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草是老式的泰克斯迦兰名字。前一半数词部分数目不大,后一半名词部分是一种植物。不过,“海草”这种植物用在名字里,玛希特还是第一次见。泰克斯迦兰名字当中的名词部分,可以是植物、工具或其他无生命的物体。如果选择植物,大部分人都会用某种花名。“海草”这名字让人过耳不忘。阿赛克莱塔的意思是,她不仅属于制服透露的信息部,还是一名拥有等级头衔的受训特工,拥有“二等贵族”的宫廷头衔。所以,她是一名贵族,但地位并不显赫,或者不够富有。
玛希特抬起自己的双手——虽然恼怒亚斯康达自作主张,但她明白他方才放置左手的地方完全没错——深深鞠了一躬。“勒赛耳空间站大使玛希特·达兹梅尔,愿为您与陛下效劳。愿他的统治光芒四射,炽烈耀眼,充溢虚空。”鉴于这是她第一次与泰克斯迦兰宫廷成员正式接触,她使用了精心挑选的帝国敬语。这敬语是她与亚斯康达、以及勒赛耳政府内阁仔细商讨后决定的。“光芒四射,炽烈耀眼”是《帝国扩张史:托名伪十三河所作》这本书里用来形容十二太阳耀斑皇帝的。这本书是空间站所存最古老的记述帝国的材料。“光芒四射,炽烈耀眼”这个词,可以显示玛希特的博学、对六方向皇帝和朝臣的敬意;而“虚空”一词,则能避免泰克斯迦兰帝国对勒赛耳站所属空间拥有权利的暗示。毕竟,那里其实不算“空间”。
从三海草的表情,很难判断她是否理解了这两个词的含义。她耐心等待玛希特从地上拾起行李,说道:“请抓紧您的行李。司法大楼内有人正在急切等候您,事关前任大使。这一路上,您可能需要向各种人行礼致意。”
好吧。玛希特不会低估三海草挖苦人的能力,也不会低估她的聪慧。玛希特点点头,见对方轻盈转身沿通道而去,她也跟上。
<别低估任何一个人,>亚斯康达说,<文化联络员在宫廷当差的时间,跟你的岁数一样长。没能耐的人干不了。>
你刚刚才让我出丑,害我像个慌里慌张的野蛮人,现在倒来教训我?
<你想让我道歉吗?>
你有歉意吗?
玛希特很清楚他此刻会有什么表情:泰克斯迦兰式的平静,丰厚的嘴唇(她在全息图中见过)扯着她自己的嘴角朝上扬起。<在那些人看来,你的确是野蛮人。这就够你受了。我绝不会雪上加霜。>
他丝毫没有歉意,倒是有微弱的可能性感觉尴尬——虽然她的内分泌系统未能识别。
接下来的半小时全靠亚斯康达指挥,就连玛希特也挑不出毛病。他表现得像个模范活体记忆,完全胜任了“本能与条件反射技巧仓库”这一职责,弥补玛希特没时间习得的技艺。他知道什么时候要弯腰过门(门的高度是为泰克斯迦兰人,而不是空间站人设计的);当电梯沿着天空港外侧缓缓下降时,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转开眼睛,避开城市的炫目亮光在电梯玻璃上的反射;他还知道钻进三海草的地面车的时候,腿应该抬起多高。至于各种致意礼节,他做得跟当地人一样好。行李落地事件后,他一直很小心,不随便动玛希特的双手;不过,玛希特允许他负责视线与谁接触,视线接触的时间长度,致意时脑袋倾斜的程度等等细节,只要不让她显得格格不入、毫无见识就行,仿佛她天生就属于这座城市一般。这叫保护色。依靠这层保护色,虽然她从没来过,却能像当地人一样行动。她能感觉到,身边行人的好奇目光不再看向她,而是落在了更有趣的三海草的宫廷制服上。玛希特心里琢磨,不知亚斯康达究竟有多爱唯一市,才能学得这么像本地人。
地面车里,三海草问道:“您进入世界很久了吗?”
玛希特赶紧收回思绪,只用泰克斯迦兰语思考。三海草方才的问话,是标准礼貌招呼语,意思是“您从前来过我的国家吗?”玛希特险些理解成了字面意思,听成某个存在主义的问题。
“没有,”她回答,“不过从孩提时代起,我就阅读各种经典,常常在脑中想象唯一市的模样。”
看起来,三海草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我无意让您厌烦,大使,”她说,“不过,我们正在唯一市中穿行,如果您想来一次简短的口头的市景观光,我想为您背诵一首恰当的诗歌。”她轻触身侧按钮,车窗变为透明。
“我绝不会厌烦。”玛希特真诚回答。窗外,城市的各种建筑一掠而过,以钢铁与浅色石材色调为主。霓虹灯闪爬上摩天大楼玻璃外墙又下落。他们正行驶在一条主环路上,环路呈内螺旋形,绕着市政大楼群,一圈比一圈更靠近宫殿。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城中城更加确切。统计表明,宫殿内居住着几十万居民,从园丁到六方向皇帝,每一个都身负职责(无论多么微小),维系着帝国的运转。每一个居民都接入了帝国公民才有权接入的信息网,每时每刻都沉浸在源源不断的数据流中。这些数据流会告诉他们该去哪儿,该做什么,以及每一天、每一周,甚至每个纪元的计划。
三海草的声音非常动听。她背诵的诗歌名为《建筑》,是一首一万七千行的长诗,描述了唯一市内的建筑。玛希特分辨不出三海草背诵的是哪个版本。这倒不是三海草的问题。在泰克斯迦兰经典当中,玛希特有自己的喜好,而且能背诵多少就背诵多少,以期模仿泰克斯迦兰的文人(也为了顺利通过考试的口试部分)。但是《建筑》这首诗委实太过无聊,所以她不曾背诵。不过,此时此刻,一边倾听三海草的吟诵,一边亲眼看着诗歌中描绘的建筑,感觉跟从前完全不同。三海草是个熟练的演说家,并且熟知诗歌格律,在诗中允许即兴发挥的地方,加入有趣的原创细节。玛希特双手交叠于膝上,凝视着诗中描绘的景象从车窗外一幅幅掠过。
这儿,就是唯一市,世界的珍宝,帝国的心脏,语言难以描述,五官来不及感知。如果路过的建筑有所改变,三海草就会改动《建筑》的片段。过了一阵,玛希特意识到,亚斯康达也在意识深处轻声低语,跟着三海草一同背诵。闻此,玛希特心中一宽。既然他会背这首诗,那么她也会背——如果需要的话。毕竟,活体记忆链的目的正在于此:确保有用的记忆能一代一代传下去。
车子开了四十五分钟,经过两处交通岔口,三海草才结束背诵,让地面车停在一幢建筑细针似的柱子旁边。这儿离宫殿中心已经很近了。<司法部门>,亚斯康达说。
好兆头还是坏兆头?玛希特问道。
<看情况。真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总归是非法勾当。好啦,亚斯康达,给我说个大概的可能性吧,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坐牢?
玛希特似乎觉得亚斯康达叹了口气。她的肾上腺也因为不属于自己的紧张情绪开始分泌,引起一阵恶心感。<唔,八成是煽动叛乱。>
她真希望自己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玩笑话。
司法部柱子旁边围着一圈灰制服警卫,到了门边更是森严:这儿需要安保检查。警卫配有长长的深灰色细棍,而不是泰克斯迦兰军团偏好的能量武器。玛希特曾在“升天节红色丰收号”里见过许多配备能量武器的士兵,所以能够识别。
<电击棍>,亚斯康达说,<控制混乱人群用的电击武器。我上次来,警卫还没配备这种东西——电击棍是反骚乱的装备,我只在混乱的演出当中见警卫用过。>
你已经过时十五年了,玛希特想道,这期间的变化可大着呢——
<这儿是宫殿的中心。要是连司法部都要担心骚乱,那变化确实很大,而且很不妙。好了,去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吧。>
玛希特很担心,生怕司法部大门口安保措施变得这么森严,会跟亚斯康达的所作所为有关。这么一想,她只觉得背后和手臂上竖起了鸡皮疙瘩,尺骨神经也开始发麻,让人不舒服。而她连转个念头宽慰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三海草已经护送她过了大门。门口,三海草呈上自己和玛希特的拇指指纹。当泰克斯迦兰安保警卫有节制地轻拍玛希特旅行外套和裤子口袋时,三海草礼貌地转过脸去。警卫态度敬重地接过玛希特的行李,保证出来时就还给她。
打破玛希特所有的私人空间禁忌后,警卫建议玛希特身边一定要有人陪护,因为她的身份尚未录入云钩,也没有得到进入司法大楼的授权。玛希特挑起一边眉毛,询问地看着三海草。
“是速度问题。”三海草快步穿过几扇缓缓升起的拱门,进入石砖铺地的凉爽室内,走向电梯,一边解释道,“您的注册身份与在宫殿区自由通行的许可,必定会尽快完成。”
玛希特追问:“我从勒赛耳站出发上路已经超过了一个月,还不够解决速度问题?”
“而我们已经等待了三个月,大使,等勒赛耳站派来新任大使。”
<我肯定犯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亚斯康达说,<地下都是秘密法庭和审讯室——反正宫廷谣言是这么传的。>
电梯响了四声。“既然已经等了三个月,难道还怕多等一个小时吗?”
三海草示意玛希特先进电梯。虽然没有多解释,这姿态也算是一种回答。
两人坐电梯下楼。
等着她们的,是一间既像审判室,又像手术室的房间:蓝色金属地板,一圈圈露天圆形剧场式的条凳,围绕着一张高高的桌子。高桌子上放着某个物品,上面盖着床单。泛光灯提供照明。三个陌生的泰克斯迦兰人,全都是高颧骨宽肩膀。一人身着红色法衣,一人身着与三海草一样的奶油色加橙色的信息部制服,还有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玛希特觉得这种灰色跟方才电击棍的金属色非常相似。三人围在桌边低声快速争论,挡住了玛希特的视线,看不清桌上究竟摆着什么。
“为了我的部门,我还是自己想做一次检查,趁他还没——”信息部官员有些恼火。
“没有任何一条说得通的理由,说明我们应该把他还给他们。”红色法衣的泰克斯迦兰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还给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还有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深灰色制服有异议。“我的想法跟您不同,普罗托斯帕萨,我完全确定:他们有能力引起的严重后果,顶多就像虫子咬一口,很容易摆平。”
“哎呀,妈的,等会儿再吵!”信息部员说,“她们已经到了。”
两人进门。红色法衣朝她们转过身来,像是一直在等候她们到来。天花板很低,是拱形。玛希特觉得这儿像个被困在地底下的泡泡。接着,她辨认出桌上的物体的轮廓:那是一具尸体。
一层薄薄的床单盖在尸体上。尸体双手摆在胸前,指尖相触,仿佛正要向某个幽冥之人致意。尸体的面颊凹了进去,双眼圆睁,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蓝色。嘴唇与甲床也染上了同样的蓝色。看起来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或许——已经死了三个月。
玛希特听到亚斯康达带着惊讶与恐惧说道:<我变老了>,声音清楚得就像他站在自己身边。她全身发抖,心脏猛跳,心跳声大到连三海草如何介绍她都没听清。她的脑袋突然发晕,比往行星下落时还晕得厉害,心中充满无来由的恐慌。这不是她自己的情绪,是亚斯康达的。她的活体记忆唤起了她体内大量应激激素,肾上腺素多到让她嘴里尝到了金属味。尸体的嘴唇松弛,但仍能辨认出嘴角的微笑纹。她能够想象,亚斯康达的微笑是如何牵动嘴角肌肉,年复一年,最终形成了这样的纹路。她本人的嘴角也能感受到。
“如您所见,达兹梅尔大使,”红色法衣说(方才介绍时,玛希特完全没听到他的名字),“我们需要新大使。很抱歉我们用这种方式保存他的身体,我们不熟悉贵方族人喜好的丧葬仪式,没有任何不敬之意。”
她走近尸体。他已经死透了,一动不动,松弛软垂,眼睛空洞无神。<操,>亚斯康达用快呕吐的静电声音说道。玛希特意识到自己马上要吐了,惊恐而绝望。<操,这事儿我干不了。>
此刻,玛希特已经无法分辨自己和亚斯康达。这不是“合体”的本意。她不该迷失在他的情绪当中,他的恐慌生化反应根本不该劫持她的内分泌系统。玛希特——也可能是亚斯康达——想道:如今,唯有在她脑袋里,还有亚斯康达这么个人存在。当泰克斯迦兰要求派遣新大使时,她确实猜测过他有死了。但那只是理性的猜测,并据此做出计划;可现在,他就在她面前,成了一具凹陷腐败的躯壳,他乱了阵脚,让她也恐慌不已。过于强烈的情感最容易毁掉尚不稳固的合体。情感尖峰会烧毁她脑中所有的微型电路,“操,他死了”和“操,我死了”这两种情感混在一起,成了恶心呕吐感。
亚斯康达,她想开口安慰他,但音调离安慰人还差得远。
<走近些,>他说,<我得看看。我不确定——>
她还没拿准主意,他就让身体动了起来。她只觉得一眨眼,就到了尸体旁,仿佛她的时空发生断裂,失去了“走上前”这一段。这不对劲,非常、非常不对劲,可她没法阻止——
“我们会把死者烧掉。”她开口道。她居然还能选择正确的语言,真不知该谢谁。
“真是有趣的习俗。”深灰色制服官员应道。玛希特猜他就是大法官,这儿是他属下的停尸房,红色法衣男子则是葬礼执事。
玛希特朝他微笑,嘴角比自己习惯的咧得更开,也比亚斯康达更加狂放。这种表情足以吓住任何喜好平静的泰克斯迦兰人。“烧掉以后,”她接着说,努力搜寻合适的词句,以此为救命稻草,对抗一浪浪高涨的肾上腺素。“我们会把死者的骨灰当作圣物吃掉。死者的孩子或继承人优先,如果有的话。”
官员足够礼貌,闻言仅仅脸色发白;也足够顽固,重复道:“真是有趣的习俗。”
“你们如何对待死者?”玛希特问道。她越发凑近亚斯康达的尸体,身体飘飘忽忽。她的嘴巴似乎暂时受自己控制,双脚却属于亚斯康达。“请原谅我的问话。毕竟,我不是帝国公民。”
红衣男子回答:“常见的方式是土葬。”他口吻轻松,仿佛这是每天都会遇到的问题,“你是否希望验尸,大使?”
“有任何特殊原因需要验尸吗?”玛希特反问,一边拉下床单。她的手指不停冒汗,摸着布料感觉湿滑。床单下,尸体什么都没穿,年约四十,全身皮肤最薄的地方都泛着同样的蓝色。看来,尸体全身都注射了防腐剂。注射部位明显得刺目:一圈肿胀苍白的组织,围着中间的小洞。颈动脉处有一个,双臂的尺骨动脉处各有一个。还有一处位于尸体右手大拇指根部,让整只手都变了形。她发现自己盯着尸体看,“时空断裂”感再度出现——一会儿盯着尸体的脸,一会儿盯着尸体的手腕,仿佛活体记忆想仔细看看身体每一处变化。哪怕玛希特作为亚斯康达的继承人,想要吃下他的骨灰(她觉得自己不会这么想),她也没法这么做:天知道红衣男子往尸体里注射的是什么东西,要是连这种东西一起吃下去,可太蠢了。三个月都没腐烂。想到这儿,在肾上腺浪潮带来的金属味之外,她喉咙里又尝到了胆汁的苦味。躯体应该分解循环才对。
但在帝国,一切都会保存下来。同一个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保存人的肉体,而不是派上恰当的用场?
她触摸尸体的腕部。活体记忆借着她的指尖一路摸到注射部位,再摸到手掌,轻抚一条伤疤。尸体触感如橡胶,如塑料,给人的信息既不够多,又让人消化不了。她的亚斯康达手上还没有这条伤疤,她的亚斯康达还没死——又是一阵令人眩晕的恶心,她视野的圆形边缘出现模糊和火花,她又想道:我们会烧掉电路的,别——
<我做不到,>亚斯康达又说。她脑中出现强烈的否定感,撕扯感,仿佛火花落在地面——接着,他不见了。
死一般寂静。就连他通过玛希特的眼睛观察世界的感受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体内充满并非自愿分泌的内啡肽,孤独得可怕。她的舌头沉重,有金属铝的味道。
她从没有过这种体验。
“他怎么死的?”她问道,纯粹为了谈话而谈话。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完全正常,一点没受影响,真让人惊讶。泰克斯迦兰没人知道活体记忆的存在,没人能理解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窒息。”红衣男子说道,伸出训练有素的双指触摸尸体的颈部。“他的喉咙锁闭,无法呼吸。非常不幸的事件。不过,非公民的生理系统跟我们的往往很不一样。”
“他吃东西过敏了?”玛希特问道。这事听来荒谬。太过震惊之下,她已经麻木。显然,亚斯康达死于过敏反应。要是不当心,说不定她会当场歇斯底里狂笑起来。
“事件凑巧发生于科学部部长十珍珠举办的晚宴上。”最后一位官员——信息部的那一位——说道。这位官员就像刚从泰克斯迦兰古典油画中爬出来,长得跟画中人一个模样:无比对称的五官,丰厚的嘴唇,低额头,完美的鹰钩鼻,眼睛仿佛两潭深深的棕色池塘。“您真该看看事件发生后的新闻报道,大使,简直像是耸人听闻的小报故事。”
“十二杜鹃花无意冒犯您。”三海草立在门口解释道,“新闻报道仅限于宫殿区。这不适合让一般民众知晓。”
玛希特拉过床单,重新盖住尸体,一直拉到下巴。没用。他仍然在那儿躺着。“这是否也不适合让空间站人知晓?”她问,“要求我前来此地服务的官员,言辞有些不必要的模糊。”
三海草耸了耸肩——一边肩膀稍微动了动。“大使,我确实是阿赛克莱塔,但不是每一个阿赛克莱塔都有资格了解信息部每项决定的缘由。”
“您希望怎么处理他的尸体?”红衣男子问道。玛希特抬头看了看他:作为泰克斯迦兰人,他的个子挺高,绿色眼睛几乎跟她的眼睛齐平,平静友好。她不知道该拿尸体怎么办。她自己从没烧过尸体;她太年轻了,父母均健在。再说,在她家乡,只要叫来殡葬公司经理就行,他们会操心的。哀悼逝者时,最好还能有你爱的人在身旁,握着你的手,一同哭泣。
她真不知拿尸体怎么办。没人会为亚斯康达哭泣,哪怕她也不会。泰克斯迦兰宇宙中也找不到懂得如何处理的殡葬经理。
她好容易才说出话来:“目前没想法。”说着,她狠狠咽下一口口水,压住恶心感。她的手指上好像有电流,触摸过死人皮肤的地方都有刺痒感。“等我熟悉此地可用的设备,我自会做安排。这段时间内,他不会腐烂吧?”
“腐败速度会很慢。”红衣男人道。
“您是——”玛希特望着三海草,等她提示。既然她是文化联络员,最好赶紧负起联络的责任——
“普罗托斯帕萨四杠杆。”三海草顺从地回答,“来自科学部。”
“四杠杆,”玛希特特意省略了他的头衔——这个头衔大致可以理解为“科学家”或者“有委任状的科学家”之类的。“腐败什么时候会明显可见?或许再过两个月?”
四杠杆微笑,露出一颗银牙。“两年,大使。”
“太好了,”玛希特说,“时间还很充裕。”
四杠杆指尖相对,搭成一个三角形,朝她鞠了一躬,仿佛接受她的命令一般。玛希特怀疑他心里不屑,却故意做出尊重的态度。无论如何,她都接受了这种态度。她别无选择。她需要足够的空间来思考。这儿可没有空间。这儿,司法部深处,只有三名官员和一名普罗托斯帕萨殡葬员,在等着她犯下某个不可挽回的错误,落得跟亚斯康达一样的下场。
他在唯一市住了20年,吃惯了泰克斯迦兰人的食物,却因为生理结构不同过敏而死。她该相信吗?
亚斯康达,她对着大脑深处、活体记忆本该在的空白想道,你死之前,到底把我们俩扯进了什么境地?
他没回答。感觉到脑中一片空白,让她的脚下发软,仿佛正在下落——哪怕她知道自己正站在坚实的地面上。
“我希望,”玛希特对三海草说,语速很慢,语调平稳,语法正确,以此掩饰眩晕和恐惧,“注册成为空间站驻泰克斯迦兰的合法大使,并返还我的行李。”她想要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当然,大使。”三海草说,“普罗托斯帕萨,十二杜鹃花,二十九信息图。一如既往,与您三位交谈十分愉快。”
“您也一样,三海草。”十二杜鹃花回应,“愿您跟大使相处愉快。”
三海草又耸了耸一边肩膀,就像在说:不管谁说什么,都不会对宫廷的阿赛克莱塔产生影响。突然,玛希特觉得自己很喜欢她。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喜爱不过出于绝望,想拼命抓住某个盟友而已。没有了活体记忆,她实在太孤独了。过一阵,等他从震惊中恢复,情感爆发过去,他一定会回来。没关系。她不会有事。连头晕也好起来了。
“那么,我们走吧?”她说。


第二章
各位注意!急!/新鲜出炉的重要新闻马上呈上!/八频道立即呈现!
今晚,七绿玉与四梧桐为您带来欧迪尔星系1号行星的现场报道。1号行星都城中的叛乱已经平息,准亚奥特莱克领导下的26军团,正准备脱离行星轨道。稍后,我们将会看到四梧桐从都城中央广场发来的现场连线,采访重新就任总督的九摆渡艇——经过欧迪尔跃迁门的贸易,有望在两周内恢复正常……
——全泰克斯迦兰皇帝六方向治下11纪3年245天,八频道!唯一市内云钩网晚间新闻
靠近跃迁门注意事项清单,第2/2页
……减速至飞船最大亚光速的1/128,以保证跃迁门另一端有非空间站飞船同时进入时,能够进行躲避操作。
17、用本地无线电广播即将跃迁的消息
18、告知船员与乘客即将跃迁
19、以1/128的速度靠近视野扭曲最大处……
——勒赛耳站领航员训练手册,第235页
大使套房里满是亚斯康达留下的痕迹,玛希特脑中却什么都没有。身外被活体记忆的所属物包围;原本充满记忆的体内却空空荡荡,简直像里外翻了个个儿。玛希特来之前,套房已经开窗通过风——即便窗户开着,房间里依然还残留杀菌剂的味道。从窗口吹来的风,掀动窗帘,却没能彻底驱走房间的气味。不管怎么说,这儿总归是某人住过的地方,而且住了很久。
亚斯康达本人喜欢蓝色,也喜欢暗色光滑的昂贵金属家具。工业化硬朗线条的工作台,还有低矮的沙发,会让每一个生长于空间站的人宾至如归。不过,地面有点不同: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满是各种花纹,触感如丝绸般柔软。一个愉悦的渴望从玛希特心中一闪而过——在家中赤脚踩着地毯,享受触觉带来的生理快感——接着又想到活体记忆的继承者,就连审美倾向,也跟前任一样。亚斯康达喜欢赤脚踩织物;虽然她从没尝试过,但显然也喜欢。
套房里间门后是卧室。亚斯康达在床顶上挂了一份泰克斯迦兰制作的金属镶嵌式星图,展示空间站所属的宇宙,像是在打广告:睡在这儿,你就能跟整个区的所有资源睡在一起。
这件作品挺美,几乎掩饰了它的笨拙。几乎。
床头柜上堆着一小叠纸质书,还有些塑料信息片,叠得整整齐齐。玛希特觉得,整理者肯定不是亚斯康达本人。亚斯康达不会在乎床头读物有没有排成直线,玛希特也不在乎。要是他在就好了,可以直接问他。如果他再也不回来,怎么办?她现在还没能跟亚斯康达真正合体成一个人;要是那可怕的情感爆发,烧毁了她的活体记忆植入器与脑干的连接,怎么办?要是他们在一起时间长些就好了。时间一长,植入器就不再重要。她会成为亚斯康达,亚斯康达会成为她,两人会合体为新人,名为玛希特·达兹梅尔,拥有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知晓的一切,无论多么隐秘的信息,包括肌肉记忆、积累的技能,以及本能。两人的声音也会融合,他们会成为活体记忆链上新的一环。这才是正常的合体。可现在,她该怎么办?写信回家询问维修办法?还是直接回家,留下一摊未完成的工作,包括亚斯康达的死因之谜?好歹语言问题不用他帮忙。就连她夜晚做梦的时候,有一半时间也在用泰克斯迦兰语——她经常梦见唯一市。自从合体后,她脑中活体记忆所在的部分一直感觉沉甸甸的。但现在,一旦她探寻这个部位,就会头晕,体会到可怕的坠落感。她坐在床沿上,盯着床头柜上一叠书棱角分明的边缘,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晕过去。负责打扫房间的人肯定整理过书本,也就是说,任何跟罪案有关的明显线索,都被抹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