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斐金实话实说就好,雅各布心想。要是他施加太大压力,我就让他知道我的精神状态——需要接受精神治疗,并且效果不佳!只要我要求他公平做事,他是不会太过分的。
“好吧,”雅各布叹了口气,“你赢了,斐金。我去。不过别指望我会成为会议的焦点人物。”
斐金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在演奏一件管乐器,“这你不必担心,雅各布朋友!在这次会议里,没人会把你当成焦点!”
雅各布沿着上层甲板朝玛卡凯的住处走去。在西边少云的天空中,昏暗的橙色太阳还未落入大海,就像一颗朦朦胧胧、平淡祥和的大球。他在护栏旁驻足片刻,欣赏着落日的余晖和夕阳下的大海。
雅各布闭上双眼,任凭阳光温暖着自己的脸,光线轻柔地刺透他的皮肤,要把他的脸晒黑。最后,他越过护栏,跳到下层甲板上。一天的筋疲力竭几乎完全被恢复活力的感觉所取代。他哼起了小曲——当然是跑调的。
他走到池边,一头疲惫的海豚漂了过来。玛卡凯用三音海豚语向他打招呼,那是一首诗,海豚念得太快无法听清内容,但听着像是对他性生活的低俗调侃。几千年来,海豚一直在向人类讲黄色笑话,但人类直到开始培育海豚的智力和语言能力之后,才明白这一点。雅各布想,玛卡凯或许比她的祖先聪明许多,但她的幽默感可还是地地道道海豚式的。
“哟哟,”他说道,“好像有人累坏了。”
海豚向他泼水,比起平时力道弱了许多,嘴里还模仿着打枪的声音:“啪!啪!”
但当雅各布蹲下来、伸手到水中说“你好啊”时,玛卡凯还是游了过来。
* * *
即下文中的瓦尔多鲸。是鲸鱼形状的机甲,穿在身上,反映并放大驾驶者身体的动作。​
根据生物分类学的定义,海豚属鲸目齿鲸亚目海豚科,因此,本书将海豚的梦称为鲸梦。海豚经常会做一种预示性的梦,梦中还有自己的神灵。​
在“提升”系列的世界中,海豚可说三种语言:原始海豚语、安格力克语和三音海豚语。原始海豚语是未经提升的海豚说的一种准语言,提升过的海豚说这种语言会被认为粗鄙无礼。安格力克语由英语演化而来,只有地球生物使用。安格力克语与格莱蒂克语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允许使用隐喻。三音海豚语则由口哨声、啾啾声和咔嗒声组成,人类、海豚和坎顿人都会说。这种语言使用三层语法,结构充满诗意,但很难用来表达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等时态概念。它取代了原始海豚语,被海豚们用来表达关于放松、想象和私人的事情。海豚的诗歌都是用它作成的。​
指地球上的生物之间用来相互交流的一种混杂语言。​
此处原文为 Eatee,即 E.T. 的读音,意为地外生命(Extraterrestrial),常指外星人。本书出版于 1980 年,两年之后才有斯皮尔伯格那部著名的电影《E.T.》,那之后这个缩写形式才流行起来。​
一种树形格莱蒂克人。对人类比较友好。​
公开对人类示好的一个格莱蒂克种族。​
格莱蒂克种族之一,是地球人友好的同盟,因手段灵活、聪慧幽默而闻名,擅长精神影响。参见《提升之战》。​
即前文提到的坎顿人。发展工会(Institute of Progress)的一位官员。发展工会在格莱蒂克各大公会中并不重要,但它秉承先祖遗训,尊重新的智慧生命。​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靠近墨西哥的一片区域。​


第二章 “衣族”和“皮族”
多年以前,前任北美政府在边境地区铲出了一条隔离带,以控制与墨西哥的交通往来。城市之间于是出现了一片人造荒漠。
大起义之后,残暴的政府被推翻消灭,新成立的邦联政府把这块区域辟成了公园。圣地亚哥和提华纳之间的边境地带现在是彭德尔顿公园南部最大的林区之一。
不过,情况正在发生变化。雅各布开着租来的车向南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发现这一地带有重蹈覆辙的迹象——道路两边都有工作人员在干活,把树砍倒,每隔一百码立起一根白底彩纹的细柱子。他转过了目光。
一块大大的绿底白字告示牌出现在前方远处,那排柱子正从那儿横跨过公路。
新边界:巴哈外星居留区
居住在提华纳内的非合法公民
请向市政厅报告,谢谢
奖励搬家费!
雅各布摇摇头嘟囔了一句拉丁文:“Oderint Dum Metuant。”只要能让他们害怕就好,不管会不会招来怨恨。这么一来,就算是一个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如果得不到许可,现在也得搬出去。
外星人居留地再次扩大时,提华纳、火奴鲁鲁、奥斯陆,还有好几个其他城市,都要被划进去。五六万名或永久或暂时的缓刑犯,都要搬走,以保证大概一千名左右的外星人能够安全地生活在这些地方。地球的大部分土地还未对外星人开放,非市民们还有足够的地方待,政府也给予了大笔的补偿金。
但是,地球上再次出现了难民。
城市突然再次出现在隔离带南边。多数建筑物都是西班牙风格或西班牙复兴风格的,但总地说来这一个是典型的现代墨西哥城镇。这里的房子都是蓝白两色的。公路两边的车流使得空气中充满了微弱的电机嗡嗡声。
城市里,随处可见之前在边境处看到的那种绿底白字告示牌,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变革。不过,其中一块靠近公路的告示牌被喷上了黑漆。雅各布瞥见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占领”和“入侵”。
这是一个永久缓刑犯干的,他想。一个合法市民有几百种合法途径来表达观点,不太可能这样做。而一个暂时缓刑犯,正处在假释期,也一定不想延长刑期——暂时缓刑犯当然知道这么做难逃法网。
毫无疑问,是某个可怜的被流放的永久缓刑犯,不顾后果地发泄了自己的情绪。雅各布深感同情。这个永久缓刑犯,这会儿可能已经被捕了。
尽管雅各布对政治不太感兴趣,他却来自一个政坛世家——他的两位祖辈是大起义中的英雄,那次起义让一小拨专家治国论者成功地推翻了官僚政府。对于缓刑法规,整个家族都强烈反对。
在过去的几年里,雅各布已经习惯了不去回忆往事。但现在,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加拉加斯北面群山间的阿尔瓦雷斯家族聚居地,暑期学校——就在三十年前约瑟夫·阿尔瓦雷斯和他的朋友们制订计划的那间屋子里,杰里米叔叔在讲课,雅各布的亲堂兄妹和收养堂兄妹们在听课,表面上都在洗耳恭听,内心里夏日的无聊感却在不断升腾。雅各布坐在后排角落里,烦躁不安,希望能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他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爱丽丝一起搭建的那台“秘密机器”旁边去。
杰里米叔叔那时刚刚步入中年,却已老于世故、自信满满,正在邦联议会中崭露头角。很快他就会成为阿尔瓦雷斯部落的首领,把他的兄长詹姆斯挤到一边去。
杰里米叔叔正在讲旧的官僚政府如何颁布法令,要求每个活着的人都接受“暴力倾向”测试,通不过的人立刻就会被持续地监视起来——也就是进入缓刑期。
雅各布仍然记得他的叔叔那天下午讲的每一个字,当时爱丽丝悄悄潜入了大数据库,她十二岁的脸上焕发着兴奋的光彩,就像超新星要爆发一样。
“……他们花了大力气让群众相信,”杰里米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些法令会消除犯罪。它们也的确起到了这种作用。谁要是屁股上被安装了无线发射器,干什么当然都得三思而后行。
“现在,合法公民们爱上了缓刑法。他们轻易地忘记了,这么做就逾越了宪法保证的每一项传统合法程序。当然,他们大多数住在农村,也没享受到这些程序的好处。
“约瑟夫·阿尔瓦雷斯和他的朋友们利用这些法律中的一个漏洞,让那些官僚自食其果——呃,这时,兴高采烈的合法公民们甚至更拥护缓刑测试了。这对大起义的领导者计划在当时就发动起义很不利。他们想要建立邦联,困难重重……”
雅各布都想大喊一声了。老杰里米叔叔在这儿唠叨个没完没了,讲的全是些陈年芝麻烂谷子,而爱丽丝——幸运的爱丽丝,现在轮到她冒着被长辈们训斥的风险,用他们在室内太空接收器上装的收听设备作监听——她听到什么了!
一定是一艘星舰!那支巨大缓慢的飞船船队之前只有两艘返航,现在又有一艘回来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太空居留区的启用和东边的兴奋——那儿是大人们的实验室和办公区。
杰里米还在阐述公众缺乏同情心的问题,但雅各布对他已经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的脸保持僵硬不动,其实在听着爱丽丝靠过来的耳语——不,应该是兴奋的喘息。
“……外星人,雅各布!他们带回地外生命了!就在他们的船上!哦,杰克,‘维萨留斯’号把 E.T. 带回家了!”
这是雅各布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经常会想爱丽丝会不会就是发明这个词的人。他还记得,自己那会儿只有十岁,还在想“E. T.”这个名字是不是说这种生物是要被“吃”掉的。
雅各布行驶在提华纳的街道上,突然觉得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在好几个大的十字路口,都有一个街角的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五颜六色的“E.T. 休闲站”。雅各布看见了好几辆崭新的单层敞篷巴士,载着人类和蜿蜒滑行——或者说走——着的三米高的外星人。
经过市政厅时,雅各布看到大约几十个“皮族”正在那里示威。至少他们看起来像是“皮族”:穿着皮毛衣服,挥舞着玩具塑料矛。如果不是“皮族”人,谁还会在这种天气穿成那样?
雅各布把汽车收音机的音量调大,按下了语音识别选择键。
“本地新闻,”他说道,“关键词:‘皮族’,市政厅,示威。”
短暂的延迟之后,一个机器声音从仪表盘后方传来,语调夸张地开始播报计算机自动生成的新闻。雅各布怀疑计算机是不是从来就弄不好音调的事情。
“简讯汇总。”人工语音带着牛津腔,“摘要:今天是 2248 年 1 月 12 日,9 点 41 分,早上好。37 名示威者在提华纳市政厅前举行合法抗议。他们注册的申诉问题,简而言之,是外星人居留区的扩张问题。如果您需要一份他们注册的抗议声明传真或语音,请发出指令。”
机器暂停了。雅各布什么也没说,已经在想是否还要听剩下的简报。他对这些已经很熟悉了——“皮族”之所以要抗议外星人居留区,就是因为它的存在表明,至少有一部分人类不适宜跟外星人待在一起。
“37 名抗议者中,有 26 人佩有缓刑信号发射器,”播报继续,“其他人当然都是合法公民。考虑到提华纳每一百二十四人中就有一位缓刑人员的总体比例,这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根据这些抗议者的举止和衣着,或许可以把他们描述为所谓新石器伦理的支持者,俗称‘皮族’。由于还没有公民申请隐私特权保护,可以确定这 37 人中的 30 位是提华纳居民,其他的是外来者……”
雅各布点了一下关闭按钮,播报声音戛然而止。
这场关于外星人居留区的争论让他想起,自己差不多快两个月没有去圣巴巴拉看望詹姆斯叔叔了。这老牛皮王这会儿可能正支棱着招风耳,忙着代表半数提华纳的缓刑犯打官司呢。可是,假如雅各布不辞而别,就此远行,还是会被詹姆斯以及乱哄哄、闹腾腾的阿尔瓦雷斯家族别的叔叔、婶婶和表亲们发现。
远行?什么远行?雅各布突然想。我哪儿也不去!
但他脑海中的某处,还是想起了斐金召集的这次会议。他感觉到了一种渴望,同时又想压制住这种渴望。要不是他早已熟悉了这种感觉,此刻他一定又会被其深深迷住。
他默默地行驶了一会儿。很快,城市让位于开阔的乡村,路上的车流也稀疏了。接下来的二十公里,阳光温暖地照在雅各布的胳膊上,他一边开车,脑子里一边琢磨着问题。
尽管雅各布最近已深感厌倦,但他仍不愿意承认自己该离开提升中心了。虽然与海豚和猩猩一起工作其乐无穷,比起他原来的工作——科学犯罪调查——也安定得多(除了最初几周,由“水中斯芬克司谜案”带来的混乱)。中心的同事们做事也很专注,而且和现在地球上其他很多科技企业不同的是,他们都士气高昂。他们的工作有着巨大的内在价值,即便拉巴斯的分支数据库建成上线之后,这些工作的效果也不会很快过时。
更重要的是,在中心他结交了一帮朋友,正是有了这些朋友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的支持,他才能慢慢把自己那颗已经破碎的心重新拼合在一起。
特别是格洛丽亚。我要是留下来,肯定会跟她发生点什么,雅各布想。那会比现在这种亲昵的挑逗还要过分。这姑娘的心思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厄瓜多尔的惨剧导致他来到了提升中心,初衷是为了寻求工作和安宁。如果那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或许还有心有胆去继续这段缘分。可现在他的心早已是一片泥沼。他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认真考虑一份感情了。
塔尼娅死后,漫长的两年已经过去了。孤独还是会时时袭来,尽管他有工作、有朋友,还有跟自己的头脑进行的迷人博弈。
地形开始变成丘陵,地面的颜色也变为褐色。一棵棵仙人掌掠过眼前,雅各布向后倚坐,享受着驾驶的乐趣。即便是现在,他的身体还在随着车子轻轻摆动,好像他仍在海中前行一样。
群山之后,碧蓝的海面波光粼粼。蜿蜒的道路引着他一路驶向会场,他的心却越来越飞向海上:乘舟坐看一年一度的灰鲸迁徙里那第一个弓身跃出水面的动作和第一叶举起的尾鳍,倾听那鲸鱼的领航者之歌。
他绕着小山丘转了一圈,发现道路两边的停车位泊满了他开的这种小型电动车。前方的山顶处聚集着很多人。
雅各布把车开进右边的自动导航车道,这样车子可以慢慢匀速行驶,他就不必盯着高速路面了。那儿在干什么?两个成年人和几个孩子正从路左边的一辆车上往外搬着野餐篮和双筒望远镜之类的东西。他们显然很兴奋。这些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典型的在工作日出行的家庭,只不过他们全都身披闪亮的银色长袍,佩戴金色的护身符。再往上看,山上的大多数人都身着类似的装束。很多人都拿着小望远镜,向上瞄着路上的什么东西,雅各布的视线被右边的山挡住,无法看到。
那边山上的人则穿戴成原始穴居人的样子,头上还插着羽饰。这群纯粹的克罗马侬人向现代文明做出了妥协:除了燧石斧和长矛,他们也配备了望远镜、腕表和无线电。
两边的人分别占据了对立的山头,这毫不奇怪。“衣族”和“皮族”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对外星人隔离区心怀怨恨。
两边山头中间的山脊上,一块巨大的告示牌横跨高速公路。
加利福尼亚巴哈外星人居留区
未经授权
缓刑犯不得入内
首次到访者
请先去信息中心报到
不得佩戴神物,不得身穿新石器衣着
“皮族”物品请向信息中心申报
雅各布笑了。媒体对这最后一条可是各尽描绘之能事。每个版面都有很多漫画,描绘居留区的访客被迫脱掉自己的“皮”装,旁边还有一对长得像蛇一样的外星人赞许地看着。
山顶停放的车挤成一团。雅各布驱车来到这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由刚才路上看到的那种理发店招牌一般的彩色柱子组成的检查站。
横贯东西的一大片荒漠之中,有一排延伸到远处的彩色柱子。光滑的柱子很多都已褪色,顶端的圆灯上覆盖着一层尘土。
无处不在的缓刑信号发射器在这里充当了一只看得见的筛子,只允许合法公民自由进出外星人居留区,缓刑犯们被拦在外面,而外星人则只能待在里面。这赤裸裸地揭露了一个多数人都不愿去想的事实:有一大群人被植入了发射器,只因为更大一群人不相信他们。大众不愿看到外星人和那些被心理测试认为“有暴力倾向”的人进行接触。
显然,这座检查站起到了作用。向上看,两边的人群越聚越多,着装也越来越奇异,但这些乌合之众正好在检查站北面聚成一堆,驻足不前。有的“衣族”和“皮族”可能是合法公民,但他们也跟着朋友们参与进来,可能是出于义气,也可能同样心怀不满。
越靠近检查站人群越密集。“衣族”和“皮族”在这里向着路过的车辆挥舞着各种标语牌。
雅各布行驶在自动导航路上,手搭凉棚遮住阳光,欣赏着这有趣的场景。
左侧有一个年轻人,从脖子到脚缠着银色锦缎,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人类也是被提升的:放我们的外星兄弟出来!”
年轻人对面是一个女人,擎着一杆大旗:“我们是自己进化的……外星人滚出地球!”
这场面正是眼下这场争论的最好概括。整个世界都在观望,达尔文的信徒们以及冯·丹尼肯的追随者们,到底谁才是正确的。人类已经分裂成两个哲学阵营,“衣族”和“皮族”只不过是裂痕边缘更狂热的一群人而已。争论的焦点是:智人是如何成为一个会思考的物种的?
不过,“衣族”和“皮族”要表达的仅仅是这些吗?
“衣族”对外星人的爱已近乎宗教狂热。歇斯底里的“崇外症”?
“皮族”人尊崇的是原始人的装扮和古训,他们所呼唤的“摆脱外星人的影响”,是否其实出于某种更深层的心理因素:对未知的恐惧?对强大外来力量的担心?“恐外症”?
有一件事雅各布可以肯定:“衣族”和“皮族”都有怨恨。他们怨恨邦联政府对外星人谨小慎微的绥靖政策,怨恨放逐了他们许多人的缓刑法案,还怨恨这个已经无人能确定自己起源的世界。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出现在雅各布的前方。他蹲在路边,上蹿下跳,指着脚下的地面,在人群踏起的扬尘中大喊大叫。雅各布放慢车速,向前驶去。
这人穿着一件毛皮夹克,下身着一条手缝皮裤。随着雅各布的靠近,他跳叫得更加卖力了。
“Doo-Doo!”这人大声喊着,口角生沫,手指地面,好像在用叫声狠狠地进行攻击。
“Doo-Doo! Doo-Doo!”
雅各布想听明白他喊的是什么,车慢得就要停下来了。
一样东西飞进驾驶室,从他脸前掠过,撞在副驾驶一侧的车窗上。车顶也传来一声巨响,几秒钟之内,更多的石块密集砸在车子上,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雅各布摇起驾驶室的车窗玻璃,猛地加速离开自动车道,勉力向前驶去。小车外壳薄薄的铁皮和塑料在石弹的打击下已是遍体鳞伤。突然间,他这侧车窗外出现了几张年轻人凶恶的脸,正对他怒目而视。这些人跟在他这辆加速缓慢的小车旁边奔跑,用拳头和怒吼不断地招呼着它。
看到前方几米就是检查站,雅各布笑了,他决定问问这些人到底想怎么样。他松了松油门,转头面对跟着车跑的一个人,张嘴想问问题。这少年穿得像 20 世纪科幻小说里的主人公。路边的人群里,标语和奇装异服斑驳混杂。
雅各布还没开口,砰的一声,震得车身都摇晃起来。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小洞,一股硝烟弥漫了整个小车厢。
雅各布猛踩油门向检查站冲去。那排彩色柱子呼啸而过,一瞬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从后视镜里,他看到那群追随者又聚在了一起。年轻人们冲着他的车尾高喊,从那未来派风格的长袍袖子中高举着拳头。他咧嘴一笑,开窗伸出手向他们挥别。
我该怎么跟租车公司解释呢?他想。我是不是该说我被帝国的军队攻击了?反正跟他们说真话他们更不会相信。
报警就不用考虑了。地方警察局只能展开缓刑搜索,在这么多缓刑犯里查那么几个发射器无异于大海捞针。再说,斐金跟他说过,来参加这次会议要保持低调。
他摇下车窗,好让一缕清风驱散车内的烟雾。他用小指尖戳了戳挡风玻璃上的“弹孔”,嘲讽地笑了。
你是真喜欢这样啊,对吗?他想。
适当地让肾上腺素分泌一下无可非议,但面对危险还乐在其中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刚才检查站那儿发生的闹剧竟让他感到兴奋,这可比那群人对他莫名其妙的施暴更加令雅各布惴惴不安……这说明他又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一两分钟后,仪表盘发出了一声警告。
雅各布抬头一看,一个搭车客。那个男人站在前方不到半公里处的路边,手里拿着手表伸进导轨路线,身旁的地上还有两个小背包。
雅各布有些犹豫。但这里是居留区,只有合法公民能进来。于是,他把车停在了那人前面几米的路边。
这家伙有点眼熟。他精心打扮,个子不高,穿着一套深灰色西服,拖着那两个沉重的包向雅各布的车走过来,大肚腩随着动作上下晃动。
“哎呀,真热啊!”他抱怨着。这人说的是标准英语,口音很重。
“怪不得没人用自动车道,”他接着说,用手绢擦着额头,“这样他们可以开快一点,好吹吹小风,对吗?不过你挺眼熟啊,我们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我叫彼得·拉洛克,叫我皮埃尔也行,你愿意的话。我是《世界报》的。”
雅各布开口说话了。
“哦。对,拉洛克。我们以前见过。我是雅各布·德姆瓦。上来吧。我只能到信息中心,但你可以在那儿换巴士。”
他希望自己能不动声色。刚才我怎么没认出这个拉洛克来?要是那样我就不会停车了。
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除了他惊人的自大和无穷无尽的看法,并且他会尽一切可能把这些强加给他碰到的任何人。从很多方面看,他或许是个有趣的人。他一定很受“衣族”媒体的追捧。雅各布读过一些拉洛克的文章,不论内容怎么样,风格他还挺喜欢。
然而,拉洛克曾经是那些追逐他达数周之久的狗仔队中的一员,并且是最出格的那一类记者。那会儿他刚刚破了“水中斯芬克司谜案”。《世界报》最后刊登的故事大受欢迎,写得也很棒,但那也无法挽回采访给他造成的麻烦。
雅各布庆幸那家报纸在更早之前的厄瓜多尔那次重创——也就是“香草”号事件——之后没有找到他。要是拉洛克那会儿出现,他肯定就无法承受了。
眼下,他有点无法接受拉洛克明显做作的“纯正”口音,这甚至比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浓重了。
“德姆瓦,啊,对对对!”那人说道。他把包塞进后排,钻进了车子,“警世格言的作者和传播者!破案的行家里手!你来这儿莫非是要跟我们尊贵的星际客人玩玩解谜游戏,还是说你也想查查拉巴斯的大数据库?”
雅各布把车重新驶入自动车道,心想,我要知道是谁引发了这波“全国标准口音”的潮流,一定把他掐死。
“我来这儿做些咨询工作,我的雇主包括外星人,但详细情况我没法告诉你。”
“好啊,口风这么严!”拉洛克摇着手指,“你可别这样撩拨一个记者!我可是会把你的事儿也变成我的事儿哦!不过,你一定在想,什么风把《世界报》的头牌记者给吹到这么一个不毛之地来了,对吗?”
“其实,”雅各布说道,“我更好奇的是你怎么会在这个不毛之地搭车。”
拉洛克叹了口气。
“不毛之地,的的确确!这真是悲哀!高贵的外星人来拜访我们,却被关在这里,还有其他那些破地方,比如你的阿拉斯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