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对方应声道,「纳尔逊大夫马上就到。这就吃吗,早点?你觉得呢?」
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史密斯已经掌握的单词,但他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总觉得自己听错了。他知道了,自己是这里的食物,但却又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大的荣誉,事先却一点儿风声都没透给他。他真没想到,这里的食物竟然如此匮乏,必须减少尚未解体的成员才能保障供应。虽然觉得荣耀,但史密斯心中仍旧有些怅然。这里有这么多需要灵悟的新东西。不过,当食物他也没什么不情愿的。
纳尔逊大夫来了,他这才免于绞尽脑汁寻找恰当的回答。「胜利者号」的随船医生仔细检查了史密斯,接着查读了仪表数据,最后问道:「解便了吗?」
「没有。」这个问题史密斯听懂了。纳尔逊每次都要问。
「我们会想办法的,不过首先你得吃东西。护理员,把餐盘拿来。」
纳尔逊亲自喂了他三口,然后让他自己拿着调羹吃。挺累人的,但给他带来了欢快的成就感。自从来到这个古怪、扭曲的地方,这是他头一次不用别人帮助、自己做成什么。他吃净了碗里的东西,这才想起发问:「这是谁?」知道之后,他好向这位以身相饲的恩主表示感激。
「应该说,这是什么。」纳尔逊回答道,「它是一种果冻状合成食品。瞧,现在你对它的了解跟之前完全一样多。吃完了?好样的,起吧。」
「对不起?」他知道,交流失败时应该发出这个语音信号,以提醒对方。
「我是说,从那儿出来,站起来,走一走。不错,你现在很虚弱,像只小猫似的,可老浮在这张水床上,你怎么也长不出肌肉来。」纳尔逊打开一个阀门,水床里的水迅速排干了。史密斯知道纳尔逊关心自己,于是抑止住不安的感觉。很快他就落到床板上,身边是皱成一团的防水套。纳尔逊说:「费雷姆医生,来,搭把手,扶住他的手臂。」
纳尔逊一边说着鼓励的话,一边与费雷姆齐心协力,把史密斯挪到了床外。「稳住!好,站起来。」纳尔逊继续给他打气,「别怕,摔不着的,有我们呢。」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史密斯终于独自站了起来。一个单薄的年轻人,肌肉发育不足,胸膛却过分宽大。在「胜利者号」上给他理过发,胡须也剃掉了,彻底清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一片茫然,跟婴儿的一样,可那双眼睛却全然不同于婴儿,仿佛九旬老翁的眼睛。
他独自站立着,有些颤巍巍的,然后开始试着迈步。他拖着脚步,总算摇摇摆摆地走了三步,脸上绽出孩子般的灿烂微笑。「好样的!」纳尔逊大声喝彩。
他又走出一步,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身体瘫软下去。两个医生差点没能及时抓住他。「该死!」纳尔逊叫道,「老毛病又发作了。快,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不!不!先充水!」
床垫迅速鼓起来,胀到六英寸高,费雷姆于是关闭进水阀。史密斯早已全身僵硬,蜷缩成婴儿的姿态,两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弄到床上。「拿个护颈环枕来,垫在他脖子下面。」纳尔逊吩咐道,「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下午继续训练他走路。其实他完全没什么大毛病,不出三个月,他就能像猴子一样在树林里荡来荡去了。」
「是的,大夫。」费雷姆不太信服似的。
「噢,对了,他醒来后,叫他用洗手间。让护理员帮帮你,我可不希望他跌倒。」
「放心吧,大夫。不过,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我是说,怎样才能——」
「办法?给他示范一下就行!你说话他不太懂,可你一做,他就明白了。他机灵着呢!」
到中午,史密斯已经可以独自进食了。吃完之后,一个护理员进来收餐盘。那人凑了过来。「听着,」他压低嗓门说,「我有个提议,让你好好捞上一把。」
「对不起。」
「一笔买卖,不费吹灰之力,你就可以挣大钱啦!」
「钱?什么叫『钱』?」
「别来哲学家那套了,钱是好东西,人人都需要。我不能久待,长话短说吧,我是纪实出版社的代理人,准备以六万美元独家买下你的传记版权。一点都不麻烦——我们有最好的代笔作家,你只需要回答问题,剩下的交给他们好了。」说着,对方掏出张纸,「签个字就行。」
史密斯接过纸来,瞪着眼睛看。他把文件拿颠倒了。对方低声惊呼起来:「乖乖!你居然不识英语?!」
这句话史密斯倒是听懂了。「是的。」
「那——那这样吧,我念,你听,末了你在这个方框里摁个手印就成,我做证人。听着,『兹特许纪实出版社独家出版本人,即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又名火星来客的身世传记,书名《我为火星囚徒》,为此,纪实出版社支付本人——』」
「护理员!」
费雷姆医生站在门口。那份文件立即消失在代理人的袖口里。「来了!我在收盘子,先生。」
「你刚才在念什么?」
「没念什么。」
「我都看见了。这位病人需要静养,不得打扰。」他们走了,在身后关上门。史密斯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个小时,极力灵悟刚才发生的事,但怎么也做不到。

吉尔·博德曼是个能干的护士,她的爱好就一个,男人。那一天,她是史密斯所属楼层的值班护士。当听到流言说K-12号高级病房的特殊病人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时,她半点也不信,于是决定前去拜访这个古怪的病人。
她知道「女性访客谢绝入内」的规定。虽然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访客」,但还是绕开了有卫兵把守的正门。大兵们有个顽固的习惯,总是按字面意思理解命令。她进的是K-12的监控室。
撒迪厄斯医生抬起头。「嗨!这不是『小酒窝』吗?你好,宝贝儿,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我在查房。你的病人怎么样了?」
「他就不用你费心了,小蜜椒。他不归你管。看看你的护理单吧。」
「看过啦。可我想瞧瞧他。」
「两个字——不行。」
「得了,撒迪,别在这儿打官腔!」
撒迪厄斯盯着自己的指甲,「只要我让你踏进那扇门一步,我就会落得个发配到南极洲的下场。就算是监视室,被纳尔逊医生抓住你在这儿,我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吉尔站起身来,「纳尔逊医生随时都会闯进来吗?」
「除非我叫他。他的太空低重力疲劳症还没有完全消除,还得睡觉休息呢。」
「那你干吗这么死板?」
「免谈,护士。」
「好吧,大夫!」她补了一句,「臭猪!」
「吉尔!」
「假正经的臭猪!」
撒迪厄斯叹了口气,「星期六晚上的约会没吹吧?」
她耸耸肩,「也许吧。这年头,女孩子也没法太挑剔。」吉尔回到自己的岗位,拿起内部通用钥匙。她刚才吃了闭门羹,但并没一败涂地。K-12还连着另一间病房,当高级病房里住进大人物时,这间病房便充当休息室。这间房眼下空着,她溜了进去。大兵们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迂回了。
在连通两间病房的房门前,吉尔停下脚步。她重又感受到了过去偷偷溜出护士学校宿舍时的兴奋。她轻轻打开门,朝里张望。
病人躺在床上,门开时,他正看着她。吉尔的第一印象是病人已经完了,怎么抢救都没用了。只有病入膏肓、失去信心的人才会这样全无表情。但紧接着,她看到了那双眼睛,还是活的,闪着好奇的光。难道他是面瘫?
她摆出护士的职业派头,「那,咱们今天感觉怎么样?好些吗?」
史密斯翻译着这两句话。对方和他自己都包含在这个句子里,其含意让人十分糊涂。他最后认定,「咱们」或许表示一种愿望,希望关心他,和他更加亲密。后一句则与纳尔逊的语言模式相吻合。「是。」他回答道。
「很好!」除了表情茫然外,她看不出这个病人有什么不对劲的。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一辈子未见过女人——即使是真的,他也掩饰得挺好,「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她发现床头架子上没有水杯,于是问道,「我给你些水好吗?」
史密斯第一眼便发现,和别的地球生物相比,这一个有些异样。在从故乡来到这里的旅途中,纳尔逊让他看过一些画片,想帮助他理解各个地球人群的差异(看得他稀里糊涂)。他暗暗将对面这位与那些画片比对。想起来了,这一个是「女人」。
一股奇妙的兴奋感涌上心来,但与此同时,史密斯又有些失望。史密斯克制着兴奋与失望,以便更深入地灵悟。他的情绪克制非常成功,隔壁监视室的撒迪厄斯医生在仪表上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然而,翻译出最后一句问话的意思以后,激动之情油然而生,害得他差点失去对心跳的控制,心在加速跳动。他赶紧抑制,同时狠狠责备自己:真是个没规矩的巢仔。接着,他再次检查一遍,唯恐误解了对方。
不,他没有误解。这个名为女人的生物向他赠水,它希望与他更加亲密。
他作出了极大的努力,竭力找出合适的词语,以符合水之仪式的方式作出回答。「衷心感谢你的水,愿你永远开怀畅饮。」
博德曼护士吃了一惊。「哎呀!你真可爱!」她找来一只杯子,倒满水,递了过去。
他说:「你喝。」
怕我下毒不成?吉尔暗自思忖。但他的话中有一种不容人不从的意味。吉尔呷了一小口后,他才接过,也只喝一小口。这以后,他似乎满足了,重新躺下,好像完成了一件意义非凡的大事似的。吉尔暗想,一场冒险竟得了这么个结果,真让人丧气。她说:「呃,要是没别的事,我得去继续工作了。」
她朝侧门走去,他叫了起来:「不!」
她停下脚步。「嗯?」
「别走!」
「这个……好吧,只待一会儿,马上就得走。」她回到他身边,「你需要什么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你是……『女人』?」
这句话吓了吉尔一大跳。她本能地想给他两句厉害的,但史密斯的表情很郑重,还有那双让人有些不安的眼睛,让她没骂出来。她发现,关于这个病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传言原来是真的——他真的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她小心地回答道:「是的,我是女人。」
史密斯仍旧死死盯着她。吉尔有些发窘。被男人盯着看没什么出奇,但现在却像被放到显微镜下,仔细检查。她不自在地扭动着,「怎么?我不像女人吗?」
「不知道,」史密斯慢吞吞地回答道,「女人长什么样?长什么样才是女人?」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自打十二岁生日起,和男人的对话,从没像今天这样乱七八糟,「总不成叫我脱了衣服给你看吧!」史密斯吃力地琢磨着对方的语音符号,极力译解。第一组音符完全无法灵悟,也许是这里这种人所使用的一种套话……可语气却十分强烈,像是闭缩甚至解体之前的最后一次交流。也许自己在与女人这种生物打交道时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使它打算解体了?
他不愿这个女人就这样死去,哪怕这是它的权利,也许还是它的责任。刚才还是亲近的水之仪式,可转眼间,刚刚通过水仪式得到的水兄弟却想闭缩或者解体。要不是他一直有意压制,这种突如其来的剧变会让他惊恐万状,彻底失控。但他暗下决心,如果它死了,他也一定要立即死去——他灵悟到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在赠水之后,他别无选择。
这句话后面那组语音他以前听过。他没法完美地灵悟到对方的意图,但眼前的危机似乎是有办法避免的——只要接受对方的请求就行。或许,只要这个女人脱掉它的衣服,他们俩就谁也不需要解体了。他高兴地笑了:「请。」
吉尔嘴巴一张,又合上,接着再次张开。「这个,活见鬼了!」
史密斯灵悟到了强烈的语气,知道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回答。他开始凝定心神,作好解体的准备:享受、珍爱所视所见的一切,尤其是这个名为女人的生物。就在这时,他感到这个女人朝他俯下身来。不知怎的,他意识到它没打算就此死去。它凝视着他的脸。「要是我理解错了,请你纠正,」它说,「不过,你是要我脱衣服吗?」
语序和语义很难明白,但史密斯好歹还是做到了。「是。」他答道,只盼这句回答别再惹出新的危机来。
「我就知道你是这么说的。兄弟,你没病嘛。」
他首先关注的是「兄弟」这个词。这个女人是在提醒他,他们俩已经被水的纽带紧紧联在一起。他呼唤自己的同巢兄弟给予他力量,帮助他满足这位新兄弟的心愿。「我没病。」他回应道。
「虽说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你的毛病,但我才不会来个脱光光呢。还有,我得走了。」它直起身,转身朝侧门走去——又停下来,回头狡黠地笑了笑,「换个场合再问我吧,话得说甜点儿。倒真想瞧瞧我会做点什么。」
女人走了,迈克尔松弛下来,慢慢地把房间从意识中排除出去。一缕淡淡的成功感在心头悄然升起。总算言谈得体,现在,他们俩谁也不需要解体了……但还有好多事需要进一步灵悟。女人最后的话里有些没听过的语音,还有些语音从前虽然听过,但组合方式却大为不同,很难理解。但他高兴地意识到,那句话的基调是好的,水兄弟之间的交流正该如此。不过,里头还掺杂了什么东西,让人不安,同时让人极其愉悦。他想着他这个新的水兄弟,这个叫女人的生物让他觉得痒酥酥的。这种感觉真怪,让他联想起他第一次获准参加解体仪式时的情景。他觉得很幸福,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真希望他的兄弟马哈迈德博士在这里。有这么多东西需要灵悟,但可以着手的地方却又是这么少。
那一天,吉尔整日神思恍惚,心猿意马,满脑子装的都是火星来客的那张脸,还有他说的那些疯癫话。不,不是「疯癫」——她在精神病房干过,她确信,他的话不是疯子的呓语。她决定,应该用「天真无邪」这个词,但转念一想,这个词也不恰当。他的表情确实天真,可那双眼睛却绝对不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样的面孔呢?吉尔曾在一家天主教教会医院工作过;她心中突然出现了一幅火星来客头戴修女头巾的图像。但这种想象实在不妥,史密斯的脸没有半点女人气。
该下班了。她正在更衣室换衣服,另一个护士探头进来。「吉尔,电话。」她接了电话。因为正在穿衣服,所以没启动图像。
「是弗伦丝·南丁格尔女士①吗?」一个低沉的男中音问。
「没错儿。是你吗,本?」
「是我,新闻自由的化身。忙吗,小东西?」
「有什么建议?」
「我的建议是:给你买块牛排,再用烈酒撬开你的嘴巴,问你一个问题。」
「回答仍旧是:『没门儿』。」
「不,不是那个问题。」
「新鲜,你还会问别的?那就问吧。」
「待会儿再说,得先软化软化你。」
「真正的牛排?不是合成的?」
「保证是真的,叉子一戳,还哞哞直叫唤呢。」
「准是搞到了什么肥差,有个肥户头给你撑腰吧?」
「这个问题与我的提议不相干,而且相当不体面。如何?」
「把我说动了。」
「医疗中心楼顶,十分钟后见。」
吉尔把刚穿好的便装塞进储物柜,取出一套随时放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的礼服换上。礼服是端庄型的,只略略有些半透明效果,裙撑和胸垫都一点不夸张,只是重塑了她一丝不挂时的效果。她满意地扭身看了看,然后乘升降管上到楼顶。
正在找本·卡克斯顿,一个护理员碰了碰她的胳膊,「博德曼小姐,有出租车在呼你,那架塔尔博特。」
「谢谢,杰克。」她看见了那架空中出租车,舱门开着,正待载人离去。吉尔上了车,打算赏卡克斯顿一耳光,报答他的「绅士风度」,却发现他没在车里。出租车调到了自动控制,吉尔坐定后,舱门自动关上,出租车升空,盘旋一周后斜斜飞过波托马克河,在亚历山大广场的一个停机坪稍作停留,卡克斯顿钻上来之后,又向前飞去。吉尔侧目瞥了他一眼,道:「哎哟,我可真够重要的啊!不用露面,只消派辆自动控制的车子来接就行了!」
他拍拍她的膝头,温柔地说:「理智点,小东西。不能让人看见我接你——」
「当真!」
「——你也不能让人看见跟我在一起。别发火了,咱们只能这么着。」
「唔……咱们俩中,得了麻风病的是谁?」
「都麻风了。吉尔,我是个记者。」
「我正觉得你没准儿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呢。」
「——而你则是在火星来客住院的地方工作的护士。」
「所以没脸带我去见你妈妈?」
「你需要张地图指点着才能明白是不是?这附近足有上千号记者,还有各种新闻代理、主持人、评论员、专栏作家。自从『胜利者号』降落,这些人就在这里挤成一团,每一个都巴不得能采访火星来客——至今也没谁成功过。这种节骨眼上,让人发现你我双双离开医院,这么做明智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火星来客。」
卡克斯顿打量着她,「你当然不是他,但你可以帮我见到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没敢去接你。」
「啊?本,你是没戴帽子在太阳地里站久了?他们派了个海军陆战队的大兵守着他!」
「他们派了,而咱们得谈谈。」
「我看没什么好谈的。」
「待会儿再说,先吃饭。」
「总算说了句有理智的话。你的那个肥户头够咱们去新五月花餐馆吗?你确实靠上了个肥户头,对吗?」
卡克斯顿皱起眉头,说道:「吉尔,去餐馆太冒险,除非一直飞到路易斯维尔。像这种破出租车,飞那么远得花两个小时。去我那儿吃怎么样?」
「『——蜘蛛对虫子说。』本,我累了,没力气陪你折腾。」
「我又没说要那个。向上帝保证,掏心窝子。若起歪心,不得好死。」
「有这些保证也强不到哪儿去。跟你在一起还能平安无事?我准是错过了什么新情况。好啦,咱们走,你就不得好死吧。」
卡克斯顿在控制面板上敲了几个键。出租车刚才进入了「等待」模式,正在一圈圈盘旋,这时苏醒过来,朝本所住的公寓式酒店飞去。他键入一个电话号码,问吉尔道:「用好酒撬开你的嘴巴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宝贝儿?我好告诉厨房准备牛排。」
吉尔想了想,「本,你那个捕鼠夹里竟然还有私人厨房?」
「算是吧,可以烤牛排,我会做。」
「我来烤。把电话给我。」吉尔开始下达指令,中间只停下一次,问本喜不喜欢用莴苣作配菜。
空中出租车把他俩放到寓所的楼顶,他们走进他的公寓。公寓是老式的,唯一的奢侈品是起居室里那块真正的草坪。吉尔停住脚步,踢掉鞋子,赤足跑进起居室,在沁凉的草叶间舒服地扭着脚趾。她叹道:「天,真舒服啊!自从护士培训以来,我这双脚一直疼得厉害。」
「坐下吧。」
「不,我想让这双脚到明天还能记住草坪是多么舒服。」
「随你。」他走进厨房,开始调酒。
没过多久,她跟了进去,做起家务来。送货平台上是预订的包裹,有牛排和烤好的土豆。吉尔拌了拌沙拉,放进冰箱冻上,然后在大烤箱上设置烘烤程序,在烤制牛排的同时加热土豆,可机器怎么也启动不了。「本,这烤箱怎么没有遥控板?」她问。
卡克斯顿对机器作了一番研究,「啪」地打开一个开关。「吉尔呀吉尔,要是让你用明火做饭,你该如何是好?」
「我会做得棒极了。当年我可是当过女童子军队员的。你自己呢,机灵鬼?」
他们回到客厅。吉尔坐到卡克斯顿脚边,两人喝起马丁尼来。椅子对面是一台伪装成水族箱的立体电视,他按下开关,各色金鱼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著名新闻主持人奥古斯塔斯·格里夫斯的面孔。
「——消息来源十分可靠。」主持人说,「正是为了隐藏这些事实,当局才将火星来客置于药物控制之下。有关当局必将发现,隐瞒真相是——」
卡克斯顿「啪」地关掉电视,笑道:「格夫老伙计,你的消息半点也不比我的强。」本皱起眉头,「不过,政府麻醉了火星来客这一条,恐怕倒还让你说对了。」
「不,没那回事。」吉尔冷不丁冒了一句。
「嗯?怎么回事,小东西?」
「火星来客没被麻醉。」吉尔本来不愿多谈,不过话已出口,索性再加上一句,「他有医生昼夜监护,但没谁要求给他用镇静剂。」
「你敢肯定?你不是没有护理他吗?」
「没有,呃……事实上,有一条命令,不许女人接近他,还派了些凶巴巴的大兵确保命令彻底执行。」
卡克斯顿点头道:「这我也听说过。但说来说去,麻醉与否,你还是不知道。」
吉尔咬住嘴唇。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就得把自个儿搭进去。「本,你不会卖了我吧?」
「怎么卖?」
「任何方式。」
「唔……涵盖面不小啊。行,听你的。」
「那好。再给我倒一杯。」本倒上酒后,吉尔说话了,「我敢说火星来客没被麻醉,是因为我跟他谈过。」
卡克斯顿吹了声口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今天早上起床时,我对自己说,『去找找吉尔,她是我口袋里的王牌。』我的乖乖,再来一杯。喝它六大杯。来,整个酒罐都拿去。」
「我才不想喝那么急呢!」
「好好好,全随你。要我替你揉揉那双可怜的、疲惫的小脚吗?女士,你现在就要接受我的采访啦。你是怎么——」
「不行,本!你保证过的!要是你在报道中引述我的话,我的工作就完蛋了。」
「唔……『据可靠的消息来源透露』,怎么样?」
「我还是害怕。」
「怎么?你是想让我急死,然后独享牛排吗?」
「嗯,我会说的。但这个消息你不准用。」本一声不吭,听着吉尔描述自己如何绕开卫兵。
卡克斯顿插嘴道:「这不就成了!你能再干一次吗?」
「什么?我想是吧,不过我不会再干了——太危险。」
「那,帮我混进去行吗?你看,我可以化装成电工,穿工装,配袖标,带工具箱,还有联盟徽章。你只消把钥匙偷偷塞给我,然后——」
「不行!」
「嗯?听着宝贝,讲讲道理好不好?自从哥伦布哄得伊莎贝拉女王②为他典当珠宝以来,再没有比火星来客更让人着迷的大事件了。我只有一个担心,怕到时候会发现另一个电工——」
「我也只有一个担心,那就是我!」吉尔打断了他,「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故事;对我可是工作,是前途!他们会摘掉我的护士帽,夺走我的证章,再把我塞进火车,轰出城去。」
「唔——是有这个问题。」
「当然有这个问题!」
「女士,我宣布,你即将受到糖衣炮弹的攻击。」
「多少?要让我在里约热内卢那类地方过上体面日子,得有一大笔钱才成。」
「这个嘛……你总不至于要求我的出价高于美联社和路透社吧。一百元如何?」
「你拿我当什么啦?」
「这个问题咱们早已解决。现在是讨价还价时间。一百五十元?」
「再给我倒杯酒,顺便帮我查查美联社的电话号码,乖。」「首都10-9000。吉尔,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出价最多只能到这一步了。」
吉尔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你愿意嫁给我吗,吉尔?你若嫁了我,被人塞进火车时,我会在城外车站等你,把你从悲惨的处境里拯救出来。你会回到这里,回到我这片草坪上——我们这片草坪上——歇你的脚,消你的恨。但是首先,你得把我偷偷领进那间病房。」
「说得跟真的一样,本。要是我打电话请一个公证官来,你会当着他的面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