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本叹口气。他知道自己应该立正站好。为逃亡的要人举行的送别仪式已近尾声,作为行星仪仗队的一员,他不能懒散懈怠。
但他的视线仍游移不定,朝平平的山顶南端望去——那里,远离民用空港和升空的货运飞船,参差不齐地横着一排黑褐相间的战斗飞船。这些外形粗短的雪茄状飞船没披挂任何伪装,其中几艘小型侦察艇的船体上闪着微光,那是技术人员在船壳上爬行,调试探测器和防护罩,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法本想知道,司令部会指派他去驾驶哪艘战船。或许他们会让这帮半吊子殖民地预备役士兵抽签决定,看看谁会在这些老掉牙的战争机器中得到最古老最陈旧的。这些老古董是最近才从一名路过的萨蒂尼废品商人那里削价买来的。
法本用左手费力地拉开军服僵硬的衣领,挠了挠锁骨下方浓密的长毛。旧货不一定是破烂,他提醒自己,如果一艘千年老船能升空作战,至少说明它经得起折腾。
早在人类听说过格莱蒂克文明之前,那些破旧的侦察艇大多已在星际航线上身经百战了……那时,在人类的家园星球地球上,地球人还没有学会用熏黑的手指摆弄火箭吓唬鸟儿呢。
脑海中的念头让法本哑然失笑。对自己的庇护主种族如此揶揄并不礼貌,但话说回来,人类从来都没能教导出什么恭敬虔诚的子民。
唉,这身军服让人浑身痒痒!如果猿类的毛发褪尽,大概还能穿上这身行头,但我们浑身都是长毛,生来就穿不了!
不过,为辛希安人(2)的领事举行的送别仪式看来马上就要结
束了。浮夸自负的女领事斯渥约·绍楚珲,就像个长满毛发和腮须的圆球,正在结束自己的告别演讲。她这就要把加斯星球的租客丢下,溜之大吉,让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和黑猩猩独自去面对他们的命运。法本又挠了挠下巴,暗自期望台上这个废话连篇的家伙快点爬上飞船,趁早离开。她不是早就迫不及待想开溜了么?
突然,他的肋骨被旁人的手肘捅了一下。是西蒙在又急又气地嘀咕:“立正站好,法本。协调官女士正朝这边看呢!”
在众多权贵当中,梅根·奥尼格,满头灰发的行星事务协调官,正抿紧嘴唇,朝法本急促地点了点头。
老天,见鬼。他心想。
梅根的儿子罗伯特,曾与法本一同在加斯那座小小的大学里上学。法本扬起一条眉毛,像是在告诉人类协调官——我可没求你让我加入仪仗队。而且不管怎样,如果人类不想看到自己的庇护对象整天挠痒痒,当初就不该提升黑猩猩的智能。
但他还是扣好衣领,尽量站直。对于格莱蒂克人来讲,仪容外表是最重要的。而且法本知道,即便是地位卑下的黑猩猩也要恪尽职责,不然的话,整个地球部族都要因之蒙羞。
在奥尼格两侧,各站着一位前来为斯渥约·绍楚珲送行的要人。梅根左边的人名叫库尔特,这位身材粗笨的显贵是泰纳尼人(3)的特使,皮革般坚韧的皮肤闪闪发光。他身披华丽的斗篷,头顶高耸的羽冠。每当这个长着大下巴的生物呼吸时,喉头部位的腮缝便一开一合,不停地翕动。
梅根右侧那位官员的外表更近乎人类,身体和四肢都更为修长,只是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在午后的阳光下,那副神情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那位乌赛卡尔丁先生又在寻开心呢,法本猜测,但能有什么新鲜乐子呢?
很自然,乌赛卡尔丁大使觉得任何事情都非常有趣。看他那副样子,银亮的卷须在两只小耳朵上方轻轻晃动,金黄色的大眼睛闪烁不定,这位面色苍白的泰姆布立米人(4)的特使像是在念叨某些不能大声说出来的话,但肯定不是对离去的辛希安外交官的不敬之词。
斯渥约·绍楚珲先将腮须捋平,而后回身与诸位同僚一一道别。她来到库尔特面前,向那位大块头致以繁复而正式的躬身拱手礼,法本看在眼里不禁心惊——她多像一头身材滚圆的大浣熊啊,打扮得如同古代东方的宫廷弄臣。
巨无霸似的泰纳尼人库尔特鞠躬还礼,羽冠都立了起来。这两位体型相差悬殊的格莱蒂克人用长笛般婉转变化的六号格莱蒂克语相互寒暄客套。但法本知道,二人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
“唉,谁也没办法凭喜好去选择盟友,不对么?”西蒙小声说。
“一点不错。”法本应道。
这一幕颇具讽刺意味。当前,五大星系已在政治和军事方面陷入困境,而浑身是毛、精明小心的辛希安人是地球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但他们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达到了虚妄的程度,而且都是出了名的懦夫。斯渥约的离去差不多可以算作是声明:当加斯星球需要援助时,不会再有身体滚圆、一身毛发的武士组成舰队赶来帮忙了。
地球也不会前来救助,泰姆布立米人也不会——他们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法本懂一点六号格莱蒂克语,能听出大块头泰纳尼人对斯渥约讲了些什么。显然库尔特对临阵脱逃的大使并不十分尊重。
泰纳尼人有什么了不起?法本暗想。库尔特的族人大概都是些缺乏理智的狂热分子。毫无疑问,他们已被列为地球的敌对势力之一。但不管怎样,这些家伙的勇气和强烈的荣誉感是众所周知的。
没错,谁也没办法凭喜好去选择盟友,也没办法选择敌人。
斯渥约走到梅根·奥尼格面前。辛希安人躬身施礼,但不像对库尔特那样将身体低低俯下。毕竟,在整个星系的庇护主种族中,地球人的排位很低。
而我就是由这种低等生物提携起来的。法本提醒自己。
梅根鞠躬还礼。“您的离去令我深感遗憾,”她用口音浓重的六号格莱蒂克语对斯渥约说道,“请代我向您的人民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的好意。”
“没错,”法本嘀咕道,“告诉那些浣熊,我们感激不尽。”不过,他还是马上换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因为仪仗队的人类指挥官麦文上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斯渥约的答词尽是些陈词滥调。
“请暂时忍耐,”她宽慰道,“现在五大星系正处在骚乱之中,各大阵营内的狂热分子之所以大肆制造麻烦,是因为他们相信大时代终结了——千禧年即将到来,于是他们率先采取了行动。
“温和的中间派和格莱蒂克各大公会的动作肯定要慢些,但也更加明智审慎。只要时机成熟,他们肯定会采取行动,谁也不会把小小的加斯星球忘在脑后。”
没错,法本讥讽地想道,用不了一两百年,肯定会有人来救援!
仪仗队里的其他黑猩猩战士相互交换眼色,厌恶地翻着白眼。人类军官们更收敛一些,但法本发现,一位上司正在嘴里用力地搅舌头。
最后,斯渥约停在泰姆布立米领事兼大使、外交使团的高级成员、人类之友——乌赛卡尔丁先生面前。
这个身材细高的泰姆布立米人身穿宽松的黑色长袍,同苍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乌赛卡尔丁的嘴巴很小,那幽暗的双眼之间的怪异鼻梁又显得特别宽。尽管如此,他的外表还是与地球人相像。法本始终有种感觉,地球最伟大的盟友派来的这位代表总像是要被某个笑话引得哈哈大笑,不管那个笑话事关大局还是微不足道。瞧乌赛卡尔丁那副模样——从头顶到脖颈,生着窄窄一圈棕色软毛,四周纤细的卷须轻轻飘舞;还有他那修长细巧的双手、挥洒自如的诙谐——看来,今天在这座平顶山峰上,只有他一个人不曾被当前的紧张气氛所触动。这个泰姆布立米人脸上嘲讽的微笑也感染了法本,令他一时之间提起了精神。
总算要熬到头了!法本如释重负般地叹口气。斯渥约的告别仪式终于像是要收场了。她转过身,顺坡道大步而上,朝等待着她的飞船走去。麦文上校一声令下,仪仗队全体挺身立正。法本已在心中暗自盘算,用不了多久就能躲进阴凉、享受冷饮了。
但若想放松休息,还为时过早。那个辛希安人刚走到坡道顶端又转回身,再次开始向观众发表讲话。台下,不只法本一人低声呻吟起来。
正在此时,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了——事后法本曾纳闷了很久,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先后顺序又是怎样的呢?他似乎记得,当第一句笛声般的六号格莱蒂克语刚刚从斯渥约的口中冒出来,起降场对面便发生了怪事。法本感到眼眶深处一阵发痒,便转动眼珠,瞟向左侧,正好看到那排侦察艇中的一艘被轻轻闪动的光芒裹了起来——而后小小的飞船似乎一下子便炸得粉碎。
他已记不起自己如何扑倒在停机坪上,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坚硬的地面上,想挖个洞钻进去。出了什么事?敌人这么快就发起进攻了?
他听到西蒙正疯狂地喷着鼻息,而后打出一连串喷嚏。法本抖落脸上的尘土,向侦察艇望去。他发现那艘小飞船依然停在原地,毫发无损。原来它根本没有爆炸!
但飞船下方的停机坪已乱成一团。那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闪耀着炫目的强光。身穿防护服的技师急忙跑去关闭飞船上有可能导致故障的发生器,但已经晚了,事故地点附近所有人的感官都受到了令人作呕的刺激——人人都闻到了那种气味,人人都感受到了气浪的震荡。
“哎呀!”法本左侧的黑猩猩女战士尖叫起来,徒劳地捂住鼻子。“有人引爆了一颗臭气弹!”
不知为何,法本能肯定,那姑娘说得没错:是臭气弹。他飞快地翻身,正好看到辛希安大使厌恶地皱起鼻子,腮须因为羞窘而鬈曲起来。她将一切尊贵体面都抛诸脑后,急匆匆地跑上飞船,随后“哐当”一声,关闭了舱门。
终于有人找到开关,关闭了过载运转的发生器,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浓烈的余味,人们耳中也只剩下一阵“嗡嗡”声。仪仗队员们纷纷起身,拍打灰土,怒气冲冲地低声抱怨。有些人类和黑猩猩仍在发抖,一边眨眼睛,一边打哈欠。只有那位感觉迟钝、对外界漠然无知的泰纳尼大使看上去没受到影响。实际上,地球人这种不寻常的举动似乎让库尔特大为困惑。
一颗臭气弹。法本点点头。肯定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
我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法本仔细端详着乌赛卡尔丁。他盯着这个号称“人类之友”的泰姆布立米人,猛然记起——当浮夸傲慢的小个子辛希安人斯渥约刚要开始最后的讲话时,这个身材细长的泰姆布立米人曾露出一丝微笑。没错,法本愿意在一本《达尔文全集》前发誓:就在侦察艇发生故障之前,乌赛卡尔丁头顶上那丛银白色的卷须一下子竖了起来,而这位大使面露微笑,似乎知道美妙的享受马上就要到来。
法本摇摇头。即便泰姆布立米人有天大的本事来施展精神作用,也不可能仅仅通过意念就引发这样一场事故。
除非早有安排,没错。
辛希安飞船喷出强大的气流徐徐升起,掠过起降场,然后,随着动力装置发出的巨大轰鸣,这艘闪闪发光的飞行器一跃而起,窜入云端。
在麦文上校的命令下,仪仗队最后一次立正站好。行星事务协调官同另外两名外交特使走过队列进行检阅。
也许是出自想象,也许不是——从法本面前经过时,乌赛卡尔丁慢了下来。法本看得很清楚:大使那双银色眼眶中的大眼珠定定地望着他。
而后朝他挤了挤眼睛。
法本叹口气。
真好笑啊。他心想,期盼泰姆布立米人能察觉到他心中的挖苦和嘲讽。一个星期之后可能我们全都会变成冒烟的烂肉,到时候你再搞些恶作剧怎么样?
好笑的事情在后面呢,乌赛卡尔丁。
(1)英美制容量单位。英制1品脱=0.5683升,美制1品脱=0.4732升。
(2)少数公开对地球人表示友好的格莱蒂克族类之一。
(3)好战而狂热的格莱蒂克族类之一,亦卷入当前的危机之中。这个族类缺乏幽默感,却因对荣誉感的尊崇而闻名。
(4)格莱蒂克族类之一,是地球人友好的同盟,因手段灵活、聪慧幽默而闻名。


第二章 艾萨克莱娜
艾萨克莱娜(1)头部两旁飘摇的卷须桀骜不驯地摆动着,恣意发泄着心中的沮丧和恼怒,令银白色的卷须末梢像带有静电般“嗞嗞”作响。此时,这一根根卷须好似纤细的手指,就像有生命一样摇摆不定,让她几乎溢于言表的怒火更显咄咄逼人……
近旁有几个人类,正在等候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召见,其中一人嗅了嗅空气,环顾四周,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即从艾萨克莱娜身旁走开,似乎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觉得不自在。此人大概天生易于接受旁人的精神感应,确实,有些人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泰姆布立米人的精神信息流,但却几乎都没接受过专门训练来对感受到的信息进行解释分析,所以他们的头脑里只不过生出了一些不可捉摸的情绪变化而已。
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艾萨克莱娜的不快。大厅对面,她父亲站在一小群人类当中,此时突然昂起了头。乌赛卡尔丁自己的卷须仍旧光滑平静,他歪起头微微转过脸看着女儿,表情显得既疑惑又稍稍有些开心。
当人类的爸爸看到自己女儿用脚乱踢沙发或是阴沉着脸发牢骚时,大概也会露出类似的表情。泰姆布立米孩子不高兴时,内心的感受同地球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艾萨克莱娜通过精神信息流来表达她的恼怒,而不是公然大吵大闹。被父亲盯了一眼之后,她连忙收拢摇摆的卷须,将头顶上放散出的那片不祥的精神感应云团驱赶得干干净净。
但这并不能消除她的恼恨。只要站在地球佬中间,她就消不掉心中的怨气。这帮小丑!艾萨克莱娜轻蔑地想,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既不友善又不公平。当然,地球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们算是无数世代以来格莱蒂克人碰到的最古怪的部族之一——然而这不意味着她必须要喜欢他们!
如果他们长得更怪异些就好了……不要像现在这副样子,似乎是模仿泰姆布立米人而造出来蹩脚仿制品:身体粗笨,眼睛细小,令人生厌。他们有的多毛,有的无毛,体色差异很大,身体比例严重失调,而且总是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只要同他们多待一会儿,艾萨克莱娜就会觉得精神沮丧,透不过气来。
外交官的女儿不能尽想这类事情。她骂了自己一句,而后尽力让思绪转向别处。毕竟,现在并不该责怪地球人流露出来的恐惧心理。面对注定要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他们无法选择。艾萨克莱娜看到,一位地球佬军官说了句什么话之后,爸爸
笑了起来。她心里很纳闷,他怎么笑得出来呢?他竟然能对这些讨厌鬼应付裕如。
我永远也学不会那种轻松自信的做派。
我永远也没法让他为我而骄傲。
艾萨克莱娜盼着乌赛卡尔丁能快点摆脱这些地球人,和她
单独谈谈。几分钟之后,罗伯特·奥尼格要来接她,而她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来劝说爸爸——别让这个年轻的地球人把她带走。
我能派上用场。我知道我能!我才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躲到大山里保命呢!
很快,她控制住思绪,没有让另一团怨气在头上腾起。她需
要转移注意力,让自己的脑筋不要闲着。艾萨克莱娜竭力稳住心神,悄悄朝站在近旁的两位人类军官走去,那两个人正低头热切地交谈着。他们讲的是安格力克语,地球人最常用的语言。
“你瞧,”其中一人说道,“我们只知道,在这个星系的边缘,一片古老的星团之中,一艘地球探测舰偶然发现了某个古怪的东西,完全出乎意料。”
“可那到底是什么?”另一名预备役军官问,“探测舰发现了什么?艾丽丝,你一直在研究外星生物。难道你就不知道那些可怜的海豚探测员找到的是什么,居然掀起了如此轩然大波?”
头一个说话的女地球人耸了耸肩。“我已经进行过调查,但只找到一点线索:‘奔驰号’首次发回的报告表明,五大星系中最狂热好战的部族正在互相厮斗,大规模的战争数百万年来都不曾出现过。最新的几次报告声称,那里发生的一些小规模冲突已经相当激烈。你也看到了,决定开溜之前的那个星期里,辛希安大使已经吓破了胆。”
男人沮丧地点点头。随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紧张不安的感觉充盈在二人之间——艾萨克莱娜感觉到,这种紧张其实并不复杂,但其中包含着莫测的恐惧,无比凶险。
“他们的发现肯定非同小可,”女军官说道,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次要有大麻烦了。”
艾萨克莱娜感觉到那两个人注意到了自己,便溜到了一旁。来到加斯星球之后,她一直在改变身形容貌,好让体形和五官更像人类女孩。但即便用上泰姆布立米人的意念成像术让地球人对自己的外貌产生错觉,她还是觉得远远不够,根本不可能真正将自己伪装起来。所以,如果现在她还留在原地,那两个地球人肯定会向她请教泰姆布立米人对当前的危机有何看法,而她可绝不愿告诉那些地球佬,其实自己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
现在的局势颇具讽刺意味,继两个世纪前臭名昭著的“太阳潜冲”事件之后,地球人再次出现在宇宙舞台的聚光灯之下。而这次,是历史上第一艘由海豚指挥的飞船引发了星际危机。
作为被人类提升的第二种受庇护生物,新生海豚问世还不到两个世纪,比黑猩猩更晚。每个人都在猜测,这些鲸目动物如何才能找到办法,摆脱自己不经意间造成的混乱局面。但现在,他们的影响已经波及半个中央星系,连加斯这样孤绝世外的移民星球也马上就要受到波及。
“艾萨克莱娜——”
她猛然转身。乌赛卡尔丁正在她身旁,关切地低头看着她,“你没事吧,女儿?”
在乌赛卡尔丁面前,她感到自己无比渺小。尽管父亲总是非常温和,但艾萨克莱娜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胆怯。他动作灵活,训练有素,当女儿意识到他来到身边时,他已经拉住了她长袍的衣袖。即便是现在,从他那片错综复杂的精神感应云团中,艾萨克莱娜也能感到一股急速飞旋的信息流……一位父亲的舐犊之情。
“没事,爸爸。我……我很好。”
“那就好。你收拾妥当了么?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去探险了?”
他问话时用的安格力克语。她用七号格莱蒂克语作答——那是泰姆布立米人的方言土语。
“爸爸,我不想跟罗伯特·奥尼格到山里去。”
乌赛卡尔丁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你和罗伯特是好朋友。”
艾萨克莱娜的卷须沮丧地舞动起来。为什么乌赛卡尔丁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呢?他该知道,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儿子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同伴。在海伦尼亚的年轻人类之中,她同罗伯特十分亲密,就和自己过去的那些朋友一样。
“我之所以求您重新考虑,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罗伯特,”她告诉爸爸,“他觉得很丢脸,居然要服从命令来‘伺候’我——别人都这么说。他的朋友和同学都加入了预备役部队,为打仗做准备——我当然不会责怪他,他心里有怨气是很自然的。”
乌赛卡尔丁刚想开口,她又急忙说道:“还有,我不想离开您,爸爸。我多次重申——我早就向您解释过,在今后这几个星期里,我肯定对您有用。而现在,除了这些,我还要为您献上一份额外的礼物。”
随后,她万分小心地集中思想,营造出一股精神信息流——今天早些时候她已为此做好精心准备,还为自己独创的这片思维感应云团起了名字:理解之云……它代表恳求,来自于对父亲的爱,恳求能得到允许,满怀热爱去面对危险。她的卷须在双耳之上轻轻晃动,头顶上旋转的云团微微战栗,最后才终于稳定下来。她鼓动信息流,让它朝父亲头上的感应云团飘去。此时,艾萨克莱娜根本不在乎他们正待在一个满是地球人的大厅里,不在乎那些相貌粗陋、眉毛光秃秃的地球佬,也不在乎他们那些个头矮小、毛发披散的黑猩猩跟班。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她的父亲,还有她刚刚构筑的精神桥梁——她一直渴望能建起这座桥梁,跨越父女之间的心灵空间。
乌赛卡尔丁扬起卷须迎接女儿送来的“理解之云”,那片云团在他头上轻轻旋转,因他的欣赏和感念而闪闪发光,那一瞬间突然焕发出的美丽令艾萨克莱娜喘不过气。她知道,仅凭自己的雕虫小技绝对创造不出眼前这奇丽的景象。
随后,那股信息流悠然落下,犹如清晨的一团轻雾,覆盖在父亲的头顶上,仍旧闪耀着光芒。
“真是绝妙的礼物。”乌赛卡尔丁的声音非常轻柔。她知道,爸爸深受感动。
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他并未改变决定。
“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他说道,而后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带银锁扣的镀金小盒,“你的母亲玛茜克劳娜曾有个愿望,要我在你成年时把这个送给你。尽管我和她没有商量过具体日期,但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艾萨克莱娜眨着眼睛,突如其来的困惑令她头晕目眩。多少次了,她渴望知道死去的妈妈给她留下了什么东西,可现在,当她真要接过这个小盒子时,却感到它像一只毒甲虫,让她不敢伸手。
如果乌赛卡尔丁认为今后父女还能见面,绝不会现在就履行亡妻的遗愿。
她恍然大悟,尖声说道:“您打算参战!”
乌赛卡尔丁居然耸了耸肩——这是人类特有的肢体语言,表示他毫不在乎。“孩子,地球人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尽管地球佬都很勇敢,但他们毕竟只是些‘狼崽子’。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他的语气中满含决断,艾萨克莱娜明白,再反对只能让自己在爸爸眼中显得糊涂固执。于是,她伸手同爸爸一起捧住小盒子,两人纤长的手指紧握在一起,随后默不作声地相伴走出大厅。一瞬间,似乎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因为那个盒子代表着玛茜克劳娜。这是个既甜蜜又痛苦的时刻。
担任警卫的黑猩猩预备役士兵立正行礼,为父女二人打开大门。他们两人走出协调官的官邸,来到早春那明净澄澈的阳光底下。乌赛卡尔丁陪艾萨克莱娜走到人行道上,她的行李等在那里。这时,两人才松开手,艾萨克莱娜把妈妈的小盒子紧紧抓在手里。
“罗伯特来了,很准时。”乌赛卡尔丁将手罩在前额上,“她母亲说他经常不守时,但我还从未见他在处理重要事情时迟到过。”
长长的砾石车道上,一部破旧的悬浮车摇摇晃晃地超过一辆辆豪华轿车和预备役部队的军车,朝这里驶来。乌赛卡尔丁回身面对女儿,“你好好享受一下穆伦山脉的美景。我去过那里,那里非常美丽。艾萨克莱娜,把这次出行当作大开眼界的机会吧。”
她点点头,“爸爸,我会听您的话。我要充分利用时间,提高自己的安格力克语水平,对狼崽种族的情感特征多做了解。”
“很好。而且你还要一直睁大眼睛,不要放过关于传说中的加斯人的蛛丝马迹。”
艾萨克莱娜皱起了眉头。爸爸最近不仅对“狼崽子”那些古怪的传说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且这种兴趣还开始变得近乎偏执。不过,很少有人搞得清,乌赛卡尔丁是在认真地提出要求,还是在编造巧妙的玩笑。
“我会仔细留心的——不过我认为,那些生物完全出自虚构。”
乌赛卡尔丁微微一笑,“我得走了。我的爱与你同在。我的爱会变成飞鸟,”他抬起双手模仿着拍动的翅膀,“在你肩上回旋飞翔。”
他用自己的卷须轻轻地同她相触,而后转身,大步走上台阶,回到那些心急火燎的地球殖民者身边。艾萨克莱娜独立站在原地,心中很纳闷,乌赛卡尔丁在分别时为什么要使用如此怪异的地球人比喻呢?