彩票。那就是我离开矿区的通行证。
在那之前,我只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我的母亲也是一名矿工。在我的父亲于坑井大火中丧生后,她在公司托儿所的帮助下独自把我养大。我们的生活过得波澜不惊,直到我的精神病发作。那时我二十六岁,因为跟女朋友闹了点儿别扭,每天早晨就是不愿意起床,于是他们把我关了起来。我被迫离群索居将近一年之久,等到他们把我从精神病院放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过世了。
面对现实吧,那是我的错。倒不是说我蓄意造成了母亲的亡故,不过她要不是因为担心我,也不会那么早过世。我们家的存款负担不起两个人的医药费。我需要心理治疗,她需要换个新肺。但她买不起,所以她死了。
她过世之后,我讨厌还住在同一间公寓,但除此之外我能去的其他地方就只剩单身宿舍了。我不喜欢跟那么多人近距离生活在一起。当然,我还可以结婚,但我没有。西尔维娅,那个跟我闹别扭的女孩,那时候早已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不是因为我对结婚这件事有什么抵触情绪。考虑到我的精神病史,再加上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你也许会觉得我其实就是讨厌婚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很喜欢女孩子,要是能娶妻生子,我也会很开心。
不过不是在矿上。
父亲因为事故离我而去,我不想以同样的方式离开我的孩子。
钻眼爆破是件充满艰险的工作。现在他们开采页岩用的是装备了昔奇加热线圈的蒸汽喷枪,只需轻轻一碰,页岩就顺从地断裂开来,就像雕刻蜡块一样。但是在我们那会儿,大伙儿靠的是钻孔爆破的土办法。轮到你上工的时候,你得钻进通风井,乘坐高速升降电梯下到矿里。井壁又黏又臭,距离你的肩膀只有十寸,相对你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移动。我曾经见过有的矿工因为多灌了几杯猫尿,脚步蹒跚,伸出手想扶一把墙壁,再收回来就只剩半截残肢了。然后你从升降电梯里随着蜂拥而出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踩着木栈道走上一公里多,才能到达作业区。你在矿井里钻好洞,放置好炸药。然后,你退回到一个死胡同巷道里躲好,等着炸药爆炸,同时祈祷你刚才的操作是正确无误的,这样又臭又油的坑道上方才不会整个塌下来把你砸在里面。(你要是被活埋了,在松软的页岩下面,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曾有人有过这样的经历。要是直到出事第三天之后都还没有获救,他们通常就凶多吉少了)然后,如果一切顺利,你要前进到下一个作业区,一路上还要躲避轨道上冲过来的铲车。
至于面具,据说它能过滤掉大部分的烃和岩石尘埃。可是臭味是过滤不掉的。我也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烃都被过滤掉了。需要换个新肺的矿工,光我认识的就不止母亲一人——她也不是唯一付不起换肺钱的人。
最后,当你的班次结束了,又有哪里可去呢?
你可以去酒吧,你可以和姑娘去寝室,你也可以去娱乐室打牌,你还可以看电视。
显而易见,你通常不会去户外。虽说是有几座小公园,里面的植物有人精心养护、栽种、再植。岩石公园里甚至还有树篱和草坪。但我敢打赌,你从没见过一片草坪每星期都要先水冲,再刷洗(用洗涤剂!),然后风干,否则就会死亡。因此,我们都不怎么去公园,任凭那里被孩子们占领。
除了公园以外的其他地方,就只剩下怀俄明州的地表。如你可见,到处看起来都像是月球表面,没有任何的绿色。一片死寂,没有鸟,没有松鼠,没有宠物。有几条淤泥很多的小溪,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是覆盖着浮油,河水都是鲜艳的赭红色。他们告诉我们,那是我们的幸运,因为怀俄明州这里都是井下开采。而在科罗拉多州,都是露天开采,情况因此更加糟糕。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难相信那是真的,但我也从来没有去那里亲眼证实一下。
除了这些,还有工作带来的嗅觉、视觉和听觉感受。阴霾中的橙褐色日落。挥散不去的气味。提炼炉没日没夜地轰鸣着,对泥灰岩进行加热和研磨,提取出油母岩质(3),长长的传送带隆隆作响,将页岩废渣运走堆放在某个地方。
你知道,我们必须加热岩石才能把石油提炼出来。岩石一经加热,就会像爆米花一样膨胀,然后就没地方容得下它们了。岩石实在太多太多,也不可能再塞回矿井里去。如果你挖出来一座山那么多的页岩来炼油,炼完油之后剩下的膨胀页岩废渣就得有两座山那么多。炼油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就等于是在造山。
提炼炉冷却系统获得的剩余热量,可以给培养室加温,提炼出来的石油在培养室里缓缓流淌而过,表层会长出黏液,然后撇油工把这层黏液舀出来,晾干,压缩,我们就把它当作第二天的早餐吃下去。
真可笑。过去石油都是冒着泡从地下喷出来的!对于人类来说,它的唯一用途就是被当作燃油灌进汽车烧掉。
电视节目里到处都是鼓舞士气的广告,一直在讲我们的工作是多么重要,整个世界是如何依赖于我们所提炼出的食物。的确如此。他们其实没必要不断提醒我们这一点。如果不是我们的工作,德克萨斯州就会发生饥荒,俄勒冈州的婴儿们也会患上夸希奥科病(4)。这些我们心知肚明。我们每天都会为世界解决五万亿卡路里的食物热量,以及全球十分之一人口的日常蛋白质消耗。这一切都有赖于我们从怀俄明州(以及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部分地区)的页岩油中培养出的酵母和细菌。世界需要那些食物。但到目前为止,这已经让我们在环境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怀俄明州的绝大部分、阿巴拉契亚的一半、阿萨巴斯卡油砂地区的一大块……而且,当最后一滴烃都被转化为酵母之后,我们还要如何才能供养那么多人?
这已经不是我要操心的问题,但我还是不能轻易释怀。
我无须为此操心,因为我赢了彩票,就在我二十六岁那年,圣诞节后的那一天。
奖金有二十五万元。足够我过上一整年帝王般的生活。也够让我娶个老婆生儿育女,只要两口子都工作,生活水平别太奢侈就行。
或者也可以买一张去宇宙门的单程票。
我拿着彩票,去了星际旅行社,兑换了一张飞船票。他们通常没有太多生意,尤其是去宇宙门这趟线路,因此看到我都很高兴。换完票,我还剩下大约一万元,可能多点儿,也可能少点儿。我也没细数。我买了酒,来招待跟我一个班次的所有工友,有多少来多少。我那一班来了五十人,加上我所有的朋友,以及来蹭吃蹭喝凑热闹的人,大家开了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大派对。
然后,在一场怀俄明州的暴风雪中,我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星际旅行社。五个月后,我乘坐的飞船向着小行星的方向飞旋着出发了。我凝视着舷窗外虎视眈眈的巴西巡航舰,终于踏上了最终让我成为一个寻宝人的征途。
(1)美国怀俄明州首府。
(2)英美制长度单位,1 英里合1.6093 公里。
(3)存在于沉积岩(尤其是页岩)之中,由有机物经过复杂的化石化作用所形成的混合有机物质。
(4)恶性蛋白质营养不良症。


第3章
西格弗里德从来不会结束一个话题。他从来不会说:“好了,鲍勃,关于这一点我想我们已经谈得足够多了。”但有时候,我在垫子上已经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却一直对他的问题没什么回应,既不开玩笑,也不“嗯、啊”地敷衍,那么过一会儿他就会说:
“我觉得我们可以回过头去聊一个不同的话题,鲍勃。前面你提到过一件事,我们现在可以接着再谈谈。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上一次你——”
“上一次我跟克拉拉说话的时候,对吧?”
“是的,鲍勃。”
“西格弗里德,我总是知道你要说什么。”
“那没关系,鲍勃。我们谈谈那件事如何?你想聊聊你那时候的感受吗?”
“行啊!”我把右手中指的指甲塞进两个下门牙之间,来回剔干净指甲。我检查着那根指甲,说:“我知道那是一个重要时刻。也许差不多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甚至比西尔维娅抛弃我,或当我得知母亲去世的时候还要糟糕。”
“你是说,你宁愿谈谈那两件事,是吗,鲍勃?”
“我什么都不想谈。是你说谈克拉拉的,那我们就谈谈克拉拉。”
我在泡沫垫子上躺好,想了一会儿。我一直对超验洞察很感兴趣,有时我在头脑中先放置好一个问题,然后就开始一遍遍地念出咒语:“在巴哈卖出鱼类养殖场的股票,在商品交易所买进水暖用品。”问题往往就会最终得到解决。就是这句话,它真的管用。或者这句也行:“带着瑞秋去梅里达(1),在坎佩切湾冲浪。”我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果,直到用了这句话才让她第一次上了我的床。
然后西格弗里德说:“你又没有回应了,鲍勃。”
“我在想你说的话。”
“请不要去想它,鲍勃。要说出来。告诉我你现在对克拉拉是什么感觉。”
老实说我在试图用我那个念咒的法子想出答案。西格弗里德不让我使用超验洞察,所以我就在脑海里找了找,有没有什么被压抑的感情。
“嗯,好像没有。”我说。起码表面上没有。
“你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吗,鲍勃?”
“当然。”
“那就试着体会你的感受,鲍勃。”
“好吧。”我听他的话,开始在我脑海里重建当时的情形。我在那儿,正在跟克拉拉用无线电通话。达涅在着陆舱里喊着什么。我们全都吓傻了。正下方的蓝色薄雾慢慢散开,我第一次看到了微弱的星光。三人船——不,是一艘五人船。总之,它散发出呕吐物和汗水的臭味。我全身酸痛。
我清楚地记得那气味,不过我肯定不想再度感受它。
我带着笑轻声说:“西格弗里德,那种痛苦、内疚和悲惨的感觉太强烈了,我没办法应对。”有时候我会这样对付他,讲述一件痛苦的真事,而口气却仿佛是在鸡尾酒会上招呼服务员再给换一杯其他口味的朗姆潘趣酒(2)。当我想转移他的攻势,就会这样做,但其实没什么用。西格弗里德的体内有很多昔奇电路。他比我当年治疗精神病时待过的那间研究所可要厉害多了。他不间断地监控我所有的身体指标:皮肤导电性、脉搏和β脑电波活动等等。把我固定在垫子上的绑带上还可以看到读数,以显示我挣扎的剧烈程度。他会测量我说话的音量,对结果进行光谱扫描分析,以发现有没有什么弦外之音。何况他也明白我说的每个字的意思。考虑到他是多么的愚蠢,西格弗里德的设计可谓聪明绝顶。
有时,想愚弄他是非常困难的。每次跟他的谈话结束,我都会精疲力竭,感觉如果再跟他多待一分钟,我就会坠入那痛苦的深渊,万劫不复。
或者是能被治愈?毁灭也好,治愈也好,也许本就是一回事。
(1)墨西哥城市。
(2)混合果汁的鸡尾酒。


第4章
这里就是宇宙门,坐在从地球来的飞船上,向左舷窗外面望去,它越来越大。
它是一颗小行星,或者说一颗彗星的核。其长轴直径大约十公里,整体是个梨形。从远处眺望,它就像一个疙疙瘩瘩的焦炭团,闪耀着蓝色;而走到近前,它却是通往宇宙之门。
谢莉·罗菲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俩身后是这支寻宝人队伍里的其余人。大家聚集在我们身后,盯着宇宙门看。“天哪,鲍勃。你看那些巡航舰!”
“他们要是发现有任何不对,”我们背后有人说,“就会一炮把我们轰到九霄云外去。”
“他们不会发现有任何不对。”谢莉说,但她的话音里却带着一丝疑虑。这些巡航舰看起来很不友善,它们围绕着小行星嫉妒地盘旋着,紧盯每一个进来的人,看他是不是要盗取藏在这里的那些无价秘密。
我们都扒在舷窗上,转着脑袋看小行星。这么干蠢极了。我们可能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的飞船与宇宙门或巴西巡航舰的轨道对接过程中,倒是未必会有多大的delta-V(1),但只要飞船做一个快速轨道修正动作,我们就会被甩得四下飞散。而且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们的飞船将翻滚大约四分之一圈,然后我们会突然发现自己正近距离凝视着毫无遮挡的太阳。那么近的距离,就意味着永久性失明。但我们还是移不开眼睛。
那些巴西巡航舰都懒得用火控系统锁定我们。我们看到光束来回闪烁,知道他们在用激光检查我们的客货清单。这是正常的。我刚才说巴西巡航舰盯着的是窃贼们,但实际上他们更在意的是其他国家的巡航舰,而不是担心某个人,包括我们。俄国人怀疑中国人,中国人怀疑俄国人,巴西人怀疑的是金星人。所有这些人都怀疑美国人。
因此,比起监视我们,其他四艘巡航舰当然是更加紧密地看着巴西人。不过大家都知道,一旦我们的加密准运执照不能匹配从地球离港时在五个领事馆分别备案过的模式,那么我们甚至没机会分辩,答复我们的就将是一枚鱼雷。
有趣的是,我都能想象出那枚鱼雷的样子。我能想象,那位冷血的战士如何瞄准,发射,还有我们的飞船如何绽放为一块橙光耀斑,然后我们将全部变成游离在轨道上的原子……不过我后来才知道,当时对面那艘飞船上的鱼雷手名叫弗兰西·埃雷拉,是一位助理军械师。我们后来变成了好哥们儿。他还真不是什么冷血杀手。最后一次航行回来之后,在我的病房里,我曾经趴在他的怀里哭了一整天,他原本是来执行搜查任务,检查我是不是带回了什么违禁品的。弗兰西后来也跟我一起哭了。
巡航舰掉头离开,我们的飞船开始靠近宇宙门,寻宝人全都被轻轻地向后甩出去,大家纷纷拉着把手回到窗口。
“它看起来像得了天花。”队伍里有人说道。
的确像,而且有些疱疹还是绽开的。那些是正在执行外出寻宝任务的飞船的泊位。有的会永远绽开,因为泊位上的飞船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过大多数疱疹都被什么东西覆盖着,那东西鼓鼓的,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蘑菇伞帽。
这些伞帽就是飞船,宇宙门的意义就在于它们。
这些飞船可不容易见到。宇宙门自身也很隐蔽。首先,它的反照率较低,体积也不是很大。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长轴直径大约十公里,是其自转赤道长度的一半。但它还是可以被检测到的。在第一只地沟老鼠(2)的指引下,天文学家们来到了这里,他们不禁问自己:为什么我们没有在一个世纪前就发现它。现在,他们知道大概方向了,才找到它。从地球上看,它的亮度有时候是十七级星等(3)。应该很容易被注意到。你可能会觉得,一次例行的星图绘制作业就应该能发现它。
问题是,关于那个太空方位,并没有太多例行的星图绘制作业,而且在为数不多的观察中,似乎都漏掉了宇宙门所在的区域。
恒星天文学通常会着重观察背离太阳的方向。太阳天文学的观察重点一般会放在黄道面上——而宇宙门绕日飞行是沿着一条与黄道面成直角的轨道。因此,它正好从两伙人的观测中漏了过去。
压电麦克风哔哔作响,通知声传来:“五分钟内靠岸。返回你们的铺位。系好安全带。”
我们到了。
谢莉·罗菲伸出手,透过安全带握着我的手。我也捏了捏她的手。我之前都没见过她,直到她在我隔壁的铺位突然出现,我们从来没有上过床,但眼下这样的心灵共鸣让我感觉我们差不多算在做爱了。就好像我们要以史上最宏大最美好的方式来一起达到高潮,不过不是性事,而是到达宇宙门。
人类开始勘探金星表面之后,就发现了昔奇矿区。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昔奇人。无论昔奇人是谁,也不管他们何时曾居住在金星上,现在他们全都无影无踪了,甚至连一座可以让人类掘尸、解剖的坟墓都没留下。那儿只剩下隧道和洞穴,还有少量毫不起眼的文物小器件,以及让人类绞尽脑汁企图仿制的技术奇迹。
然后就有人发现了一张昔奇人绘制的太阳系星图,上面有木星和它的卫星、火星和外行星(4),也少不了地球和月球这一对儿。还有金星,在闪着蓝光的昔奇金属制成的星图上被标记成黑色。剩下的是水星。另有一个绕太阳公转的天体,整个图上除了金星,就只有它被标记为黑色。那是一个处在金星近日点之内、水星轨道之外的星体,与黄道面夹角呈九十度,因而永远不会太过靠近金星或水星。一个从未被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们发现的星体。研究者猜想:这是一颗小行星或者彗星——这两个词只有字面上的区别——而昔奇人出于某种原因对其特别关注。
借助伸缩式地下探头,也许我们迟早有一天可以搞清楚这件事,不过那也不一定。然后,那位著名的西尔维斯特·麦克伦——在此之前他默默无闻,只不过是金星上的一只地沟老鼠——发现了一艘昔奇飞船,他开着飞船到了宇宙门,然后死在了那里。但他成功地让人们知道了他的位置:他很聪明地炸掉了自己的飞船。于是,NASA临时改变了一架探测飞行器的航线,从太阳色球层附近转向飞到了那里,宇宙门由此被人类打开。
那里面,就是群星。
那里面,再说得不那么诗意,就实际点讲:是将近一千艘小型太空飞船,有点儿像一只只大蘑菇,它们的形状和大小各异,最小的顶端是圆形,就像怀俄明州的页岩开采殆尽之后人们在隧道里种植以供超市出售的那种蘑菇。而大一些的飞船则是尖顶的,就像羊肚菌。蘑菇伞帽里面是几个居住舱和一部谁也搞不懂原理的驱动器。蘑菇柄是化学燃料火箭飞船,有点儿像最早的太空项目里使用的那种老式登月着陆舱。
谁也搞不清伞帽部分是如何驱动的,也不清楚怎么控制其飞行方向。
一想到我们要靠这些没人能懂的东西去撞大运,所有人都感到很紧张。一旦你开动了一艘昔奇飞船,剩下的事儿你可就是确确实实的无能为力了。飞船的航线是事先内置在导航系统中的,其原理无人能够理解。你可以挑选一条航线,但是一旦选定就无法再改——而且选择的时候也无法获知这条航线的目的地是哪里,就像你不打开什锦饼干盒就没法先知道里面装着什么饼干一样。
但是这些飞船都可以运行。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有人说可能有五十万年),它们仍然可以工作。
第一个胆子大的人钻进其中一艘,成功地启动了飞船。它摆脱了小行星表面的泊位,一团亮光闪过,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赫格拉梅特教授讲座的答疑笔记)
问题:昔奇人长什么样子?
赫格拉梅特教授:没有人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照片或绘画的物件,除了两三张星图。也没有书籍。
问题:难道他们不具备存储知识的系统,比如书写?
赫格拉梅特教授:哦,那当然了,他们肯定有。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我猜想……哦,这只是一个猜想。
问题:什么猜想?
赫格拉梅特教授:嗯,就说我们自己的存储方式吧,试想一下,假如它们出现在技术时代之前,会怎么样?比如说,我们要是塞给欧几里得一本书,他肯定能搞明白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哪怕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可是,假如我们塞给他的是一盘盒式磁带呢?他不可能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猜测,不,我相信,我们应该已经拿到这种昔奇的“书本”了,只不过我们还没意识到。比如一根昔奇金属棒。也可能是飞船上那个Q型螺旋,对其功能我们一无所知。这倒不是什么新想法。我们对这些东西做过各种解读测试:磁码、密纹、化学式——结果一无所获。不过,那可能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掌握能够检测到其中信息的工具。
问题:关于昔奇,有些问题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他们要留下这些隧道和处所?他们跑到哪儿去了?
赫格拉梅特教授:小姐,对你这些问题我只能彻底认输。
三个月后,飞船回来了,载着那名饿得半死却还双目圆睁的宇航员,他坐在飞船里,浑身洋溢着胜利的光辉。他去了另一个恒星系!他到达了一颗被黄云包围着的灰色行星,绕着它飞行,然后想办法反向操作——接着发现自己被飞船内置的导航控制系统带回了出发时那同一处疱疹状的泊位。
于是他们派出了另一艘飞船,这一次是那样像尖尖的羊肚菌形状的大家伙,里面乘坐了四名船员,还配备了充足的口粮和仪器仪表设备。他们离开了仅仅大约五十天。在那五十天里,他们不只是到达了另一个恒星系,还使用登陆舱,降落在一颗行星的表面。那里已没有任何生命存在……但曾经有过。
他们发现了生命的遗迹,但不太多。几样破烂的垃圾,位于一座山顶的角落,躲过了摧毁整个行星的大撞击。宇航员们从放射性尘埃中挖出了一块砖头、一枚陶瓷螺栓,还有一块熔化了一半的金属物件,看起来像是一支铬制长笛。
再接下来,就是星际移民潮的开始……而我们正是其中的一队。
(1)字面意思即速度变化量,单位米/秒。航天动力学中用来衡量飞行器变轨机动动作所需要的动力。
(2)指居住在金星地下隧道里的人类。
(3)天文学术语,指星体在天空中的相对亮度。星体越亮,其星等数值就越低。从地球上看,太阳的星等约为-27,满月约为13,冥王星约为14。
(4)太阳系处在小行星带之外的行星。


第5章
西格弗里德是一台挺聪明的机器,但我总觉得他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劲。他老是要我给他讲我做的梦。可有时候我灵感乍现做了一梦,我本以为他肯定会喜欢。那梦里充满生殖器符号、恋物癖和我负疚感。我给他讲我的梦时,真有点儿像给老师送教师节礼物的感觉。结果他并不笑纳。他自有一套奇特的关注点,跟我的梦压根儿没什么关系。我给他讲述完整件事后,他就会坐在那儿,咔咔、呼呼、嗡嗡,乱七八糟地响上一阵子——其实他并没有真的发出响声,那只是我在等待中的幻想——然后说:“我们还是回到另一个话题吧,鲍勃。我感兴趣的是之前你谈到的那个女人,有关格勒-克拉拉·莫恩林的事情。”
我说:“西格弗里德,你又开始白费力气地瞎找了。”
“我不这么认为,鲍勃。”
“可是,我刚跟你说的那个梦!老天,难道你看不出它是多么的重要?要不我们来谈谈那梦里的母亲形象?”
“还是让我来做该做的事吧,鲍勃。”
“我有的选吗?”我郁闷地说。
“你当然有的选,鲍勃。但我很想引用你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他停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他的某段磁带里传了出来。那声音说:“西格弗里德,那种痛苦、内疚和悲惨的感觉太强烈了,我没办法应对。”
他等着我说点儿什么。
片刻之后,我开口道:“好一段记录!不过我还是更想谈谈我梦里的恋母情结。”
“我认为还是讨论录音里那件事会更有用,鲍勃。也许这两件事就是相互关联的。”
“真的吗?”我跃跃欲试,准备好以超然态度和哲学方法来讨论这一理论的可能性。但他一记直拳砸中了我的心窝:“请告诉我,鲍勃。你跟克拉拉之间最后一次谈话,给你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