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预感,”她说,“这次你会遇上危险。”
“我不这么想,卡桑德拉。”
幸好尘世间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亚当那根肋骨重新回到他身上,女人仍然存在于这个星球上:感谢上帝。
“再见,卡桑德拉。”
“再见,我的圣诞狼人。”
我钻进飞艇,飞艇迅速升空离去。我默默地向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祈祷。在我下方,卡桑德拉想我挥手道别。我们加速向西前进。太阳在我身后射出万道金光。可以提速了,但飞艇的速度并没有加快多上。从科斯岛太子港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海水一片灰色,群星黯淡,我的心情也很烦躁,只好注视着海水折射的斑斓星光……
大厅里人头攒动,一轮热带夜晚的满月皎皎生辉。我能同时看到大厅里的人和月亮是因为爱伦?艾米特最终被我引诱到了阳台上,门也敞开着,被磁力固定栓定住,免得无意间关起来。
“你总算又回来了,”她笑着跟我打招呼,“走了快一年了。在锡兰这么多日子,怎么连一张问候身体是否健康的明信片也没寄给我。”
“你生病了?”
“生病的可能总是存在的呀。”
她身材娇小。和所有憎恨阳光的人一样,她掩盖在衣服下的皮肤细腻白皙,让我想起精美的芭比娃娃。只不过她的机械系统不够完美——这个冷艳动人的玩偶喜欢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狠踹他们一脚。她将浓密的橙棕色头发编成一个戈尔迪式的死结(希腊神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小亚细亚福利弗里基国王戈尔迪在一辆牛车上打了一个分辨不出头尾的死结,然后把它放在宙斯的神庙里边,而神则预示说,谁能够打开此死结,那么谁就将统治整个亚洲。),用丝巾束在头顶,我总想不明白怎么才能打开那个结。我已经不记得那天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了,总归是某种负荷她当时当地心血来潮癖好的颜色吧。不过,那双眼睛的深处始终是蓝色。那一天,她穿的是一身棕色配绿色的衣服,但比她的身体大了好几号,让她看上去像一株瞧不出什么线条的野草。准时她的裁缝没好好干活,也可能是她又怀孕了,但我觉得不太可能。
“哦,希望你早点好起来。”我说,“我是说,如果你身体欠佳的话。我没有去锡兰,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中海。”
大厅里响起一阵掌声。幸好我待在外面。歌手刚唱完《得墨忒耳的假面舞会》,歌词是格拉伯用五音步抑扬格诗体(每行有五个韵脚的一种诗)写成的,用以表达对织女星客人的敬意。这首歌唱了两个小时方才结束,难听之极。菲尔这个人“聪明绝顶”——满肚子学问,但头发大半脱落。在他看来,歌词是写得相当不错的。不过,我们之所以让他写这首深奥抽象、冗长的吓人的史诗,是因为当时很难寻觅到一位桂冠诗人,只好将这项本该由罗宾得罗纳特?泰戈尔和克里斯?伊舍伍德那样的诗人去完成的工作交给他。当然,他也和那两个人一样,整日口若悬河地谈论文化启蒙,每天到海滩上做呼吸练习。撇开这些不说,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正派善良的人。
掌声渐渐平息。人们又说起话来,瑟琳斯琴重新发出敲打玻璃似的清脆乐声。
爱伦斜倚在栏杆上。
“听说最近你结婚了。”
“是的,”我说,“而且有点心烦意乱。他们叫我回来做什么?”
“问你老板吧。”
“问过了,他说要我做向导。不过,我想知道问什么是我?——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一直在想,但越想越糊涂。”
“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无所不知。”
“你太高估我了,亲爱的。她长什么样?”
我耸了耸肩。“想美人鱼。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也耸了耸肩。“好奇罢了。如果有人问你我像什么,你会怎么说?”
“我不会对别人说你长得像什么。”
“我觉得大受侮辱。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像的,除非我与众不同。”
“正是如此,你的确与众不同。”
“既然这样,去年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因为你爱热闹,你需要呆在城市。只有在这座港口城市里面,你才会快乐。”
“可是我在这里并不快乐。”
“这个星球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更能让你开心了。”
“我们本来应该试试的。”说完,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凝视着蜿蜒向下的斜坡和斜坡尽头港湾里德灯火。
“知道吗?”隔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丑得要命,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准是这么回事儿。”
我向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距离她的肩膀还有几英寸。
“知道吗?”她的声音平平板板,不带丝毫感情,“你是个人形噩梦。”
我垂下手,呵呵地笑了起来,但胸口却隐隐作痛。
“我知道。”我说,“晚安。”
我转身准备离开,她拉住我的衣袖。
“等等!”
我看着她的手,然后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接着又低下头看着她的手。她松开手。
“你知道我从不说实话的。”她笑了,笑声短促、尖厉。她时常这么笑。
“关于这次出行,我觉得有些事你应该知道:唐纳德?多斯?桑托斯来了。估计他也会去。”她说。
“多斯?桑托斯?荒谬!”
“他这会儿就在楼上的图书室,和乔治,还有一个阿拉伯大块头在一起。”
我的目光越过爱伦,向海港望去。海港那边黑影幢幢,像我此刻的思绪一样,昏暗的道路上缓缓移动。
“大块头阿拉伯人?”过了一会儿,我问,“手上有瘢痕?眼睛是黄色的?名叫哈桑的那个人?”
“是他,没错。你见过他?”
“以前他为我做过一些事。”我回答道。
血管里的血冷的像要凝固,但我还是笑了。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你笑了,”她说,“你在想什么?”
她就是喜欢大厅别人的想法。
“我在想,你其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玩世不恭。”
“胡扯。我常跟你说,我是个很厉害的撒谎者。事实上,一秒钟以前我就在撒谎——而且那些谎话只是更大的谎话的一部分,像大战役中的一次小小的遭遇战。你说我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都会比待在这里更加不快乐,你是对的。所以,你或许可以跟乔治谈谈,让他在泰勒星或巴卡星上找一份工作,行吗?”
“行,”我说,“没问题。小事一桩,对吗?可我记得,你花了十年都没说服他。对了,他的昆虫收集得怎么样了?”
她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
“数量不断增加。”她回答道,“那些虫子不是飞啊、跳啊,就是不停地蠕动,还会嗡嗡乱叫。有些爬行昆虫还有放射性。我跟他说,‘乔治,你为什么不去追别的女人,却把时间花在虫子身上?’他只是摇摇头,一副除此之外别无他求的模样。我又说,‘乔治,没准哪天你会被一只丑陋的虫子咬上一口,从此阳痿。当时候你可怎么办啊?’他说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接着还给我上了一堂有关昆虫毒素的课。说不定他自个儿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大虫子。我猜,他看着那些虫子在巢里成群蠕动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得到某种形式的性快感。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她越说越起劲,那张脸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于是我转过身去,朝大厅张望,直到重新听见她的笑声,我才转过身,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
“和遇到你之前相比,我知道了不少新情况。谢谢,很快我会再来看你。”
“要我等你吗?”
“不用,晚安。”
“晚安,康拉德。”
我已经离开了。
穿过房间是一件棘手的事,会花掉你不少时间一一如果房间里面挤满了人,如果那儿的人都认识你,如果他们都捧着酒杯,如果你的腿还略微有一点瘸。
房间里真的挤满了人,那里的人也都认识我,他们也都举着杯子,而我又确实有点儿瘸,所以……
我尽量让自己不引入注目,在人群与墙壁之间的狭窄空隙里侧身前进了大概二十步,来到一个由年轻小姐围成的圈子外面。那个独身老头子周围总是少不了年轻小姐,他的下巴向里面缩去,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嘴唇薄得难以辨认,头发也快掉光了。那张面孔曾经表情生动,但现在,那些表情早已煺入那双凹陷的眼睛中,直到发现我时才重新在眸子中泛起生机。他笑了,怒火爆发之前的微笑。
“菲尔,”我对他点头致意,“那样的假面剧剧本,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写得出来的。有人说这是种濒临灭绝的艺术,我今天才知道这种说法大错特错了。”
“你还活着。”他说道,他的声音比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年轻七十岁,“而且和从前一样,又迟到了。”
“我谦恭地向你致歉。”我对他说,“我在一个老朋友家参加一位七岁小女孩的生日宴会,耽搁了—些时间。”(我没撒谎,但那件事和我的迟到毫无关系。)
“你的朋友都是老朋友,对吗?”这句问话有点下作,像打腰下拳。原因很简单:他的父母就曾是我的朋友,现在我都快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我带他们去过厄瑞克修姆神庙,让他们看神庙南面的处女门廊,还为他们指点出埃尔金勋爵是怎么对待其余的古迹的。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们那位长着水汪汪眼睛的孩子一直骑在我肩上,听我讲述比那座神庙还要古老的传说。
“…我要你帮个忙。”我没理会他话里的刺儿。我尽可能温和地挤过柔软芬芳的女人堆。“不然的话,我得花一晚上的时间才能穿过大厅,走到森兹和织女星人办事的地方——对不起,小姐——问题是我没有一晚上的时间一请让下,夫人——所以我需要你帮一把。”
“你是罗密克斯!”一个娇小妩媚的女人目不转睛地盯我的脸颊,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我一直想——”
我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吻了—下。她的戒指闪烁着粉红色的光。“——可惜相见太晚,对吗?”我甩开她的手。
“怎么样?”我问格拉伯,“拿出你那种宛如朝臣般无可挑剔的礼貌来,说点什么别人无法插嘴的紧急话题,用最短的时间把我从这儿带到那边去。准备好了吗?行动。”
他急促地一点头。
“对不起,女士们,暂时失陪一下。”我们开始向大厅的另一头进发,一路穿过人群。高悬在头顶上方的吊灯荡来荡去,微微转动着,像一颗棱面众多的卫星,闪烁着晶莹的光泽。那架瑟林斯琴——一种智能风弦琴一—像撒出无数彩色玻璃的碎片般,不断扬起一段段曲调。拥挤嘈杂的人群有些像乔治·埃米特饲养的昆虫。为了不被他们吞没,我们必须一步紧接着一步,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去,与此同时嘴里喋喋不休。还好没踩着谁,没有谁发出被踏扁的噗哧声。
这是个暖和的夜晚。大多数男人穿着轻如鸟羽的黑色制服。根据规定,在这类场台下,职员们必须如此着装。不必忍受此类折磨的都不是职员。
这种黑色正装虽然很轻,但穿在身上并不舒服。黑色外套的磁力钮扣设在侧面,平整的左边胸口上方有一个绿、蓝、灰、白四色交杂的地球徽章,直径约三英寸;其下佩有标明衣服主人所在部门的标记。再往下是官阶标记。右边则是你能想象的最大一片花花绿绿的东西,看上去像斑斑驳驳的鸡屎,代表荣誉—一痴人部创造力的结晶(全称“颁授奖章、纹章、勋章与徽章部”,简称痴人部。其首任主管十分重视他的职位)。那种高领套上不到十分钟,你就会觉得它越勒越紧,像一根绞索。至少我的是这样。
女士们穿着各自所喜爱的衣服(有的似乎不太像穿了衣服),通常颜色鲜艳,或者大致鲜艳(但如果这位女士是职员,那她只能收拾得整整齐齐,披挂黑色正装—一有别于男装的只是下面的短裙,但她们的高领比男职员的更容易忍受些)。这样一来,比较容易区分出谁是管理者,谁是被管理者。
“听说多斯·桑托斯在这里。”我说。
“是的。”
“他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这档子事。”
“啧啧,你那种了不起的政治嗅觉上哪儿去了?过去的年月里,文艺评论部的人可是经常夸奖你这一点的哦。”
“无论什么年月,我都不喜欢死亡的气味。越来越不喜欢了。”
“多斯·桑托斯散发出这种气味?”
“臭气熏天。”
“我听说他雇了我们处理马达加斯加事件那段时间用过的—个助手。”
菲尔的头一偏,嘲弄地盯了我—眼。
“你的消息满灵通嘛。不过也难怪,你是爱伦的朋友。没错,哈桑来了,就在楼上,和唐在—起。”
“这次他打算帮谁消除孽债、早日投胎?”
“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事。”
“冒险猜猜看?”
“猜不出来。”
人群仿佛密林,我们挤了半天,总算来到一片树木稀少的地方。一台悬浮饮料机如影随形地钉在头顶,最后我实在无法继续忍受它苦恼的神情,只好停下脚步,从垂下的托盘上抓起—瓶朗姆加其他玩意儿的混合酒,又提了一下坠在尾端的按钮。听到这个召唤之后,它恭顺地倾下身体,满面堆笑。饮料机舱门开了,露出冻在冰凉的机柜的宝藏。
“啊,太好了!我给你买杯饮料吧,菲尔?”
“你不是急着过去吗?”
“是很急,但我想先看看这里的形势。”“很好,我要—杯可乐。”
我冲他挤挤眼,递给他可乐。他转过身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望着匣子东北角的一闻凹室。它由瑟林斯琴的巨大琴身和两面墙壁组成。演奏瑟林斯琴的是—位眼神恍惚的老妇人。而地球主任劳雷尔·森兹正抽着他的烟斗……
要说劳雷尔的个性中比较有趣的方面,烟斗就是其中之一。它是真正的海泡石烟斗,世上已经所剩无几了。除掉烟斗这个部分之后的劳雷尔像一台与电脑功能完全相反的机器,一台“反电脑”。整理得妥妥贴贴的事实、数据或统计资料,只要经他处理,就会变成一堆杂乱无章的垃圾。他有一双深色的眼睛,目光热切,慢条斯理、瓮声瓮气地说话时,那双眼睛总是盯着你。他很少打手势,可一旦动起来,其动作是相当花哨的:宽大的右掌切开空气,或者用烟斗戳戳某位想象中的女士。他的鬓角虽已斑白,但鬓角以上的头发还是黑的。他的颧骨很高,肤色和他那身粗花呢很配(此人对黑色正装避之唯恐不及)。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气宇轩昂:按姿态舒适的标准,他的下巴总是抬得高了一英寸,向前伸得也太多。他是泰勒星上的地球政府所委派的政要,他十分看重这份差事,工作尽心尽责,以至于时不时地犯胃病。他不是地球上最有智慧的人,但他是我的老板,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
坐在他身边的是科特·迈斯蒂戈。我简直可以实实在在地触到菲尔对他的厌恶—一从他六个趾头的脚、淡蓝色的脚掌,到戴在额头上代表世袭贵族身份的粉红色发夹。菲尔恨他,不仅仅因为他是迈斯蒂戈,更为重要的是,迈斯蒂戈是泰川·迈斯蒂戈的亲戚,是他的孙子。四十年前,泰川开始着手论证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作家是一位织女星人。老家伙至今仍在论证这个观点。我相信,菲尔永远不会宽恕他。
我那只蓝眼睛的余光瞥见了爱伦,她正从大厅另一头装饰华丽的宽大楼梯上走下来。劳雷尔出现在另一只眼睛的眼角外,正朝我的方向张望。
“被发现了。”我说,“只好去问候一下来自泰勒星的威廉·西布鲁克了。—起来吗?”“嗯……好吧,”菲尔说,“苦难可以磨练人的意志。”
我们向东北角的凹室走去,来到两把椅子跟前,在音乐与噪声中站到两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面前。劳雷尔缓缓站起身来,和我们—一握手。迈斯蒂戈起身更慢,没有和我们握手。他用琥珀色的眼睛瞪着我们,劳雷尔把我们介绍给他时,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前鼻孔位于宽阔的胸部底下,气流从多腔室的肺部经由鼻孔唿出,吹得橙色衬衣的下摆不停晃动。他略略点点头,重复了我的名字,接着转向菲尔,露出近似于微笑的表情。
“不知你是否介意让我把你的假面戏剧本译成英文,”他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音叉振动,由强变弱,直至消失。
菲尔—转身,走开了。
我想织女星人大概生病了,但很快又记起,织女星人的笑声和公山羊被噎住时的喘气声有些类似。我从不去旅游区,就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开这些织女星人。
“请坐下说话。”劳雷尔说,他抽着烟斗,看上去有些不舒服。
我提起一把椅子,放在他们对面。
“好的。”
“科特准备写一本书。”劳雷尔说道。
“你说过了。”
“关于地球的书。”
我点点头。
“他希望你做他的向导,带他去一些老地方……”
“荣幸之至。”我的语气有些生硬,“不过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选择我?”
“你更好奇的是,他对你的了解有多少,是吗?”织女星人说道。
“是的,”我回答,“我百分之二百地同意。”
“我向一台机器查问过。”
“很好,我现在明白了。”
我一仰脖子,喝干杯子里的饮料。
“酝酿这个计划时,我首先从高速统计注册机开始查找——只是想找—些和地球人有关的一般资料。但我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条目,于是我尝试在地球事务所的人事资料库里进一步查找。”
“哦——嗯。”我说。
“——有关你的信息中,给我印象更深的是他们没有提到的东西,而不是记录在案的信息。”
我耸耸肩。
“你的职业记录有很多空白点。大部分时间里你都在做什么,即使现在也没人真正弄清楚。顺便问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生在希腊的一个小村子,村里人那一年碰巧没有日历。不过他们告诉我,我出生那天是圣诞节。”
“根据你的人事档案,你今年七十七岁。而根据高统的记录,你要么一百一十岁,要么一百三十岁。”
“赶上经济大萧条,为了找工作,我谎报了年龄。”
“——我拼凑出了一幅罗密克斯的肖像。与众不同呀。我为高统注册机设置了参数,让它在所有资料库中搜寻与你的肖像有千分之一相似性的人,包括绝密资料。”
“这个世界上有人收集旧币,也有人制作火箭模型。”
“我觉得另外三个或四个,甚至五个人都可能和你是同一个人。都是希腊人,其中有—个非常了不起。最老的那个叫康斯坦丁·柯荣思,生于两百三十四年前的那个圣诞节。一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只眼睛是棕色,右腿残疾,发际线也和你相同——我是说他二十三岁的时候。你们的身高相同,根据贝迪永测定法测定的各种指标也吻合。”
“指纹也一样,视网膜的精细结构也一样?”
“很多老的登记文件里没有这些内容。是不是那时的人比现在懒散?我不知道。也许当时整理公共资料的人比现在更粗心吧……”
“你要明白,现在这个星球上有四百多万人。要是把过去三四个世纪里的资料查个遍的话,我敢说,像我的人大有人在。你这么做有意思吗?”
"没什么意思,但查询之后,我对你更感兴趣了。你几乎像地球的灵魂。跟它一样,你的身体也大受损伤,这一点很有趣。不用说,我永远不可能活到你那么大的年纪,不管你的实际年龄是多少。我很好奇的一点是,活了这么多年以后,一个人类成员的感知能力能培养到什么程度,特别是,你还负责管理这个星球的历史和文化——
“这就是我要你领路的原因。”他总结道。
“而现在你见到我了,一个废物。我可以回家了吗?”
“康拉德!”我被烟斗敲了一下。
“不,罗密克斯先生,除了刚才说的那些,还有一些更现实的问题。这个星球上危机四伏,而你的生存潜能很高。我希望能与你同行,因为我还想活下去。”
我又耸了耸肩。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现在干什么?”
他嗬嗬地笑起来。
“我觉察到你讨厌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只因为你侮辱了我的朋友,问了我一些东拉西扯的问题,一时心血来潮想强行征召我做你的跟班——?”
“——还有剥削你的同胞,把你们的星球变成一个妓院,用历史悠久的银河文明证明地球人的粗俗和浅陋……”
“我说的不是什么种族之间的大问题。我说的只是我自己的事。我再重复—遍:你侮辱了我的朋友,问我不恰当的问题,并且试图说服我为你异想天开的计划卖命。”
“(公山羊喘气的声音)!我答复你这三个问题:让那个人代表人类唱歌,简直是在侮辱荷马和但丁的灵魂。”
“眼下,他是我们当中最棒的。”
“既然如此,不唱好了。”
“这不能成为你对他无礼的理由。”
"我认为可以,否则我就不会那么做了。其次,我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的问题是否恰当,你有权根据自己的判断,选择回答或者不回答。你不正是这样做的吗?最后,没有人强迫你做任何事。你是公务员。这是分派给你的一项任务。要吵和你的上级吵去吧,别找我。
“我差点忘了,还有一点。你凭什么信口胡说?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的计划是‘异想天开’吗?”他说完了。
轮到我了。我说话时注意到了劳雷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像用越来越厉害的胃溃疡为我的话作无声的注解。
“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把你的粗鲁说成直率,你也可以说那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尽管用诡辩掩饰你能施加的影响力吧。差点忘了?没关系,你那些谬论只管说,怎么说都没关系。但我会凭这些话判断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来到殖民地的总督大人。”我特别强调了“殖民地”和“总督大人”几个字。“我不喜欢傲慢无礼的人,你的所有大作我都拜读过。你祖父的书我也读过,譬如说《地球——娼妓的悲叹》。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的人。他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你没有。你对老菲尔的感觉就是我对你的感觉,而且我的感觉比你强烈两倍——你就等着看我写的书吧。”
关于他祖父的话一定触到了他的痛处,因为我用蓝眼睛瞪着他的时候,他有些煺缩了。
“亲我的手肘吧。”我用织女星语说,意思和人类的“亲我的屁股吧”差不多。
森兹对织女星语懂得不多,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马上发出一连串安抚的声音,一边说,—边四下里张望,唯恐被人听见。
“康拉德,请表现出你的职业精神——迈斯蒂戈先生,为什么不继续制定我们的计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